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先生……”錢阿姨戰戰兢兢地看着駱明翰, “這幅畫……要收拾掉嗎?”
駱明翰似乎沒聽到她的話,溫熱的手指在畫上一點一點摩挲而下,顏料已經幹了, 還需要上最後一層色,但他失去了缪存,所以它終究只能是半成品。
他知道, 這是畫的那場初雪時, 他去學校裏接缪存的情形。大約是覺得車子畫進去會破壞美感,缪存只畫了他孤身一人, 色彩濃郁但冷峻而寂寥。
駱明翰長久地凝視着, 手中的白布抖落開,他溫柔地将畫再度覆上。
席霄寒走的時候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你最好愛他愛到生不如死。”
他驕傲到骨子裏,縱使知道了自己多年的愛情不過是一地雞毛, 也依然繃直着脊背優雅地離開, 到頭來還要如此嘲諷駱明翰一句,仿佛是什麽詛咒。
駱明翰在沙發上坐下, 慢騰騰地點起一只煙。煙模糊了他的面容,錢阿姨只聽到他吩咐:“把席霄寒留下的垃圾清理幹淨。”
錢阿姨低眉順眼:“是。”
“你是不是更想去席家工作?”駱明翰似乎是順便想起來一問。
“不不!沒有,絕對沒有這樣的事!”錢阿姨吓得腿軟,聲音裏一聽就是慌得六神無主了。
駱先生是一個好主顧,給錢大方, 準假也爽快,逢年過節總有豐厚的紅包,錢阿姨的兒媳剛生了投胎, 正是緊着用錢的時候, 她要是失了業, 兒媳婦一個月兩萬的月子中心就住不起了, 進口奶粉也沖不起了。
“我、我就是一時糊塗,想着寒——席先生跟您這麽多年了,他總向我關心您的近況……”
駱明翰垂眸撣了下煙,淡漠地說:“以後好好照顧妙妙。”
“那肯定的!”錢阿姨斬釘截鐵地回,卻又在下一秒躊躇起來。
駱明翰露出了這一晚上難得勉強可以稱之為“笑”的表情,“你是不是想問,我跟妙妙不是已經結束了,你還能怎麽照顧。”
“不是,不是不是,”錢阿姨大氣不敢出,眼神只敢盯着鞋尖,“談戀愛分分合合多正常!妙妙先生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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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很取悅到她的雇主,雇主支着腮,微微一笑:“你說得不錯,他确實很快就會回來。”
他說得很篤定,但語氣空洞,活像臆想症病人。
錢阿姨的心髒受不了他這麽瘆人異常的表現,晚上狠狠做了一番噩夢。
她不知道,她的雇主也睡得不好。
精神力強大如駱明翰,晚上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到缪存問他,“你不是早就跟洛洛發生過關系了嗎?難道我問了你,你就會說真話嗎?既然你不會說真話,我又為什麽要問呢?”
夢到他掐着他的脖子,罵他不知廉恥脫光了衣服跑到別人面前做蕩婦,下一秒,缪存的那行眼淚從眼眶裏滑下來,他冷靜地流着淚看他,說,“駱哥哥,你這樣沒意思的。”
駱明翰無法承受這行眼淚,從夢裏窒息着驚醒。心悸的感覺如此鮮明,他捂着心口,雙眼在幾秒內都是失焦的,只覺得心髒那裏疼得厲害。這一次的疼卻不是為自己而疼,而是為缪存的眼淚而疼。
他為他畫畫,他卻回敬他一句蕩婦和無盡的懷疑。
·
因為遲遲沒有收到二十萬彙款,即使是在期末考試中,缪存也抽空回了趟家。
他剛考完一門,再坐公交車跨越三個城區回家,已經是晚飯時間。
今年過年晚,二月下旬才過年,高中考完試後又把高二高三生揪回去補一周課,缪聰在飯桌上抱怨得不行了,大罵學校教務處有毛病,不期然看到缪存出現,臉上漲出習慣性的陰陽怪氣。
李麗萍心裏有數他登門目的,見了他像耗子見了貓,讪讪地給拿碗筷:“存存怎麽回來啦?考完試了嗎?”
缪存拉開椅子坐下,“還沒有,缪聰考完了吧,”他親切地關心缪聰,“考得好嗎?及格了幾門?不會又像上學期一樣,只有語文及格了吧?”
缪聰只是覺得沒面子,李麗萍幹脆就是被戳痛了,咬着牙喪事喜辦,“及格了三門呢,我們聰聰啊……”
缪存把筷子尖在掌心碼了碼,接過了她的話,悠悠地說:“就是聰明。”
缪聰:“……”
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是越來越難欺負了。
小時候從版納接回來時,自閉症的幹預治療剛見成效,過年走親戚,看缪存在各色目光中怯生生的,成了缪聰最盡興的保留節目。學校裏他向來不跟缪存為伍,奈何缪姓少見,又都是一片區劃過來的,總有嘴碎的小孩兒說那小怪物是他哥,缪聰為了堅決劃清界限,就每天帶頭找他茬,不是撕作業本就是把顏料塗他校服上,讓他挨通報批評。
也不是沒有玩過火的時候,那年缪存九歲,缪聰一把把他推到了學校觀賞池裏,他營養不良發育晚,屁大點個子直接給淹到了頭頂,後來是一高中生跳下去救了他。
那一次之後,缪存忽然轉了個性,一板磚差點把缪聰拍成了傻子,李麗萍哭天搶地揚言要送他進少管所。醫生倒是見怪不怪,小孩打架嘛,別上綱上線,何況他還有自閉症,自閉症就是容易這樣的,沒輕重也沒感情,你別計較啊。
李麗萍牙都咬碎了,牽着一腦門繃帶的缪聰回去時,看到缪存掂着一塊轉頭坐在巷子口長條凳上,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們。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病例本上那行“社會交往障礙、情緒表達障礙、情感交流障礙”的确切意思。這是個受傷害時不會尋求安慰,但傷害到別人也不會眨眼的怪物。她忽然後怕地明白過來,就算今天缪存真把缪聰揍傻了捅死了,他的眼裏也不會有任何波瀾。
從那以後,她和缪聰對缪存政策便從虐待轉為了冷漠和退避三舍,所有嫌棄和欺負都轉為了默不作聲隔着棉花紮一刀的方式。
其實李麗萍私下裏覺得缪存命挺好的。
不是所有的自閉症兒童都會是天才,但缪存恰恰好就是天才。而随着年歲漸長,他生母留給他的那短短幾年的精神遺産,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大,缪存越來越正常了,除了在情感上仍然淡漠、對人之常情缺乏共情外,他看着簡直就是個正常人。
缪存向來吃不慣李麗萍的口味,草草吃了幾口就不再動筷子了,直奔主題:“二十萬現在可以還給我了。”
該來的還是要來。李麗萍心裏咯噔一下,跟缪建成交換了個眼神,不尴不尬地笑:“銀行還沒取消凍結呢。”
“不可能。”
缪聰湊熱鬧地問:“媽,什麽二十萬?”
考試前學校裏封閉管理,周末不給回家了,缪聰都不知道缪存已經去了一趟法國。此刻聽李麗萍簡單一說,臉上表情都嫉妒變形了。
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他哥越來越難欺負了?因為他越來越有錢了。自從進了美院,他有了收入,有了傍身的錢,每次回家來就越來越理直氣壯腰杆兒筆挺。反觀李麗萍和缪建成,要死不活的水果鋪子營收慘淡,年紀又大了,開始畏畏縮縮的,甚至有種害怕缪存的感覺。
原來如此,是錢讓他的哥哥不好欺負了。
“怎麽不可能?那銀行就是這麽規定的呀,我有什麽辦法,”李麗萍在盤子裏挑挑揀揀,夾一筷子要抖上兩抖,“你的意思是讓阿姨去搶銀行?”
缪存沒搭理他,手機裏播出銀行客服電話,接客戶經理,報卡號和戶主名,指明問這筆錢為什麽還沒解凍。
缪建成眼珠子快瞪出來,他不知道缪存怎麽能把他的卡號和身份證號記得一清二楚。
“缪先生,您的這筆錢在二月七日就已經解凍了,系統顯示您當天下午十五點三十二分就轉走了,這是否是您本人操作呢?”
缪存直接挂斷了電話,李麗萍臉色難看,在桌子底下踢了缪建成一腳。
缪建成稀裏呼嚕喝着啤酒吃着肉,不耐煩地說:“存理財了!下個月到期給你!”
“給我看買入記錄。”
啪,缪建成把筷子拍下,怒目而視:“什麽時候時候輪到你管起你老子的錢了?”
“那是我媽的錢,”缪存不為所動,“你要是覺得心安理得的話,收着也可以。”
活人都怕死人,尤其是虧欠良多的死人。
缪建成和燕兒是有段愛情的,但随着缪存在兩歲時自閉症的确診,以及天價的幹預治療課程,直接讓原本就危在旦夕的婚姻破裂,缪建成本就癡迷于粉紅洗頭房裏的李麗萍,一來二去,他直接跟這個“洗頭”妹好上了。
燕兒也沒錢,苦苦維持了一年半後,她帶着缪存回到了西雙版納的鄉下,靠着一位母親的堅韌和愛,用無窮的耐心邊學邊給缪存做幹預。她帶缪存看山看水,看蝴蝶繞着孔雀飛,看大象在田埂上一步一步走過,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存存啊,你看看媽媽好不好?”
撐不下去了也有崩潰的時候,對着自顧自玩着蝴蝶的缪存大聲哭吼:“你就一點也看不到媽媽嗎?是不是真的媽媽死了你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她打缪存,拍得她巴掌通紅,但缪存不會哭,他只覺得疼,但并不會說一個“疼”字。
缪存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把小手貼上她臉頰時,這個西雙版納的女人死死抱着他的膝彎,哭得癱坐在地上。
四年後,燕兒撒手人寰,只留下了八十條紅繩和一首沒有名字的歌謠。缪建成骨子裏的大男子主義、宗族主義,以及燕兒臨死前對他的懇求,讓他把缪存再度接回了身邊。
她最後一面時已經雙頰凹陷形容枯槁,說,我不投胎,我只做鬼,你如果敢把缪存送人,讓他缺衣少食,我會天天站在你床頭看着你。
因此缪建成怕她,怕得要死。
“收什麽收?誰在乎你這破二十萬?”缪建成心虛但強橫,把手機拍給缪存,“自己看!”
缪存推回去:“解鎖。”
缪建成在銀行app界面剛想輸入手勢密碼,一想到缪存連他身份證號都記得這麽牢,頓時毛骨悚然,遮遮掩掩地背過身才輸入。缪存看了缪聰一眼,笑了一聲沒說話。
的确在理財界面找到了購入記錄。
“一個月的利息便宜也要占,”缪存點點頭,“可以。”
“你不要在這裏跟我充大款,”缪建成拿回手機,“幫你出國這麽大的忙,我和你阿姨問你要錢了嗎?你倒是心安理得,連句感謝都不講。”
缪存的笑意不達眼底:“說什麽呢,爸爸,阿姨,我們都是一家人。”
約定了下個月還錢後,缪存就走了。缪聰一碗飯扒拉得拖拖拉拉,等人走了,立刻拽住李麗萍胳膊:“媽,媽,他真這麽有錢啊?”
李麗萍拉長了調子說風涼話:“那是他媽留給他的死人錢,有什麽辦法呢?問問你爸去,當初離婚分家時,可是說好了一分錢都沒留給那個女人…… ”
缪建成拿她這樣兒的沒轍,清了清嗓子:“你別遞話給我,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這麽多錢。”
“哼,不是你心疼她分給她的嗎,現在跟我說不知道?”李麗萍細細的眉毛倒豎着,“我跟聰聰跟着你吃糠咽菜,可憐我們聰聰想去美國夏令營,全班一半兒的都去了,就他沒去!你倒好,在前妻兒子那裏藏二十萬!”
“就是,”缪聰也氣不過幫腔,“美國夏令營只要三萬你都舍不得,我想去泰國過寒假你也不舍得,憑什麽缪存可以去法國?”
眼眸一轉,意識到不對勁:“他說是學校裏公費去的?扯他媽淡吧!這種項目都是統一辦簽證的,根本就不可能讓他自己出財産證明,爸,你被耍了。”
缪建成愣住。
“我哥可有錢了,我上次去找他借宿,他直接轉我一千塊住酒店呢,你別看他平時苦哈哈穿個破帆布鞋,其實他精着呢,這學期肯定畫畫沒少賺,都自己藏起來了。”
缪建成也越想越不對勁。燕兒在老家是什麽個情況,他是最清楚的,燕兒她妹日子也過得一般,當初不得已把缪存送回城裏來,不就是因為他小姨添不起這雙筷子嗎?要真有二十萬,直接給了她妹,讓她照顧缪存到成年,窮養着大差不差也是夠的。
啤酒罐在桌子上咚地一聲,晃了好些出來,缪建成臉上肉發沉地挂了下來。
缪聰看眼色是一流的,見狀馬不停蹄拱火道:“爸,他騙你呢,我看他是翅膀硬了,竟然敢騙你!”
李麗萍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孩子!”痛心地說,“哪有這樣防着自己爹媽的?生他養他供他吃供他穿,這才幾歲呢,就知道賺了錢自己藏着了,還要擡死去的燕兒出來。這要是将來等你老了,他豈不是要把尿壺倒扣到你頭上,再把你掃地出門?生恩,養恩,哪一點也沒有對不起他啊……”
缪聰嘴很甜地說:“放心吧,爸,媽,我會養你們的,雖然我可能将來賺得沒他多,但我可幹不出那畜生事兒。”
李麗萍溫柔地将他摟到懷裏,笑着摸了摸他頭,母子兩一起拿眼神觑着缪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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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莉莉把一沓資料遞到駱明翰眼前,“你查自閉症幹嘛?你親戚小孩兒中招了?”
駱明翰沒做聲,垂着眼眸翻了翻,在病征那一欄仔仔細細地逐字閱讀。
“這個病呢,小時候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說話晚,不愛開口,很多家長開始都以為單純是學說話晚,或者啞巴,等發現是自閉症時才開始着急。醫學上分好多種,還挺複雜的,我們最常理解的概念,就是感情認知障礙,既沒有興趣表達情緒,也沒有興趣感知情緒,更沒有興趣去社交,所以才又叫孤獨症。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無法從他們身上得到愛啊,關心啊,這些,因為在他們的世界裏,是沒有人情世故的。”
莉莉總結着,“發現得早,及早做幹預的話,是可以‘治’好的,可以回到正常人的軌道。”
久未出聲的駱明翰翻過下一頁,問:“如果治好了呢?是會完全和正常人一樣,還是怎麽?”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問過醫生了,有的雖然治好了,可以進行正常的社交,但也顯得比較冷淡,沒有戀愛或者結婚的意願,有的就是徹底好了,會哭,會愛,會關心,會難過。”
莉莉笑了笑,想起找資料時被觸動的地方:“自閉症小孩兒某種程度上很獨立,受到傷害了,別的小孩兒會哭會鬧要抱抱,他們是不會主動尋求安慰的。所以作為自閉症兒童的家長,那種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他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依戀,找不到在乎,仿佛自己對于他來說,就跟路邊的石頭一樣。我看到有個病人家長在互助貼裏說,哪怕有一天當着她孩子的面被車撞死了,她孩子也只會去追大街上那只他很想要的蝴蝶。”
駱明翰一直沒說話,莉莉好奇地問:“是不是我們要做這方面的醫療投資?”
駱明翰合上文件夾,疲憊極了地揮了揮手:“出去吧。”
助理走了,他垂首斂目,兩手頹喪地插入發間。
缪存小時候是自閉症,這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但從未放在心上。他以為的自閉症就是不愛說話,孤僻,不愛社交,加上一些類似于癡呆的刻板重複行為,他沒想過自閉症是病人徹底把自己封閉在了小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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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完最後一門理論課的卷子後,就代表這個學期徹底結束了。南方已經快開春了,但這兒卻還是最冷的時候,不下雨,單下雪,雪籽飄個不停,有人打傘,有人沒打傘,缪存就是沒打傘的那一個。
他只是套上了衛衣的兜帽,仰頭看了看灰黑色的天空,便走進了雪裏。
快到自行車棚時,接到了陌生電話。錢阿姨在那頭溫柔試探:“缪缪先生,我是錢阿姨,您記得嗎?”
“駱明翰讓你找我的嗎?”缪存淡淡地問。
“不是,不是,”錢阿姨立刻否認,同時看了眼一旁雇主的臉色,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問:“您還有一副畫留在這兒,這個您記得嗎?”
“記得。”
“因為您和駱先生分手了,那個畫……”
“別扔。”
“啊。”錢阿姨隐約松了口氣,再度觑向駱明翰。發現他似乎也從一種懸而未決的緊繃狀态中逃離了出來,目光都變得柔和。
“我找個他不在的時間去拿吧。”
那是他第一次嘗試冷峻濃郁的俄羅斯風格,要好好畫完,之後的複盤才會有經驗意義。動筆時沒有特別想畫的靈感,腦海中倒是掠過了那次駱明翰在職校圖書館外的一幕,很适合。
不太确定是否會是一幅成功的作品,所以一直沒有讓駱明翰知道,每次都趁白天抽空去偷偷畫,一筆一畫倒都是盡心的。想的是要是成功了,就送給駱明翰,畫毀了,那就扔掉。
“駱先生今天有應酬,您要是今天有空的話,可以來拿。因為您不來了,畫室也該拆了……駱先生說放着礙眼。”錢阿姨為難地撒着謊。
空氣莫名冷了一分,她扭頭看,手哆嗦得差點把手機砸地上。
駱明翰急到差點出聲解釋,臉色很難看地堪堪忍住了。誰他媽說過放着礙眼了?
“行。”缪存看了眼手表,“我現在過來。”
他現在過來?駱明翰擡頭看了眼外面陰沉的天空。這雪下得沒完沒了,而且是越來越大了。
“您打車過來吧,”錢阿姨得到駱明翰的指示,“我怕萬一駱先生提前回來了,車錢我給您付。”
缪存笑了笑:“不用。”
他冒着雪把自行車騎回家,風把臉刮得生疼,坐上出租車時,渾身暖得打起了盹兒。
駱明翰很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怕露餡,把車開到了隔壁兩棟,雙眼一直緊緊盯着別墅正門口。看到缪存抱着書包從車上下來的那一眼,心髒如過電般輕顫。
暮色蒼茫,風雪中,缪存像一抹很淡的影子。
原本是要等五分鐘再上去的,這樣戲勉強才真。
但駱明翰從不知道,他原來其實也是一個沒有耐心的人,他被時間折磨,被分針和秒針折磨。
不然,就四分鐘吧。
等到兩分鐘時,扶着方向盤的手如螞蟻啃噬。
不然,就三分鐘吧。
兩分四十秒時,駱明翰不顧一切地推開車門。
缪存揭下白布,“駱明翰看過這幅畫了吧?”
“沒有吧,”錢阿姨自然地說,“先生這段時間都很少回家,也不太願意看到跟您相關的東西,他連這個畫室都很少進來。”
放屁,每天晚上在這裏坐到淩晨,若是應酬到淩晨回來,那更是要在這裏靜靜地坐上一會兒,仿佛這裏有什麽獨特的療效。
這幅畫尺寸大,是寬幅的,事先就繃好了框架,現在要先把架子拆了才能帶走。缪存讓錢阿姨拿虎鉗,一顆一顆拔釘子,拔到第四顆時,似有預感,動作一頓,扭頭回望。
駱明翰站在畫室門口,披着滿身的風雪。
奇怪,心裏很平靜。缪存感受不到憤怒,或被欺騙下套的嘲諷。他好像早就知道這是個小小的、拙劣的套路,知道駱明翰會那麽恰好地出現。
但他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