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駱明翰對他笑了一下, 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不知道你今天會來。”
錢阿姨很有眼力見:“我跟妙妙說你今天有應酬,倒是你,怎麽突然這個時間回來了?”
唱雙簧似的,駱明翰随口編理由:“改時間了。”
缪存很輕地點了點頭, 一句話沒說便轉過了臉, 繼續拔剩下的釘子。駱明翰一邊走一邊扔下手套, 連大衣都來不及脫便蹲下了身:“我幫你。”
如同是第一次看見這幅畫, 他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怔愣和意外, “你畫的這個人……是我嗎?”
“不知道。”
駱明翰被他冷漠的語氣傷到, 只能自己打圓場:“不是我, 難道是駱遠鶴嗎?”
“也有可能。”
駱明翰笑了笑,從缪存手裏接過虎鉗。缪存的手那麽冰,比虎鉗更冰。駱明翰沒有猶豫便用掌心抱住了他的手掌:“是不是很冷?”
“體質原因。”
他不僅一到冬天便會手冷腳冷, 一不注意還會生凍瘡, 這都是小時候留下的問題。問題存在久了,便就不覺得是問題了,雖然駱遠鶴總不忘關照缪存戴手套保護手指, 但他經常等冬天都過去了寫生時滿手凍瘡,才想起來這回事。
缪存抽了下手, 沒抽動,不解地側過臉去,擡眸看駱明翰。
但駱明翰竟然沒有看他, 而是保持着一手握着他, 一手捏虎鉗的姿勢, 慢騰騰地起着那一顆顆小釘子。
缪存又抽了下, 駱明翰仍舊沒放, 甚至用力緊了緊, 但還是那麽固執地不看缪存,不與缪存對視。
好像只要不看他,就能維系這種鴕鳥般的片刻溫存。
缪存頓了片刻,冷着臉小小地咬着唇,更為使勁地抽了一下。但他沒有得逞,這一次,駱明翰突然扔下虎鉗,跪着不顧一切地将他拉向自己懷裏,死死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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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風吹得玻璃窗發出細響,廚房內,竈臺上小火煨着湯,瓦罐裏氣泡頂破空氣,錢阿姨倚着流理臺,與廚師彼此無言。
那只手始終被駱明翰攥在掌心,緊緊貼在他地心口,缪存只能用一只手捶着推着他的肩膀,駱明翰卻将臉埋在缪存的頸窩裏,呼吸到他味道的瞬間眼眶不可思議地酸澀。
他的禁锢是那麽緊,都弄疼了缪存。懷裏的拳打腳踢更劇烈了,駱明翰一聲不吭,反倒是缪存抿着唇,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突然間的,一聲吃痛的悶哼很短暫地響了一下,是駱明翰隔着衣服咬住了缪存的肩膀。
在痛楚中,他怔住,渾身抗拒的力道似乎被卸去,又推了兩次後,終于放棄了抵抗,僵硬地但順從地被駱明翰徹底抱住。
風還在吹,雪應當是更大了,透過亮着燈的窗戶,可以看到羽毛般地輕柔飄過。
大約是太久沒聲音的場面過于古怪,錢阿姨忍不住走了幾步,從那面法式中國風屏風後探出半個腦袋,看着玻璃畫室中的場景。
跪着的駱明翰抱着同樣跪坐着的缪存。
但除了抱一抱,他也沒別的動作敢去造次。
不知道抱了多久,想必是不夠久的,缪存終于出聲道:“放開我。”
“席霄寒發給你的視頻,你看了嗎?”
“沒有。”
“為什麽不看?”
“沒興趣。”
“看一看吧,好不好?”
“你別煩我,也別讓席霄寒來煩我。”
“我管不了他。”
“管一下。”
“我管不了前男友。”
缪存沉默下來。
駱明翰很短促地喘息着笑了一聲,“這幅畫一定要拿走嗎?”
“或者扔了。”
“沒有第三種選擇嗎?”
缪存疲于跟他周旋,冷漠地說:“你自己看着處理吧。”
“不能留在這裏,把他畫完嗎?”
“也行。”
一直晦沉的眼神被這句話點亮。
“我今晚上就能畫好,你喜歡的話就留着,不喜歡我就帶走。”
“……”駱明翰莫名勾了勾唇,很溫柔的,“缪存,你知道你說話都很傷人嗎?”
缪存不作答,垂下了眼眸。
“但是沒關系,從今天開始,我可以承受你所有的冷漠,和一切不動聽的話。”
“我不需要。”
“我想給你。”
姿勢保持了太久,從小腿處泛起一股都後知後覺的麻意,缪存蹙起了眉,再度輕輕推了一下他:“起開,腿麻了。”
駱明翰為他這一句話笑出了聲,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但他不放手,反而兩條手臂更緊地将缪存扣着,寬大的手掌在他衣服上壓下了無法割舍的指印。
臉也更深地貼進缪存頸窩,将笑聲悶在裏面。
缪存覺得他有病,又推了一下,這次是輕而易舉地推開了,想起身,但那股如螞蟻啃噬的麻瞬間攫取了知覺,……他反倒一屁股向後跌坐下去。快摔倒的瞬間,駱明翰眼疾手快地護他,手在他背後撈住。
冷感的臉上浮現出覺得丢臉的郁悶,等擡眸時,發現駱明翰的呼吸就在自己鼻尖。
心裏的勇氣一直反複翻湧着,至此終于積攢起了微薄的一點,讓駱明翰試探地伸出手,撫摸住了缪存的臉頰。
撫摸了便覺得不夠,更想得寸進尺。他保持着跪趴在缪存身上的怪異姿勢,指腹在他眼底抹了抹,“我可以親你嗎?”
理所當然的,“不可以。”
駱明翰認真聆聽完這句拒絕,偏過臉輕輕吻住缪存。
唇輕輕地分開,人卻未離開,說話時,駱明翰的鼻尖就若有似無地觸着缪存的鼻側。他又問了一遍:“真的不可以嗎?”
如果地上是地毯的話,該被揉皺了,如果地上是沙坑的話,該攥出深深的指印了,但地板只是地板,供着暖,讓缪存不自覺蜷縮的掌心泛出了潮濕。他垂着眼眸,保持着克制的淡漠,仍是那三個字:“不可以。”
駱明翰撫住他臉側,更深地吻上去。
一邊吻,一邊若有似無地用大拇指揉撚着他的唇角和豐潤的下唇。
那股酸麻勁兒過去了,缪存毫不留戀地推開他起身,剩下駱明翰一手撐着跪在原地,良久,無聲而自嘲地笑了笑。
缪存很快地拆完了所有的釘子,将油畫布貼着軸心柔軟小心地卷成一軸,塞進随身帶過來的畫筒裏。
一片靜谧中,傳來令人厭惡的喘息、哼聲和接吻聲。缪存身體一僵,遲遲沒有回頭。
那聲音他已聽過一遍了,全程面無表情,就在他從法國落地中國的當晚,駱明翰說分手之後。他以為這就是駱明翰說分手的原因,很充分,很合理,缪存也覺得他和席霄寒般配。
但這次的音頻卻比原來更長。喘息聲後,是推拒和不顧一切的攀附,還有駱明翰聽着意識昏沉但咬牙切齒的一句“滾開”。
「為什麽要滾開,你不是沒等到他嗎?」席霄寒喘着笑,「你還沒玩夠?我承認,這一次我真的吃醋了,…… 駱明翰,你別玩了。」他乞求駱明翰。
沉默了很久,直到令人疑心已經結束時,才傳來簡單的三個字:「不是玩。」
音頻到這裏結束,室內再度落入安靜中。
駱明翰把手機輕輕放在桌子上,“只是想告訴你,我沒有出軌,……洛洛那裏我不能證明,就算把他拉到你面前讓他親口告訴你,你恐怕也不會信。”
缪存将畫筒背到背上,黑色的肩帶從胸前斜勒過,正如當年宴會廳外初見時的模樣。他繼而開始淡漠地收拾顏料和其他畫具,看到什麽就撿起扔進書包,“你不需要跟我證明這些,我說過了,我只是沒那麽喜歡你,所以你說分手,我就順便了。更何況,”他停頓一下,語氣輕了下去,“你這麽痛苦的樣子。”
駱明翰無法理解:“既然看得到我的痛苦,不是……不是應該不分手嗎?”
“你的痛苦對我來說是種負擔,我不想負擔你的痛苦。”缪存把油臘皮的筆刷卷一層一層卷好,纏上搭扣,“我很自私,只想享受你點到為止的喜歡和照顧,你把我們之間看作是一場游戲,我其實更高興。但你過了界,我早就跟你說過的。如果現在不分手,将來也遲早要分,到時候你會更痛苦。”
心裏陡然生出一股荒唐的無力,駱明翰不帶情緒地夠了夠唇,盯着缪存的側影,“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玩不起,所以你要提前結束這場游戲。”
“差不多。”
“那要是我玩得起呢?”
缪存回眸看了他一眼,雖然表情還是那個表情,但目光裏卻很愕然。
“如果我說,我玩得起呢?”駱明翰再度一字一句地重複。
一向冷漠的人罕見地躊躇了起來,很為難很自責的樣子,“駱哥哥,你別這樣子……我沒什麽值得喜歡的,而且下半年就要去法國了——”
“就玩到你去法國為止,不行嗎?”
缪存張了張唇,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心裏湧起茫然。
“你沒什麽值得喜歡,我的喜歡也沒什麽值得你有負擔的,你不用當回事。”駱明翰倚着沙發扶手,長腿交疊,語氣也纨绔了起來,“到年前正好在一起六個月,我還沒上過你,你這樣讓我很沒面子。”
缪存抿起嘴,冷冷地轉過身去,再度開始收拾。
“你要不要去跟關映濤聊聊,對于我有興趣的,我都會給出這麽多的喜歡,你這麽當真,我倒覺得意外,”他笑了笑,“你知道嗎,正因為這樣才顯得你很單純,他們都知道這種程度不過是逢場作戲,只是為了讓兩個人的戀愛體驗更好一點而已。”
因為急需找到點什麽事情來做,他不得已抄起煙盒,從裏面抽出煙和打火機,垂眸深深地抿了一口。胸口起伏着,借着這一口煙,他壓下心髒裏的鈍痛。
愛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有的時候要假裝很愛,有的時候卻要假裝不愛。
假裝很愛的時候是為了在一起,假裝不愛,也是為了在一起。
但假裝很愛簡單,要假裝不愛卻很難,好像在注一杯已經滿了的水,随時控制着,游走在滿溢出的邊緣。
缪存很淡地蹙着眉:“我不明白。”他收拾東西的動作都慢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你沒有你表現出的那麽在乎我。”
“只在你覺得安全的界限裏,甚至沒有接近你的警戒線。”駱明翰夾着煙,頑劣地勾起一邊唇,目光卻不願錯過他一絲一毫的反應。
缪存心裏真實地茫然了起來。他确實不懂情,也不懂愛,燕兒總憂心忡忡地問抱着他,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問缪存,沒有愛人的能力,這麽長的一輩子,你要怎麽過下去呢?
「不會愛,就過不好嗎?」
「會擁抱和愛的人,也許會受到很多很多的傷害,但不會擁抱和愛的話,會失去更多更多。」
她抓起缪存的手指,放進火裏。
剛開始,火舌舔着他的指頭,他麻木得沒有感覺,直到眉頭蹙起,一股鑽心的痛電流般貫穿,他不顧一切地抽回了手。
「痛。」
媽媽又牽着他,把他的手指放進冰涼的泉水中,柔滑的錦緞上,最後貼在她溫暖的唇上。
「就好像手指的觸覺,如果沒有了,感受不到痛,那當然很好,可是存存也會感受不到這些涼涼的,滑滑的,暖暖的,感受不到蝴蝶的翅膀,大象的耳朵,孔雀的羽毛。」
從心裏感受到對駱遠鶴的愛,是缪存這一生至此為止最驕傲的事。
那個夏天,他赤腳奔向媽媽的墳冢,用風一般的速度。
氣喘籲籲地,他告訴她,我學會愛了,媽媽,我好想擁抱他。你看,我學會愛了,從此有了被傷害的權利。我會愛了,不是怪物。
可是關于情愛一事,缪存不得不承認,他仍然知之甚少。他比當初開口說話更艱難地去學習愛,觀察愛,模仿愛,試圖愛。
怎麽會有駱明翰這樣的人?
缪存真實地感到困惑。可是駱明翰的樣子,充滿了漫不經心的篤定,好像就是在說,你這個小傻子,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喜歡,也只有你這個先天不足、沒有見識的小病人,才會把它當作了不起的東西。我們正常人都很聰明的,知道這些喜歡不值一提。
就像是一個窮人撿起了一個鑲滿水鑽的耳墜,他不懂,他竟然以為這是什麽貴重的鑽石,為此忐忑惶惑守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怕耽誤了失主。
其實,那不過是別人随時丢了便懶得找回的水鑽啊。
駱明翰撣了撣煙灰,輕描淡寫地說:“就讓我陪你到去法國為止。”
缪存把最後一本畫冊塞進書包。這是他自己的,駱明翰送的一冊一物他都沒帶走。裝完了所有的一切,他把書包單肩挎上,“駱哥哥,我真的搞不懂你。”
“不用搞懂,”駱明翰笑了笑,“因為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缪存與他擦身而過,充滿着平靜。眼看着便要走出這間畫室了,剛才的從容都被徹底粉碎。煙灰跌落成串,駱明翰失控地從背後抱住缪存:“別走。”
“很晚了,我該回去了。”
“別走,說分手是我喝醉酒的混帳話,不能作數的。就當作……就當作沒發生過,就當作你沒看見過這三個字,好嗎?當作沒發生過,……別走。”
缪存猶豫了一下:“你現在這樣……也是假的嗎?”
心口猛地一窒,駱明翰閉了閉灼熱的眼眶,“假的。”他甚至笑了笑,“但是別說出來,說出來了,就沒意思了。”
“即使我不在乎你,沒那麽喜歡你,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駱明翰用難以置信的死亡般的寂靜的語氣說:“我求之不得。”
缪存眼眸微垂,似乎在理清其中的情緒和道理。
“你上次不是說,跟我在一起也挺開心的嗎,有我照顧你,你申請法國留學也能更專心。妙妙,你一定不想我對你念念不忘,對不對?”
缪存這次很快地“嗯”了一聲。
當然,他恨不得離開的那一天駱明翰就會被自動清除記憶,遺忘有關他的一切。
“你現在離開,我就會對你念念不忘。”駱明翰無賴地、斬釘截鐵地說。
缪存又開始困惑和茫然。
“得不到的就會念念不忘,你要是現在走了,就好像你玩switch玩得正開心但突然停電了,你心裏是不是會很癢,很想快點重啓繼續玩?要是你通關了,你就會自己關機,對嗎?就是這個道理。不要讓我對你念念不忘,”駱明翰的認真和歪理都以假亂真,“這不公平,而且你會虧欠我,你肯定不想欠我。”
缪存:“……”
好奇怪,他好像被說服了,并為此開始犯難。
“別走。”駱明翰維系着從背後抱他的姿勢,“等到你出國的那天,我會親自高高興興地送你走,然後每年等你寄給我兩張卡片,我只會随便看一眼,然後就扔進垃圾桶。”
缪存勾了勾唇。
“那天我本來想放棄了。”
“哪一天?”
“在一起的那天。不是你打電話叫我過去,看到那張素描,我就已經放棄了。”駱明翰騙他。
瞳孔随着這句話而擴大,巨大的心虛和自責海嘯般吞沒了缪存。
他是為了保護駱遠鶴,才利用了駱明翰。
利用他的原因,是因為他總對他窮追不舍死纏爛打圖謀不軌。
反正駱明翰就是想跟他玩玩,想玩弄他,貪圖新鮮感,那他利用一下他,就當扯平了。
身體,就當這場利用的獻祭的代價。
現在駱明翰告訴他,他原本已經放棄了,是缪存一廂情願一己之力把他拉入了這場游戲的漩渦中。
那麽……他确實對駱明翰虧欠了,駱明翰成了受害者。
缪存不願意虧欠任何人,即使是那位老教授的兩盆花,他後來也送了一幅畫過去,心意和價值遠勝。
身體僵硬着,耳朵上卻倏然落下一吻。缪存受驚地顫栗了一下,漫長細密的顫抖細密地從每一道骨縫中滲出。
駱明翰吻着他,手臂越收越緊,書包砰地掉在地上,缪存閉上眼,仰起了脖子。
他的臉被燈光曬得蒼白,年輕的喉結上下滾動着,駱明翰的手灼熱,那麽恰好而溫柔地掐握了上去。
“妙妙,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