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遙遠教堂中傳來叮叮當當的鐘聲, 這是法國冬令時的零點,北京時間的早晨七點。
缪存收起畫板,凍壞了, 手僵得不能打彎, 駱遠鶴把大衣緊緊裹在他身上, 又把他的一雙手攏在掌心不住呵氣。缪存歪着腦袋笑,身上的哆嗦一陣緊過一陣,但他雙眸很明亮地注視着駱遠鶴:“駱哥哥, 零點了,缪缪祝你生日快樂。”
駱遠鶴神情一頓, 指腹撫着缪存眼底, 不回複只言片語, 只是笑, 笑帶出白色的霧氣,他一邊笑, 一邊摩挲缪存的臉頰,繼而扣着他的後腦, 将他壓向自己懷中。
缪存驀然瞪大眼睛,駱遠鶴的懷抱又熱又冷,冷是因為他穿得少, 只一件羊絨毛衣,熱是他體溫炙熱, 缪存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駱老師是個男人,是個有着滾燙體溫的成熟男人。
他猛地漲紅了臉。
“生日祝福是什麽?”他那麽高, 下巴壓着缪存的頭頂, 講話時胸膛的共鳴似乎就響在缪存耳側。
“祝你天天開心、健康、平安, 永遠都擁有敏銳的直覺和充沛的靈感,永遠熱愛土地、生活和生命,永遠只畫自己喜歡的畫。”
這是對一個藝術家最好的、最誠摯的祝福,是命運能給出的最豐厚的饋贈。
駱遠鶴更緊地擁抱住缪存,聲音裏帶了些啞:“好,我收下了。”
缪存不敢再被他抱下去,因為駱老師是有女朋友的人,再抱下去就逾矩了,他主動而輕地推開駱遠鶴,雙頰被風凍得通紅:“你怎麽不問我要生日禮物?”
駱遠鶴今天大概是很高興的,遠勝獨自在法國的每一天,因而總是散漫的、總像是在出神的臉上,竟然有了這樣明顯的笑意:“我的禮物呢?”
就連說話的氣息裏也似乎帶着笑。
缪存從衣兜裏取出手镯,沒有裝在品牌那麽高貴的天鵝絨首飾盒裏,只是在上面纏繞着系了一根紅色手繩。他拎着紅繩一端,掌心一松,鉑金色的手镯變魔術般落下,在巴黎深藍色的夜色中,在駱遠鶴的眼前不住晃悠。
那根紅繩是媽媽留給他的,他抽了一根出來,像抽出了一年的壽命,一年的好運。
駱遠鶴想象過他的禮物,但沒想到是這樣貴重的品牌。
重要的是,它和缪存手上的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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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次誇過它漂亮的,”缪存豎起左手手腕,搖了搖,“所以我買了同款。”
也許是這樣的首飾太親密了,容易令人誤會。缪存見駱遠鶴遲遲不收,故意用那種古靈精怪的小聰明說:“你不喜歡也沒關系,反正我已經送出去了,你可以放吃櫃子裏吃灰。”
“喜歡。”駱遠鶴接過禮物,将紅繩拆下,捋起一點袖子。
“我教你。”
缪存上前一步,為他打開手镯的搭扣。路燈的昏芒照着镯子內壁,駱遠鶴看到了裏面的刻字。
“MM是什麽。”他這樣漫不經心地問。
“你猜。”
“妹妹。”
“…… ”
“媽媽。”
缪存停下動作,咬了一點唇不太爽地看着他。
駱遠鶴這才笑了一下,“缪缪。”
“奇思妙想的妙,祝你每一天都有奇妙的際遇。”缪存這樣說着,搭扣輕響,他為駱遠鶴戴好,又垂眸欣賞了片刻,“好看。”
“這個呢?”駱遠鶴的修長兩指夾着紅繩。
“你給我,我幫你扔。”缪存找着理由,怕駱遠鶴真的把媽媽的紅繩扔到垃圾桶裏。
“我說,這個怎麽系?”
缪存沒有和他說過有關紅繩和媽媽的事情,這些故事原本想留給他去西雙版納時再說的,但最終卻是說給了駱明翰。
但駱遠鶴并不遲鈍,知道缪存一年四季紅繩不離身,想必代表着很重要的心意。
眼眶莫名覺得一熱,酸澀得令缪存眨了眨眼。他呵着氣笑了一聲:“這個你也要?這個不值錢的。”雖然這麽說,但已經接過了繩子,在駱遠鶴的手腕上比着打起了結。
很複雜的手法,駱遠鶴從頭看到尾,發現學不會。
“你這樣,洗澡時不就不能摘了嗎?”
“沒關系,等到褪色了或者不喜歡不想要了,就直接剪斷就好,”缪存仰起臉,很淺地笑了一下,“只要戴過就夠了。”
到酒店時已經快淩晨一點了,駱遠鶴一直送他回了房間,說了晚安。缪存困得哈欠連天,又心心念念着明天白天的盧浮宮,跟前臺要了morning call,把早就沒電關機了的手機充上電,就毫無負擔地睡了過去。
·
宿醉的人嗜睡,但駱明翰很早就清醒了。腦中一個閃念劃過,想,缪存應該已經給他回信息了,——這個念頭如閃電,将他瞬間激醒。
頭痛欲裂地從床頭櫃上摸到手機,布滿紅血絲的雙眼在海一般的生日祝福裏找着缪存的對話框——沒有紅點。
已經被淹沒到了最底下。
駱明翰閉了閉眼,精于計算的聰明大腦設想了千萬種可能,都無法找到缪存玩失蹤的答案。
好在是,像他這樣的人,任何情緒都是有阈值有天花板的,且不會無止境地把自己的心力耗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首先,他肯定買了禮物,肯定要送。
其次,既然如此,他今天一定會出現。
最後,只要他會出現,那麽昨天直到現在的缺席就都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麽他內心當下激烈的內耗就沒有意義,只不過是徒增煩惱。
想清這一切不過是起床沖個熱水澡的功夫,滾燙的花灑下,他雙手抹了把臉,再度睜開眼時,已經回到了冷靜深沉自持的模樣。
吃早餐時剛過八點,他算了下時間,法國是淩晨一點,以駱遠鶴見了鬼的作息應該還沒睡。
遂撥了視頻過去。
駱遠鶴剛停好了車,還沒上樓,見是駱明翰,索性在樓下站了會兒。
“這麽晚還在外面,跟同事一起慶祝?”
“沒有,”駱遠鶴抽着煙,笑了笑,“陪一個小朋友在蒙馬特賣畫賣到了半夜。”
“哪個小朋友?”駱明翰想了想,“上次你想讓我照顧的那個學生?”
“嗯,你也見過他小時候的。”
駱明翰心裏早有直覺,這次終于對上號:“果然是他,他跑到法國給你過生日?”
駱遠鶴低頭笑了一聲,“嗯。”
這笑刺眼還紮心,駱明翰一杯咖啡喝出了涮鍋水的味道。同樣是過生日,怎麽他那邊就有人不遠萬裏漂洋過海,他這邊卻跟個孤寡老人一樣?
“駱遠鶴,”他眯了眯眼,口吻嚴厲而帶着警告的意味,“你別給我搞事。”
駱遠鶴把煙在垃圾桶上撚滅,笑意斂去:“你別管。”
左手起落間,腕沿銀色光芒一閃,一條紅繩跟着一現,又很快地因為他的動作而隐沒回了袖口。
很眼熟,但駱明翰一時之間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又疑心自己看錯了。
駱遠鶴扔下煙蒂,有心轉換話題,便問:“你生日怎麽樣?昨晚上有聚嗎?”
駱明翰冷冰冰地說:“不怎麽樣。”
駱遠鶴是有鞋的沒法跟光腳的感同身受,懶洋洋笑道:“三十歲的第一天,盼點兒好的。”
“這次可能栽了。”駱明翰放下咖啡,掌根抵着額頭,自嘲地笑了笑:“昨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今天回頭想想,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誰這麽厲害?”駱遠鶴饒有興致,想了想,“席霄寒又回來找你了?”
“跟他沒關系,上次給你看過畫的那個,你還說他沒天賦。”
駱遠鶴回憶了一下,“确實沒什麽天賦,靠畫畫吃飯勉強可以,但想畫出點名氣來很難。……你看上他了?”
其實駱明翰眼光很高的,之前交往的除了家境樣貌上乘外,學歷也都可圈可點,什麽C9法碩、帝國理工、伯克利,上次跑到美院堵人結果堵錯了的那個,是專業的音樂制作人,拿過大獎。
畫那兩幅畫的人,駱遠鶴聽他提過一嘴,是職校的。因為早就知道職校有幾個總找缪存麻煩,駱遠鶴對那所職校的學生并無好感。他哥會正兒八經看上職校的人,還為此頭痛,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駱明翰一腦門官司,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算了,跟你說不着,生日快樂,挂了。”
駱遠鶴被他的幹脆利落無語到,“生日快樂”四個字才說了倆,鏡頭前便已經是一閃黑屏了。
·
酒店morning call準時打進,缪存被電話鈴聲吵醒,洗漱時順便把手機開機,看看駱遠鶴有沒有給他發信息。
結果鋪天蓋地的都是駱明翰的信息。
十幾則語音和視頻請求,數十條微信,都在問他在哪兒,有無回學校,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
缪存被他問得莫名其妙。他從沒說過這幾天會回去,不知道駱明翰為什麽一副他怎麽還沒到家的樣子,甚至懷疑什麽高鐵出軌大巴失事順風車拐賣。
想了想,言簡意赅地回複了一個字:「忙」
反正駱明翰自己也忙。今天是周三,是項目經理跟他周中述職的日子,他現在應該已經開了一上午的會忙得連水都顧不上喝了。
缪存于是體貼地說:「記得喝水」
這樣的關心應該夠了吧?希望駱明翰今天不要再來騷擾他了。
駱明翰确實在公司聽項目彙報,手機的動靜牽引他心神,看完留言,不經意間唇角勾了勾,果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他現在已經不急着找缪存了,跟他玩這個心知肚明的欲擒故縱小把戲。
會議剛好結束,他順勢撥了個語音過去,對缪存說:“我今天收了幾份禮物。”
缪存洗着臉,沒吭聲,駱明翰自顧自接着說:“領帶和袖扣收了不知道多少了,香水也沒什麽意思,唯一比較有心的是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他一直知道我的尺碼。”
水聲很大,缪存心裏又只有盧浮宮,對駱明翰的每個字都無暇也無心細想,草草敷衍地說:“你又不缺好東西。”
幹嘛這麽獻寶似的一件件說過去?
駱明翰“嗯”了一聲,聲音裏有笑意。
因為缪存聽着挺自信的,好像知道他送的他一定會喜歡。
“我出門啦駱哥哥。”缪存快快說結束語,“我今天很忙,你不要找我。”
他換上了新一套幹淨衣服,暖白色的短款羽絨服只把他氣質擡得更為出衆,黑發白膚四肢修長,匆匆穿過酒店大堂跑向駱遠鶴的幾步路,就有人忍不住回頭反複看他。
“到底為什麽一定要今天才去看盧浮宮呢?”缪存系上安全帶。
“因為這樣的話,今天的你會比較開心。”
“明明是你過生日,為什麽要管我開不開心?”缪存奇奇怪怪地問,打開駱遠鶴給他的早餐紙袋,裏面有噴香的松餅和咖啡。
駱遠鶴又跟他玩簡潔:“自己想。”
盧浮宮任何時候都是人滿為患的樣子,好多人在那個玻璃金字塔前拍照,駱遠鶴讓缪存等了會兒,過不了多久,一個穿西服鉛筆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過來,步履生風,低挽着的發髻兩側,波浪般的幾縷額發被風吹起。
缪存渾身血液凝固住。
是她。
那個出現在駱老師臉書上的女人,那個出現在畫中的女人,那個他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
“早上好,”女人跟駱遠鶴問好,“真的夠早哎。”又把目光轉向缪存,充滿興味地問:“你就是缪缪吧?果然長得很漂亮。”
缪存難以作出得體的表情,但努力讓自己笑出來,唇角便努力往兩邊上翹,輕輕地說:“你好。”
難怪駱老師一定要今天才來盧浮宮,原來因為要跟她一起。
“今天由我陪你,”她沖缪存伸出手,指甲好精致,塗着透明淡粉的護甲油,“有什麽都可以問我——我可是很難有空的哦,叫我Jess。”
缪存這才注意到她胸口別着的工作證。
“盧浮宮是世界三大博物館之一,這裏收藏着四十多萬件藝術珍品,”Jess一邊領着他們往地下入口通道走,一邊回眸介紹道,“衆所周知的是,盧浮宮內有三件稀世珍品,被譽為是鎮館之寶,《蒙娜麗莎》、《米洛斯的維納斯》,也就是斷臂維納斯、以及《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大部分來這裏的游客…… ”
缪存落後一步,心裏一直在做心理建設。
等過了《蒙娜麗莎》,他就跟駱老師說他想自己一個人随便逛随便看,然後把時間和空間單獨留給他們。
Jess真漂亮。
那種明媚挺拔的自信,由內而外的舒展大方,站在駱遠鶴身邊真的是天生一對。
“缪缪。”駱遠鶴叫了他一聲。
“啊?”
“你哪裏不舒服?是不是昨晚上感冒了?”
Jess也投來關切的目光。
“沒有沒有。”缪存被她一看就有些冒汗,那是種如同醜小鴨見了白天鵝般的不自信。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就是有點緊張。
Jess笑起來:“很正常,學藝術的,尤其是像你們學油畫和雕塑的,會這樣心跳加快呼吸加速都是正常的,因為這裏是缪斯女神眷顧的宮殿啊。”
她的笑如沐春風,缪存難以嫉妒,挺為駱遠鶴高興的。
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模樣,令人感覺不到他所謂的興奮激動,只有把目光長久地凝視在畫上時,才讓駱遠鶴看到熟悉的專注。他叫過Jess,跟她簡單聊了幾句,等缪存回過神時,Jess為難地說:“很抱歉,我臨時有一個VIP接待任務,今天恐怕不能陪你們了。”
缪存怔了一下,駱遠鶴淡淡地說:“你去忙你的,我陪他就好。”
Jess似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果真轉身走了。
駱遠鶴對缪存無奈地笑:“你損失了最高規格的VIP待遇,現在只能跟我一起去人擠人了。”
缪存反倒如釋重負起來,已經關心起閉館問題了:“我們可以逛到閉館再出去嗎?可以不吃飯嗎?”
他說什麽,駱遠鶴都說好。他們已經一起逛過許許多多的展覽,從缪存很小很小的時候,駱遠鶴就牽着他的手帶他去美術館博物館,為他一點點介紹這個畫家那個畫派,遇到喜歡的展,缪存可以不吃不喝在裏面待上一天,第二天再帶着畫架馬紮去臨摹。
油畫藝術的魅力,只有親臨親看,才能真正領會到。每一筆油彩的輕抹厚塗,每一落筆的細膩與厚重,都只有在真跡上才能看得出來。繪畫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展廳和走廊中,幾乎每一幅傳世之作前,都有老師一群學生講課,他們或站或立,視穿梭的游客為無物。還有特許的藝術家,他們得以在畫前支起架子,花一整個星期的時間在這裏臨摹。
缪存一直很專注,以至于什麽時候哭了都不知道,直到駱遠鶴叫住他,為他抹去眼底的眼淚。
“好丢臉。”他眸光低瞥。
駱遠鶴沒笑他,只是溫柔地沉聲問:“現在明白了嗎?一定要努力來法國,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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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映濤組局向來周到,從六點到十二點,他的會所只為駱明翰的生日開放,料理都是頂級的,酒也是最好的,錢之字他一聲都沒提過,只要駱明翰盡興了,他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來的倒并不都是駱明翰的熟人,還有關映濤看重的人,畢竟酒場就是社交場,有這樣一個由頭把一圈兒的攏在一起互相遞遞名片喝喝酒,說兩句生日快樂,那交情不就有了,感情不就有了嗎?
駱明翰從公司出來,先回家洗個澡換了身更休閑的衣服,才去了會所。進口的醒酒藥含了一片又一片,想了想,再添一片。他今天估計得半條命都交代在那兒。
錢阿姨煲了湯又做了點心:“您先墊墊肚子,別一去就給灌一肚子酒,跟不要命一樣。”
駱明翰乖乖地坐餐桌前吃了個半飽,臨走時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要是妙妙回來了,就讓他去會所找我。”
“知道知道,”錢姨真是受不了他,“說了一百回了都。”
駱明翰笑了笑,“你不懂。”
司機送他到了會所,一群人就等他開席,關映濤寒暄沒兩句就問:“你的無比奇妙呢?”
“等下過來。”
“怎麽,還帶遲到的?”關映濤起哄,“這麽重要的日子遲到,等下到了罰個幾杯不過分吧?”
“別啊,小朋友酒量不好,把人灌醉了晚上你上床伺候駱少去?”
哄堂大笑,關映濤輕輕扇了自己一耳光:“這活兒我是真整不了。”
駱明翰半真半假地警告他:“待會兒別開這種玩笑,要是他跟你甩臉色,我可管不了。”
都護到這份兒上,圈內的都心裏有了數,這是駱明翰把人放心尖尖上了,已經到了開了葷段子都要心疼的程度了。
醒酒藥就是管用,從六點喝到八點,幾箱黃的白的紅的洋的輪着來,駱明翰始終保持着可控的清醒。席撤了才是正局,唱歌的玩骰子的趁機聊業務聊投資的,還有跑到洗手間裏約炮的。
關映濤覺得不對勁:“無比奇妙怎麽還沒來?”
駱明翰喝得挺累的,手掌撐着額頭:“堵車。”
“都快九點了,還堵車?”關映濤話密,非得多此一問顯他聰明。
駱明翰蹙眉,不耐煩道:“你煩不煩,比我還上火。”
“我他媽替你上火啊,你有沒有良心,”關映濤罵了一句,給他倒軟飲,“不是你說他精心準備了禮物,要給你個驚喜的嗎?我就想開開眼也不行?”
“開什麽眼?”
“開開愛情的眼呗!”
駱明翰哼笑一聲,始終閉着眼睛:“別開了,開了你也沒有,上一邊嫉妒去。”
如果說九點前,他還能為缪存的缺席保持基本的鎮定,那麽到了十點,這種從容便就像指間沙一樣,飛速地肉眼可見地流失了。
“駱總的小男友怎麽還沒到?”來敬酒的都得問上這麽一句,似乎很關切的樣子。關映濤拼命打眼色,讓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要不……打個電話問問?”關映濤給出注意。
駱明翰撐着沙發起身,醉得深了,身形搖晃,被誰托了一把才堪堪穩住。包廂裏鬧,他出了門才舍得按下通話鍵,又是無法接通。眼裏一陣暈眩襲來,駱明翰深呼吸,很慢地打字:「你到哪兒了?怎麽還沒過來?」
回了包廂,關映濤跟他的職業女友婉婉說悄悄話,駱明翰驀然想起來婉婉上次跟缪存聊得挺好的,不經意問:“你有缪存電話嗎?”
婉婉答:“電話沒存,微信有的。”
駱明翰要過她的手機,按下缪存的電話號碼。
這個舉動太神經太不自信了,關映濤目光古怪地盯着他,“我說,妙妙把你拉黑了?”
“沒有。”
駱明翰抹了把臉,聽到同樣的無法接通語音,心裏一塊石頭竟然落了下來。
幸好,幸好缪存不是把他拉黑了,而是真的聯系不上。
他想不到自己又是哪裏惹缪存生氣了,難道是白天說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嗎?但那不是為了得到一些存在感,一些微薄的關注嗎?他受不了缪存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毫不介懷的大方。大方過了頭,他總忍不住去刺激缪存,以證明他在乎自己。
這份搖搖欲墜的從容到了十一點後終于瀕臨破碎。
他在到處之間找缪存,會送他禮物的、叫他駱哥哥、祝他生日快樂的缪存。
他三十歲的第一天即将過去,缪存始終沒有出現,沒有音信。
已經陸續有人前來告辭,敬最後一杯酒,祝他平步青雲。
燈光旖旎昏暗,穿過走廊前往洗手間,聽到有人閑聊:
“駱明翰內小情兒呢?來過了嗎?怎麽沒看到?”
“沒來吧,要真來了關映濤早蹿桌子上了。”
“吵架了?不是關映濤說的嗎,要現場求婚。”
“你聽他胡扯,我看駱少寧願三十歲去死也不願意三十歲結婚吧!”
“那他今晚上也夠沒面子的,被個小玩意兒放鴿子了,真行。”
“所以我才說要快點在十二點前找個借口溜了,否則過了十二點,這事兒真不好收場。”
駱明翰止住腳步,轉身倚靠在牆上,從褲兜裏摸出煙。都折了,扭扭曲曲的,他不嫌棄,垂眸點上,要命似的深深抽了一口。
再回去時,關映濤發現他忽然來勁兒了,別人來敬酒也不推擋了,二話不說來酒就喝,端起杯子仰脖飲盡,繼而面不改色地迎接下一杯。
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席上又重新熱絡起來,大家都聚過來,争先恐後地說:
“駱總,三十歲,最好的年齡才正開始!”
“有錢賺可一定得想着哥們兒幾個!”
“年輕有為,未來可期!”
“祝駱總投資長青,你吃肉,我們嘛,跟着喝湯就行!”
“生日快樂,今晚上跟你提的項目你別忘了啊,回頭跟你再約!”
碰杯聲清脆連綿地響起,他們一個個喝得滿面紅光說得唾沫星子亂飛,駱明翰始終玩世不恭地笑着,來者不拒,只是眼裏疲憊已極的紅血絲漸漸駭人。
都什麽畜生玩意兒。
心裏不是沒有不平衡的。比起這樣的熱鬧,他更想要駱遠鶴那樣的生日,在異國他鄉卻并不孤獨,會有人不遠萬裏地奔赴于他,他可以收到一句簡單的、不加條件的生日快樂,繼而在很多年後,每當提起這個生日時,都還能垂下臉微微地笑上一笑。
而不是像他駱明翰,喝到爛醉如泥,等到第二天頭痛欲裂地醒來時,已經記不清昨晚上的人和鬼。
零點在這樣空洞的喧鬧中走過,駱明翰放下酒杯,內心平靜。
是早已看到預兆,所以才能清醒着睜眼一直看着那把刀一點點一點點地落下來,最後不過是心裏一痛。
沒什麽大不了的。
關映濤讪讪地笑,心裏罵了缪存五百次,罵了自己一千次,他就特麽的不該多管閑事瞎起哄。現在好了,折了,翻車了。
蛋糕貴得要命,也好吃得要命,好幾個姑娘都饞得想再來一塊,駱明翰都給護住了。他留了很大一塊,最漂亮的一塊,要給缪存嘗嘗。因為缪存很喜歡吃甜品,這是家裏廚師說的。
“婉婉,蛋糕你吃了吧。”駱明翰平靜地說,神情落在濃厚的陰影中。
“啊…… ”婉婉想說自己在戒糖,關映濤一個胳膊肘怼過去。
駱明翰當沒看到,笑了笑:“低糖的。”
婉婉拿刀子把它劃拉到紙托盤裏,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人都走幹淨了,駱明翰重新在沙發上坐下,最後一次試圖聯系缪存,在十二點二十三分。
缪存正坐在盧浮宮中庭的臺階上,駱遠鶴遇到了熟人,正駐足寒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缪存,似乎怕他自己亂跑走丢。
缪存看那座青銅雕塑看得認真,一整天的參觀下來,心情比陽光更透明。手機震動,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接起了。
畫面裏映出駱明翰的臉。
駱明翰顯然易見地僵了一下,目光古怪而駭人地緊緊盯着缪存。
缪存看到他也吓了一跳,人在極度喜悅時果然會得意忘形,他都忘了駱遠鶴就在十米處!刻意調整了一下角度,讓駱老師看不到他的手機屏幕,才問:“你怎麽不說話?”
他覺得駱明翰的樣子奇怪極了,往常的意氣風發游刃有餘統統不見,他看着很消沉頹廢,眼眶很紅,就連呼吸也像病了般沉滞。
仿佛有誰折磨了他許久。
駱明翰短促地笑了一下,仔仔細細地看着缪存很久。
畫面映出他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臉,和身後的大型青銅塑像。
關映濤拉着婉婉坐得遠遠的,駱明翰啞聲問:“怎麽一直沒聯系我?”
“我說了今天很忙的。”
駱明翰勾了勾唇:“但我今天很想你。”
大庭廣衆之下說這些令人臉熱,缪存有點慌,小聲說:“你別亂說話。”
駱明翰更短促地笑了聲,但卻透着古怪,如同夢魇般。他用做夢般的語氣,輕聲嘲弄地問他:“有什麽關系?你不是在國外嗎?旁邊人又聽不懂。你告訴我,是什麽公司,讓你實習到了法國,實習到了盧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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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會所時關映濤一直送着,手伸了一半想扶,但駱明翰謝絕了他,努力讓自己步履沉穩,脊背繃得很直。
天上飄起了細雪,大約會是春天前的最後一場雪了。
席霄寒撐着把傘,站在門口不遠之處,燈光籠罩着他,把雪籽照得很夢幻,他看着駱明翰一步步走出,歪過臉笑了一笑:“看來你的小朋友讓你傷心了。”
·
缪存從駱明翰的朋友圈中才知道,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其實這個“原來”很荒唐,他應該知道的,畢竟駱遠鶴、駱明翰,是一對雙胞胎。但他獨獨只記得這個日子屬于駱遠鶴,而把另一個角色忘得一幹二淨。
想着要道歉,便特意提早了些到機場,留出時間給他選禮物。确實很難選,走進一家高檔奢侈品店,對着一排排領帶看了半天,最終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顏色,什麽款式,什麽寬幅。跟導購說:“拿五條最暢銷的。”
總不會出錯。
雖然要花他萬把塊錢,有點貴。
還在開單時,收到了駱明翰的微信:
「分手吧。」
缪存垂眸掃了眼,停頓兩秒,對導購說:“不用了,我不買了。”
導購一怔,訓練有素的親切甜美:“好的,那您要不要再看看別的款式?”
缪存收回銀聯卡,淡淡地說:“不用,不需要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