第48章 番外1.1
蘇鏡原名蘇靖,家族裏頗有聲望的老族長給翻書取的名兒。
但家裏一直管他叫“靖子”,後來去上戶口,登記員問是哪個靖,爹大老粗一個,只能含糊地說:“靖子的靖。”
結果讓人家誤會,真給他登記上:“蘇鏡”,鏡子的鏡。
等蘇鏡七歲開蒙上學後,打老師那兒才知道,他戶口本上的名字給登記錯了。
錯了也就錯了吧,是這個讀音就成,反正家裏沒幾個人字兒的,就連蘇鏡自己也是讀幾年書混混日子,待到年紀上來後,就得去隔壁鎮子拜十裏八鄉都很有名的老木匠為師。
父母一直認為,學一門手藝,可比讀死書強得多。
畢竟他們能接觸到的學校,只有遲曲鄉由破廟改建成的公立小學,兩三個老師,百十個學生,每天上課得花費掉足足半天的農活時間,孩子學完回來了念首“床前明月光”都打磕巴,數個苞谷都能數昏頭。
不僅沒能學到什麽,每學期開始還得交學費,蘇鏡的大哥就是因此只讀了個三年級,學會百以內的加減法後就辍學回家種苞谷挖洋芋了。
蘇鏡得以上到小學五年級,多虧了村裏要“消滅”文盲,強制要求家裏面有六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娃娃都得送進學堂。
沒有小學六年級,小學六年級就是去隔壁鎮子的初中上初一,初中上四年。
上完初中還有高中,上完高中還有大學,原本爹媽等待蘇鏡讀完五年小學就已經不耐煩,就更別提什麽初中高中大學。
村裏的醫生說,讀完大學也不是學習的終點,要活到老,學到老。
蘇鏡很尊重醫生,醫生是村裏除了族長爺爺以外,最有文化的人。
族長爺爺有文化,是因為他能看懂一整本《說文解字》;醫生有文化,是因為他讀完四年初中後,又讀了三年衛校,年僅十九歲就接過他爺爺老中醫的班,成為遲曲新一任唯一的村醫。
而後醫生花了短短一年的時間,讓村裏人将對他爺爺的信服轉移到他自己身上。
那一年,十九歲的醫生做了很多事情,接生過五六個新生兒,治愈過七八個高燒不退的孩童,幫一個從油桐樹上摔下來的中年人正了骨,又給二三快掉氣的老年人續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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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十一歲的蘇鏡正在度過他最後的小學生活,但他還是逃了課,到族裏和他交好的堂兄家玩。
好巧不巧,正遇見給族裏伯父正骨的醫生。
“靖子,邊上玩去!”在旁邊端水拿毛巾的伯母連聲呵斥道。
蘇鏡雙腳生根了一樣,陷在那堂屋地面的窩窩裏動彈不得。
醫生把一根扁擔綁在了伯父後脊背,而後順着那根扁擔的走勢,擡腳踩上伯父錯位了的脊骨,每一腳都仿佛用了十成力,将本就摔得半死不活的伯父踩得似乎只吊着一口氣。
伯母沒阻止,只端着熱水拿着毛巾,一副靜聽吩咐的模樣。
當然扭頭呵斥蘇鏡時,面目猙獰到恨不得要吃了他。
他一聲不吭,一步未動。
醫生就邊踩伯父,邊笑道:“站那兒看也可以,不過我是要收學徒費的。”
蘇鏡聞言,拔腿就跑。
耳後只有腳踩脊骨碰撞的悶響,以及伯父那聲氣若游絲的低吟。
蘇鏡踏出門檻,那聲低吟微不可聞地斷在了風聲裏。
他一度以為伯父是活不成了,想着應該是伯母見伯父從樹上摔下來半身癱瘓,就夥同個剛出師不久的年輕醫生把伯父治死,從此一身輕。
油桐樹不是那些矮小又生得嶙峋的李樹,高大筆直,比兩層的磚房還高處一大截,村裏的壯年男子都會在九月油桐果子成熟後爬樹采摘,而後送到隔壁鎮的油坊賣錢補貼家用。
每年都有好幾起從油桐樹上失足掉落的事件,死了一些人,殘了一些人,不足為奇。
奇就奇在哪怕死了一些人,殘了一些人,每年油桐果成熟時,還是會有人冒險爬樹去采摘。
據說能換不少錢。
蘇鏡不太清楚,他數學不好,數苞谷棒子都數不清,對錢的概念只停留在他花錢上學要挨打,花錢去隔壁鎮子當學徒也得挨打。
他可不能被醫生抓住要學徒費,會挨打。
醫生治好了大伯,沒有讓他癱瘓。
也難怪他會說如果蘇鏡繼續看,就要收他錢。
這種安身立命的東西,可不能随便外傳。
不過因此,蘇鏡也和醫生走得近了些,醫生開他玩笑地喊他一聲:“徒弟。”
他裝傻充愣地應。
為着這聲徒弟,醫生教了蘇鏡一些老師和爹媽都不會講的知識。
醫生說,世界上有六種性別,當男孩女孩到十五歲的時候,就會進入性別的第二次分化期,到時候就會擁有自己的第二性別。
不過遲曲比較閉塞不怎麽與外界溝通,且面積狹小人口不多,所以一整個村子的第二性別都是Beta。
會有信息素的Alpha和Omega只存在于村子的傳說中。
“我在衛校的時候有見過Alpha,是個女生,女性Alpha也可以讓人懷孕生孩子哦。”醫生說。
“那她能讓男Alpha或者男Beta生孩子麽?”蘇鏡問。
“不能。”醫生蔫兒了,許久沒有說話。
蘇鏡離十五歲還早,但他也早知道自己只能分化為Beta,因為他爹媽是Beta,大哥也是Beta。
害,反正全村人都是Beta。
蘇鏡的大哥蘇明是個瘸子,比醫生都大個十歲。
不過大哥摘油桐摔斷腿那年,醫生在上中學,還是個只知道在野地裏瘋跑的傻小子。
醫生的爺爺老醫生年紀太大,自己尚且顧不住自己,更別提拎着藥箱出門治病。
大哥的腿就這麽廢了,這也耽誤了他說好的一門親事,以及後續的好幾門親事。
家裏不算多麽富裕,再加之大哥長得也不是多麽好看,于是他結婚的事情就這麽一拖再拖。
拖到了醫生讀完衛校回鄉大展拳腳,蘇鏡都快上完小學,他自己也年近三十,爹媽愁得提前眉毛發白,每天除了念叨地裏的莊稼就是念叨大哥的婚事。
如果等蘇鏡都定了親,大哥還沒能娶到媳婦的話,那人可就丢大發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蘇鏡該操心的事情,他即将動身去往隔壁鎮,開啓自己新的生活。
當學徒幾乎一整年都住在師傅家,只年末再回家過年。
師傅的大女兒巧巧與蘇鏡同歲,他們倆湊一塊經常有說不完的小話。
巧巧很快就得知蘇鏡有個年近三十都還沒有結婚的哥哥,每年年末蘇鏡回家前巧巧都會跟他打賭,今年大哥能不能訂親。
一晃七.八年,沒有。
蘇鏡都已經到能出師的年紀,雖然師傅沒有允許,只是準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不用再整年不着家留在隔壁鎮從年頭忙到年尾。
這一年,大約是春天的尾巴,村裏的李花都還沒完全凋謝,他走在遲曲的鄉道上遠遠地就聽見迎親的唢吶聲。
不知道是誰家娶親。
正好路過醫生家,打門扉的縫隙裏能看到他在院子裏忙忙碌碌地曬草藥。
蘇鏡大咧咧地進門,笑問醫生怎麽不去湊熱鬧喝喜酒。
醫生是最喜歡湊熱鬧的人。
但是醫生看也不看他,全然沒顧他們往昔“師徒”的情分。
難不成是誰家娶親,娶了他喜歡的姑娘?
說起來醫生到現在也是獨身一人,不過他一點都不為自己着急。
“你家娶親,你趕緊回去看看吧。”見蘇鏡死皮賴臉地湊上前追問,醫生沒好氣說道。
而醫生是再好不過脾氣的人,連在他門口撒潑打滾的病患家人都沒說重話吼過一句。
蘇鏡隐隐感覺有些不妙,更為不妙的在于他那瘸子大哥,年近四十終于娶妻,那姑娘得是多麽倒黴。
他幾乎是踩着鑼鼓聲跑進家門,門前的李樹揚了他一臉碎花。
院子裏人擠人、人挨人,連不是親戚的外姓人都在嘻嘻哈哈地湊熱鬧。
一見他進門,又有無數雙手推着他上前,無數張笑臉對着他調侃:
“靖子啊,你爹媽還想找人喊你咧,你個人都跑回來了!”
“你娃娃有福氣,新嫂子長得好乖!”
“快點快點,快進來!我看靖子今個兒才打扮得像個新郎官!”
“哎呀,小心明子聽到給你一窩心腳!”
蘇鏡就這樣不明所以地被人裹挾着推搡着到了自家堂屋正門前,在門口迎客的爹當即給了他一耳刮子:“算你娃娃有良心,還趕回來咯!”
蘇鏡臉頰發燙地疼,耳朵嗡嗡地響,不明白家裏這麽大個事兒都沒通知他,為啥他還要挨打。
“快點兒把衣服換下來,今個兒你大哥結婚,你穿那麽排場搞啥子!”媽則很快上前抓了他胳膊,要把他帶離院子。
蘇鏡就在這吵到讓人頭暈眼花的環境裏,倏忽看見堂屋裏瑟縮站立着年輕女子。
她很瘦削,腰細得被大哥一把握住;紅裙子,黑長發,面色蒼白但又草草地被上了一層豔到刺眼的胭脂。
乍一看像被縛在陽間的厲鬼,而他面目可憎滿臉橫肉胡茬的大哥,則勉勉強強當得上鐘馗。
這幅情景要畫成年畫,估計很能辟邪。
蘇鏡心下冷哼一聲,等到那陣子頭暈眼花一過,再凝神對上女子密密眼簾下如漆點的眸子,期間碎光浮動,蘇鏡下意識咽咽唾沫,而他已經快被媽拽離人群。
不甘心地再伸長脖子看,大哥已經掐着女子的腰踱步邁出昏暗的堂屋,院子裏日光朗朗,映照出女子全部的眉眼身段。
在場無論男女都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蘇鏡則被媽擰了耳朵,怒火中燒地罵道:“再看把你眼睛珠子戳瞎!”
但蘇鏡已經看到了,哪怕是那種草率得猶如鬼畫符的妝容,女子依舊明媚動人,宛若一枝早春的桃花。
或者李花才更适配些,那臉上見鬼的胭脂和身上廉價的紅裙子,不知道是誰給她打扮的。
蘇鏡怒從心中起,一下甩掉了媽桎梏他的手,可惜再望過去,女子的眸光渙散,沒有半點向他投來。
鑼鼓聲又起,李花落了一地。
很多年後,蘇鏡回望一生,認為自己做過的正确決定不多。
但在大哥結婚當天選擇穿新買的白襯衣回鄉,是他最為驕傲不過的勝利。
那身花掉他半年幫師傅打零工做碎活賺來的錢,在隔壁鎮子最好裁縫鋪裏定做的白襯衣,他特地在進村之前換上。
當天所有在場的賓客都說,他才像那場婚禮新郎官。
所有長了眼睛的人都那麽說。
他一時都顧不上醫生難得一見的憤怒,甚至在得知女子是父母花了半輩子的積蓄,從外鄉給他那殘疾窩囊廢哥哥買來的媳婦,他竟然終于第一次為父母不公平的對待生氣了。
因為家裏的地不多,讓大哥一人繼承都顯得寒酸,所以蘇鏡要被送去隔壁鎮子學手藝,自己養活自己。
同樣是花了家裏的錢,大哥用作提親訂親他用作學習生活,數額天差地別,他就要被打被罵,大哥就用得理所應當。
現在大哥娶妻無望,還能咬牙花出去大半身家,為大哥買來媳婦。
十八歲的蘇鏡恨得眼睛都快滴血。
而爹媽只輕描淡寫道:“你好手好腳的,什麽都不缺,你哥不一樣。”
可是他又有什麽呢?
師傅一輩子的木匠技術,還是即将要跟他訂婚的巧巧?
他從沒說過要去當學徒的話,也同樣沒說過要娶巧巧。
但所有人都默認是他自己的選擇,而他連在親哥的婚禮上,多看兩眼那仿佛天外來客的嫂子都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叔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