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飛機落地時是深夜, 公共交通已經停了,缪存忍痛花了二百多打車。在法國每天都睡得很晚,加上時差紊亂, 他一上車就歪靠在窗邊睡了過去。夢裏光怪陸離的, 油畫般的世界,金黃的落日, 蒙馬特高地的旋轉木馬和愛牆,以及塞納河上的游船。夢的大部分時間都很甜,只在一個角落裏安置了小小的駱明翰, 他垂着臉, 神情委頓:「為什麽要把我當作駱遠鶴的替身?」
缪存被問醒了,蹭地一下坐直身體, 弄得司機不住地從後視鏡裏打量他, 以為他發了什麽病。
到了別墅,室友麥特倒是還沒睡,用缪存的手柄打游戲。
缪存把行李箱貼牆放好,看到兩盆月季。
“姓駱的送過來的, ”麥特眼睛粘在屏幕上不舍得挪開,生硬地用普通話說:“你倆吵架了?他來找過你好幾次。”
“分手了。”
麥特扔下手柄, 扭過頭時看到缪存正蹲在花前,似乎在端詳它們的健康情況。
花開得挺好的,畢竟有專業園藝師的照料。
“這麽快?”麥特凝重地說, “bro,take it easy,不要傷心, 來喝酒吧!”
缪存失笑了一聲:“你又喝不過我, 我沒事。”
麥特本想将信将疑地問一句“真的?”, 但缪存的确看上去很平靜,遠沒有姓駱的潦倒。
缪存把花搬到落地窗邊,“他過來有沒有說什麽?”
“我想想啊,”麥特努力回憶,“第一次問你什麽時候實習結束,第二次問你怎麽還沒回家,第三次沒敲門,我看他坐在車裏坐了挺久的,第四次麽,就是送花過來,讓我轉告你不用找他。”
“他狀态還好嗎?”
“就那樣,那個成語怎麽的來着……魂……飛……魄散?”
缪存:“……那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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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特窘了一下:“意思到了就行。”
“你是不是想說失魂落魄。”
“對對對對。”
缪存靜思了一會兒,坦然地說:“他應該不至于,是你看錯了。”
第二天是周末,請了一周的假但作業不能不做,缪存一大早就抱着電腦去圖書館自習,寫完了大課作業後,又去畫室畫了許久的畫。騎車回家時是下午五點,暮色已降,他壓低重心,公路自行車在拐角發出流暢的一聲摩擦,那麽快,因而他并沒注意到街尾停着的那輛邁巴赫。
邁巴赫本來就是低調的車,何況缪存只坐過數次,就算看到了,也記不起那是駱明翰的商務座駕。
那輛公路自行車是缪存前不久買的,因為這裏離美院有段距離,不是每次都能掃到共享單車的。缪存騎車速度總很快,背上斜勒挎包,風把他額發吹起,露出光潔額頭下銳利微眯的雙眼。
自行車拐上坡道,利索地剎住了,透過深色車窗,駱明翰看着他長腿一越下了車,站在門口從兜裏摸索門禁卡。
只是一個閃身的功夫,缪存就進了屋,門被不輕不重地關上。
駱明翰覺得他進門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他來不及多看幾眼。
他身上穿的暖白色羽絨服應該是新買的,第一次見他穿,襯得他挺拔且很有精神。門前感應燈亮起時,籠罩着缪存,将他精致的側臉勾勒得十分溫暖,眼尾上挑,鼻尖也上翹。
駱明翰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麽能在這一眼中看到這麽多內容?
卻還是覺得不夠。
重要的是,缪存看着太正常了。
他好像就是在正常地上學、寫作業、畫畫,正常地吃一日三餐繼而入睡,那驚鴻一瞥中,并不足夠駱明翰看到任何失常的、失魂落魄的、難過的痕跡。
司機從後視鏡中打量,看到他衣着考究高大英俊的老板面無表情,但氣息卻冰冷深沉地恐怖。
他吞咽了一下,正想出聲,便聽到駱明翰吩咐他:“開車。”
·
沸水反複頂起鍋蓋,白色的浮沫從邊緣冒了出來,缪存從走神中驚醒,連忙揭鍋蓋關火。
其實應該找駱明翰聊一聊的,他上次質問他是否在法國後就挂了視頻,消失一天後,便發了那條分手短信。
不知道他有沒有懷疑到自己是去給駱遠鶴過生日。
當替身歸當替身,但缪存不想駱明翰知道這一真相,畢竟駱明翰最讨厭別人把他和駱遠鶴認錯。
只要不讓贗品和真品擺在一起,贗品不知道自己其實是贗品,心裏應該也不至于那麽難受。
……那要不還是見一見他,打消他的顧慮,裝作純粹只是因為沒那麽喜歡他?
缪存拿不定主意,又想到這段時間的駱明翰一定很不爽,肯定無法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聽他解釋……撒謊,所以……還是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等了三天,都沒有發現那輛邁巴赫每天都會在街尾出現一段時間,有時候是傍晚,有時候是深夜,不管見不見得到缪存,都會靜靜地待上一會兒。司機覺得他老板有毛病,似乎見不到那孩子,看一看他客廳裏亮着的燈光也是好的。
已經是分手第五天了,缪存為什麽還不聯系他?
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把他拉黑了?
他沒舍得拉黑過,但屏蔽過,似乎對缪存的信息心煩意亂。屏蔽了兩天再點進去,心跳快得不像話,仿佛會瞬間看到滿屏的“對不起,別分手”。
但對話框幹幹淨淨,還是停在那一句——
「分手吧。」
「嗯,好。」
駱明翰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在缪存看到那條「分手吧」之後。是會迫不及待地趕回國,雙手捧着遲來的禮物,将生日快樂和對不起說上千百次,還是潦倒委頓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去全世界一切可能的地方找他、求他、跟他偶遇又卑微哀求。
這些景象,駱明翰都見過,在從前那些前任身上。
他可以對他們鐵石心腸無動于衷,但如果缪存這樣表現了,他會為他破例動容,假裝再生氣一兩天,繼而便和好如初。
他會把缪存狠狠抱進懷裏,警告他再沒有下次。
但他沒想過,缪存竟然連問一下為什麽要分手,難道一定要分手嗎,可不可以不分手都懶得。
第四天,缪存不再是一個人回家,深夜十點,他身邊跟了一個眼生的陌生人,對方身材高大,長得也不賴,眉宇間有桀骜。他送缪存回家,告別時,把手裏的書交給缪存,又擡手捋了下他額發,說了些什麽。
缪存跟他分別,沒請他進屋。
車門解鎖,駱明翰俯身欲出,一只腳已邁了下去,卻又強忍着坐了回來。
只是一個同學而已,不值得如此大驚小怪。
男生騎車從車窗前經過,不知道車窗內有一道目光正陰晴不定地注視着他,要單方面與他比較出高下。
·
不知道丁教授抽什麽瘋,讓油畫系的在外系找一人組隊,共同完成一副抽象派的主題畫作,主題就是「兩個」,分數直接計入期末。
謝山寒是捏雕塑的,也是雕塑系不大不小一天才,天才都獨,唯有跟同是天才的缪存才勉強為伍。缪存請他幫助自己完成作業,代價是請兩個月的飯,因為謝山寒比他還窮。抽象一直是缪存的短板,又不能真的亂畫,只能跟謝山寒天天在教室裏磨到熄燈。
“我說,你住這麽遠,天天這麽晚回家,不怕遇到危險?”謝山寒偏過些臉,問身後的缪存。
他面冷,桀骜中總讓人覺得他耐心有限,跟缪存站一起時,兩個人冷心冷臉的天才從十米開外就散發生人勿進的氣場。
缪存的車鑰匙不知道扔那兒了,只能等明天白天找人開鎖,今晚上便由謝山寒載他回來。他很輕,坐在後座的姿态也很輕巧,長腿自然地垂着,手冷,一手塞自己口袋裏,一手塞謝山寒羽絨服兜裏,順帶扶着他的腰。
“渾身上下最貴的就是羽絨服,哪個打劫的這麽沒出息?”缪存淡淡地說,目光掃過邁巴赫,心裏隐隐覺得奇怪,但沒當回事。
到家門口了,缪存跳下車,看了下手機,十一點半,已經過了宵禁時間。
“你進不去了,睡我這兒吧。”
謝山寒挑了挑眉,“你知道我們院挺多人想上你的嗎?”
缪存:“……”
謝山寒伸手揉了把他頭發,不跟他見外:“回去太晚了不方便,借你浴室洗個澡,之後我翻牆進去。”
駱明翰臉色死了一樣的難看。
屋門開合,門口兩人身影沒入,客廳燈亮,半攏的窗簾中映出謝山寒兜頭脫衣的景象,寬直肩公狗腰,腹肌塊壘分明,一邊脫,一邊扭頭對缪存說了句什麽,缪存臉上并無排斥。過了兩秒,他出現在窗前,将窗簾攏上,徹底隔絕了駱明翰的視線。
分手六天,他就帶了一個新的人回家。
駱明翰低着頭,短促地笑了一聲,神情被濃厚的陰影覆蓋。
心口傳來陌生的感覺,那是血液凝固又被利刃刺透的尖銳痛楚。
他捂住心髒的部位,很急地喘了一喘,繼而屏息住,空洞的眸光在車廂內的暗色中破碎。
缪存跟他在一起快六個月,他心疼他心疼成了什麽樣,從不敢強迫他弄疼他,甚至沒有讓他給自己用嘴弄過,他珍惜他珍惜得像什麽從沒見過好東西的窮鬼,耐心地等他做好準備等他自己心甘情願。
到頭來,他珍視着不敢輕易摘取的東西,原來缪存可以這麽輕易予人。
缪存,你是真的不喜歡我,還是當我傻?
“駱總——”
門被大力摔上,駱明翰怒氣沖沖越過斑馬線,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一輛本田被逼停,氣急敗壞罵道“——日你媽找死啊!”
駱明翰充耳不聞,握成拳的手控制不住地細密顫抖,繼而用力地砸上門。
深夜寂靜,這樣的動靜把缪存吓了一跳,麥特都已經睡了,摘下眼罩風風火火跑到二樓走廊,剛要罵,見缪存已經打開門。
“駱——”
天旋地轉,駱明翰砰地将他壓上牆,滿臉寒冰地對麥特說:“滾去睡你的覺。”
麥特一臉憋屎的表情,舉雙手投降,後退、關門、反鎖,屁話沒有。
“駱明翰,你有毛病?”嗓子和胸口都被駱明翰手臂鐵一樣地鎖住,缪存一邊說,一邊漲紅了臉咳嗽起來。
駱明翰不說話,目光焦躁地停留在缪存嫣紅的嘴唇上,語氣陰沉地令人膽寒:“他有沒有親你?”
“什麽?”
“我說——他、有、沒、有、親、你!”從來都游刃有餘的姿态分崩離析,指腹粗暴地撚上缪存的唇瓣,“我等了你六天,這就是你的回答,你的選擇,是不是?”他吞咽了一下,在缪存熟悉的帶着甜味的呼吸中,他的聲音莫名哽咽,“……妙妙,妙妙。”
缪存努力想偏過臉躲過他的觸碰,兩手不住掰着他的手臂,艱難而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放開我……別碰我!”
駱明翰古怪地呵笑了一聲,講話的氣息炙熱地噴薄在缪存鼻息間,“別碰你?才分開六天就不願意讓我碰你了,那別人呢?”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把你當寶貝,你他媽在別人面前當什麽?”鼻尖驀然酸澀,連駱明翰自己都覺得自己聲音顫抖得可笑,“你要跟他上床,跟他交往,讓他叫你妙妙,脫光了衣服在他面前當一個蕩婦嗎?!”
缪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駱明翰看出他被這句話傷到,只覺得一股發洩般同歸于盡的快感。嫉妒和醋意将他折磨得眼底一片駭人的紅:“上次你去醫院一夜沒回,是不是就是他在陪你?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早就背着我搞上,是不是早就狼狽為奸!”目光因為這失去理智的發瘋而淩亂,他焦躁地追溯一切可能,“包括你去法國……是不是也是跟他一起?你不記得我生日,是因為跟他在一起…… ”
缪存閉了閉眼,一行眼淚從他右眼滑下:“駱哥哥,你這樣沒意思的。”
沒意思?怎麽沒意思?駱明翰不懂,怎麽會沒意思呢?再此觸碰到他,聞到他的氣息味道,看到他的眼眸,他貪婪得、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是時機不對,否則,否則一定能哄好缪存……跟他和好。
“分手是你說的——”
“我後悔了。”駱明翰撫着他的臉頰,虎口卡着他的下颌:“我後悔了……我撤回,你不要信,…… 不要信。”
“我已經答應你了。”
駱明翰啞住,目光一痛:“那不算。”
“你是成年人,你的每句話我都相信是你真心作出的決定。既然你已經想好了分手,你想我怎麽做?求你嗎?又為什麽要回來找我?就算我今天真的帶了個誰回家,要跟他上床,也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麽關系呢?”缪存不解地注視他,“你這麽反複,我不懂。”
駱明翰倉促地笑了一聲,但那笑比哭還難看,“為什麽不挽留?如果那只是我喝多了的氣話,只是賭氣,你答應得這麽快,就不給我們任何和好的機會嗎?你忘了我的生日——”
“對不起。”缪存真摯但平靜地道歉,“我确實忘得一幹二淨,本來想補給你禮物的,但你說了分手,那就算了。”
“補禮物?”駱明翰在一團混亂中找到救命的線索:“你不是…… 不是早就給我準備了禮物嗎?”
缪存蹙起眉:“我什麽時候給你準備了禮物?”
“席霄寒說——”
缪存靜了靜,在電光石火間便理清了所有因果。席霄寒在店裏遇到了他,之後故意告訴了駱明翰,或許是想消解他這份禮物的驚喜感,駱明翰信以為真,所以一直在期待生日。
“席霄寒說了,你就信?”缪存淡淡地說,“我去專櫃,只是為了做定期的清洗保養,不是去買禮物。”
駱明翰脊背一僵,呼吸也一凝。
席霄寒騙了他?
浴室裏,花灑聲一直未停,沙沙的像淋一場大雨。
“他說了什麽,你就信什麽,然後單方面生氣,單方面吃醋,單方面分手?”缪存冷冷一笑,“你為什麽不跟他和好?不是私底下一直在聯系約會嗎?為什麽要纏着我不放?”
“我什麽時候跟他約會?”
“你們的每一次見面,他都會告訴我的,只是我從沒問過你而已。生日那天不是上床了嗎?”
駱明翰臉色駭人的難看:“——放屁!”
“你喝多了,又對我失望,席霄寒接了你,在車上跟你接吻,沒有嗎?”
“我——”駱明翰的聲音戛然而止,脊背蹿上一股焦躁的、無可排解的冷汗。
缪存微微一笑,手指點開席霄寒的對話框,聽筒裏傳出一段纏綿激烈的吻與喘息。
駱明翰如墜地獄,目光如被尖冰刺穿,他不住吞咽着,語無倫次地解釋:“你聽我解釋,是他強吻我,要跟我重新在一起……我醉得很厲害,——我下一秒就推開他了!”他雙眸一亮,似乎找到免死金牌,繼而努力想要看穿缪存臉上的表情,“你別信他,別信他,……當我求你。”
缪存靜了靜。
心裏并非不難過,但自責勝過難過。他遺憾地、含着勸解地說:“去跟他和好吧,他那麽驕傲的人會為了你做這些不光彩的事,我承認我做不到,”他想着,還是要把駱遠鶴從這件事裏撇開,以免給駱明翰造成更大的傷害,“我去法國,是因為之前的親戚邀請我去畫畫,對不起,因為怕你反對,所以騙了你。”
只要遠遠地離開,他可以把替身這件事瞞一輩子,駱明翰不會遭受二次傷害。
這大概是一種僞善,缪存明白,但他只能做到這樣。
“席霄寒為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沒有那麽喜歡你。”
身上所有的力道都消失了,駱明翰死死地瞪着他,不舍得眨眼。
“你再說一次。”
“我沒——”
玄關的玻璃花瓶被誰的手猛烈一掃,應聲而碎。劇烈的一聲,連門外的聲控燈都被驚起。
駱明翰臉色灰敗,心髒在胸腔裏幾乎難以跳動,以至于他甚至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動了,只知道身上、手上,都冰冷得發疼。他盯着缪存,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