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動物是越冷越精神, 人卻是越冷越懶。等到了十二月份,真正入了冬,駱明翰再等不到缪存主動登門造訪, 每每只能自己眼巴巴地上別墅去把人拐帶回來。雖然是交往關系, 但那兩盆茉莉和版納廚子的面子都比他大,缪存上他家來,一為看花,二為吃飯,他一霸總其實不過是沾了畫和飯的光。
駱明翰為了讓他多來, 絞盡腦汁痛下狠手,把主意打到了陽光花房身上。
“你說……”他沉吟着, “把花房改成畫室怎麽樣?”
錢阿姨手裏的盤子咣當摔碎了。
駱明翰瞥她一眼,倒沒發火, “不知道妙妙喜歡什麽樣的。”他自顧自說, 回想起駱遠鶴在家裏的那間畫室, 挺古典的, 到處都是畫冊、石膏像、工具和顏料, 落地放一臺上好的黑膠唱片機和音響。
要是真改造了,這些綠植得清空一半, 那些沒用的花架、藤架、茶幾、地毯、蒲團, 都是礙事的玩意兒。
他以前怎麽沒覺得這些東西礙事呢?現如今起了這念頭,确實是越看越心煩。
錢阿姨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含蓄委婉地說:“一時興起改了, 再想改回去就不容易了。”
意見挺中肯, 可惜沒用。駱明翰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直接說:“改了就不改回去了。”
錢阿姨:“……”
碎瓷被掃進簸箕, 直如秋風掃落葉, 再叮叮當當地倒進垃圾桶裏,就真成垃圾啦。她洗過手,想了想,還是好心地提醒雇主:“裝修改建不是件小事,家具搬進搬出的,又有甲醛又得散味,何況……要是哪天寒寒回來了,他不得跟你大鬧一場呢?”
她喜歡叫缪存“缪缪先生”,不過叫席霄寒卻是很親昵,人都走了這麽幾年了,還是叫“寒寒”。
席霄寒那脾氣。錢阿姨體貼地想,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心愛的房子被別人改了,指不定怎麽折騰駱明翰。這是個二十五歲了還是要上天摘星星的主兒,星星是摘不着的,但不妨礙他為此大動肝火。
錢阿姨的表妹在席家當大管家,姐妹倆私下裏閑聊,都說席霄寒少爺脾性,越被他愛的人,越要受他折磨,越被他在意的人,他越是要作天作地,家裏人都苦不堪言了,但誰讓他生來公主的命,都這麽作了,大家也還是最疼愛他。
駱明翰聽到“寒寒”兩字,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指的是席霄寒,臉色微妙地一變,倒令錢阿姨分不出好壞陰晴。
不過花房改畫室這事倒是暫時沒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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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阿姨也以為這事兒過去了翻篇了。
到了十二月末時,城市裏下了場大雪,從下午便鵝毛般紛飛,下得漂亮極了。駱明翰給公司提前放了假,通知說要是明天雪還這麽大,就全員在家辦公。
“黃世仁轉性啦?”莉莉又讨罵。
黃世仁一下班就開車去大學城了。
缪存知道他要來,提前去職校的圖書館占座。雖然是職校,但圖書館是很好的,一樓臨着湖,透淨的玻璃窗前飄過雪絮,暖氣熏得人昏昏欲睡,他便趴下睡了,不知道睡了多少分鐘,似有所感地醒來,睜開眼便看到駱明翰的車停在道路邊,襯着背後的湖光雪色。
他的黑色毛呢大衣挺括,裏面是上班穿的西裝馬甲,墨綠色條紋領帶紳士貴氣,帶了羊皮手套的手正在點煙。
雪下了數個小時,湖岸堆了薄雪,對岸的紅楓葉上也都是瑩白之色,天色漸晚,一條筆直瀝青路上都是下了課的學生,言笑晏晏間,都打量駱明翰。
駱明翰見缪存醒了,沖他比了比夾着煙的手,繼而玩世不恭地笑了。
圖書館裏自然是安靜的,缪存聽不到外頭的風聲,站起身把公共課的作業攏好抱起,推開通往湖畔的玻璃門。
雪中的傍晚喧鬧而來,駱明翰沖他張開懷抱,缪存跑過去了,結果是把一堆書拍到了他懷裏。
駱明翰悶哼一聲,将書和人一起連帶着抱住,左手手套摘下,他溫熱的指腹摩挲缪存的眼底:“想把我撞死?”
缪存哼了一聲,搶過他那只手套,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的手自然沒有駱明翰的大,但指套裏都是他殘存的溫暖。
駱明翰把另一只也摘下給他,又為他拉開車門。
車內溫暖如春,他上了車,問缪存晚上有沒有選修課。缪存确實天一冷就懶懶散散的,有也說沒有,逃課逃得心安理得。
駱明翰便帶他去看雪。
這座城市的古建築多,什麽王府行宮別院花園,一張地圖裏都畫不清。這些古建築裏的飯店,有一些是聲名在外給游客踮腳張望給本地人裝逼的,還有一些,是只在固定小圈裏口口相傳的。
駱明翰帶缪存去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在前清王府裏,有個湖,四周山石如畫,積了雪的楓樹被夕陽曬透了影,白描似的映在青石階上,湖中有一座八角飛檐湖心亭,亭上是明制黃花梨八仙桌和圈椅,一旁案上點着線香,鮮花鮮豔欲滴,上面的水珠是雪新化的。
服務生穿旗袍,外面裹着白絨絨的皮草,也不知道真假。令着二人涉小徑登湖心島,早已有人候着給斟茶了。
這裏布局極為精妙,雖然是露天,卻是不進風的,四邊點着爐子,烤得人暖和,卻沒有任何煙味,空氣裏仍是下過雪的那種清新。
茶泡好了,服務生上小碟,是鹽漬青梅,但裹在雪裏,吃一口梅子喝一口茶,是最潔淨的品法。
領班顯然與駱明翰是熟絡的,上來打招呼:“今年的雪遲遲不下,還想着您這頓飯是不是吃不上了。”
駱明翰笑了笑。缪存便知道了,這頓飯是早就預約下的,想必這麽好的天時地利,一場雪也就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若客人想讨一個初雪的意境,那更要用些心和人脈了。很顯然,今年的這場初雪屬于駱明翰。
但是……他又怎麽知道屆時會帶誰來呢?
可見是不知道的。
缪存兩手托着腮看着他:“駱哥哥。”
這三個字已勉力叫的冷淡尋常了,但還是怎麽聽怎麽嗲,茶藝師聞言都忍不住微笑起來。
“怎麽?”
“如果不是我,你會帶誰來?”
駱明翰哄人向來到位:“如果不是你,就沒有別人,我會自己來。”
缪存聰明地問:“那以前呢?”
這個問題茶藝師也可代為回答。席霄寒來過。駱明翰确實是每年都會預訂的,有的年份是與席霄寒同來,有的便如他所言,是自己一個人來,冰天雪地的喝兩盞茶,別的人,他就沒再帶來過了。缪存是茶藝師這些年見過的唯一一張新面孔。
駱明翰無奈地捏住他冷冰冰的指尖:“知道了,下次帶你去新的地方。”
缪存不想掃興他的興,心裏卻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冬天。既然是唯一的冬天,唯一的初雪,他也就高高興興地吃完了這頓飯。
飯後把人接回了家。錢阿姨給他熱了甜湯,喝了正好入眠。駱明翰卻把人帶到陽光花房。
這會兒該是月光花房了。
月亮懸在中空,斜坡式的玻璃頂上積了厚厚的雪,但中間已化開了,正框着月的光輝。
星星數點。
駱明翰從背後圈住他,“想不想在這裏畫畫?”
缪存吃驚地問:“現在?”
“現在也行,以後也行。”
缪存認真地思考,環顧:“這裏太漂亮,太擠了,在這裏畫畫會弄亂弄髒的。”
他說得很乖,駱明翰不禁把他抱得更緊,“弄亂就弄亂,你喜歡怎麽亂,就怎麽亂。”
錢阿姨差點又把盤子摔碎了。
但她這次有了心裏準備,只是手哆嗦了一下,繼而目光惶惶然地看着兩人的背影。
駱先生失心瘋了,為了讨新寵歡心做到這地步,寒寒回來豈不是要大鬧天宮了?
缪存怔了一怔,不可思議地轉過臉來,“你什麽意思?”
“你沒有畫室,又這麽喜歡畫畫,總在你那個客廳裏畫畫不方便,以後這裏就是你的畫室,你随時可以過來,不要坐地鐵,打車,或者我給你安排專職司機。”
說完了這些星期盤旋在心裏的打算,正好捏住人下巴親吻。
缪存被他吻着,眼睛卻忘了閉上。駱明翰不滿意他的走神,用手溫柔地覆蓋住了他的雙眼。
等到他把設計圖拿出來給缪存挑選時,缪存——以及錢阿姨 ,才知道他真的是認真的。
“找人做了幾版方案,你看看哪種更喜歡,家具和挂畫可以自己慢慢選。”
缪存遲遲沒選,有些為難地問:“……那我走了以後呢?”
駱明翰臉上的興致分毫未減,回答地輕巧而快:“那就再拆,”他屈指在缪存額頭上彈了一下:“怎麽,怕我麻煩?我不麻煩,這種事對我來說不算什麽,你不用有心理負擔。”
天可憐見!錢阿姨心裏驚濤駭浪,白眼快翻上了天。
他吃的什麽假藥喝的什麽假酒!
怕缪存不信,駱明翰意味深長而玩世不恭地說:“主要是想天天見到你,這個能不能騙到你天天來?”
缪存無情地說:“太遠了。”
翹了翹唇角,把臉埋進臂彎,不讓駱明翰看見他的笑,“……頂多兩天來一次。”
駱明翰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莫名其妙也跟着笑,心仿佛被雪覆滿了,似乎自己也成了一個幹幹淨淨的人。
甜湯喝完,錢阿姨送兩人上三樓休息,轉頭給席霄寒發短信。
她沒別的意思,就是心裏始終把席霄寒當這個房子唯一的副主,雖然這些年莺莺燕燕來回,她也都伺候得盡心,但私下裏還是和席霄寒親厚,逢年過節的彼此問候,席霄寒也會給她封紅包。
這些駱明翰自然是不知道的。
席霄寒和他分手三年了,這三年裏他交往過兩任,有時候架勢真的把關映濤都給騙了,但沒有騙過席霄寒。他一直與駱明翰保持着不遠不近不冷不淡的社交距離,駱明翰為誰上頭時,他便施施然出現一下,找他幫點小忙啦,喝一兩頓下午茶啦,什麽共同好友的婚禮邀請他列席陪同啦。
駱明翰向來很難真正、直接地拒絕他,這樣藕斷絲連的,哪個現任都受不了,吵個幾次架駱明翰也就熱情退卻了,過不了多久,自然也就分了。
錢阿姨斟酌着措辭,她也不敢刺激到這位少爺。想了想,先沒明說,試探地發過去一條:「駱先生說等年初要把玻璃花房給改建了,您要舍不得的話,要不回來看看?」
席霄寒在那頭剛洗過澡,正慢條斯理地護膚,哼笑了一聲,語音回過去,聲調懶洋洋地:「放心吧,他舍不得。」
那是他和駱明翰共同的「家」,裝滿了兩人從大學起就設計過期待過的未來,每一張圖紙每一件家具都是他甄選的,風格也是他最愛的,駱明翰舍得拆?他舍不得。
錢阿姨覺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好端端一孩子非得這麽作這麽不聽勸,她急三火四苦口婆心:「這次怕是真的,設計圖都出了好幾版了。」
席霄寒抹着護手霜的手停頓住,臉色微微沉了下來,拿起手機噼裏啪啦打字:「他想改成什麽?」
錢阿姨:「畫室。」
畫室?什麽畫室?駱明翰又不畫畫,怎麽,給他那個天才弟弟留的?人家需要嗎?席霄寒冷笑:「幹什麽,他要學畫畫?」
字打完了,卻一時之間沒發出去。
腦子裏想起上次機場的偶遇。
那個漂亮的小東西。
那行字删掉了,他言簡意赅開門見山:「他新上手的那個小玩意兒叫什麽?」
等缪存趁放假去商場裏給駱遠鶴挑生日禮物時,便與席霄寒不期而遇了。
駱遠鶴生日在二月初,正是春節前,今年該是三十歲生日,缪存想了很久的禮物。
駱老師自然是什麽都不缺的,就連缪存的畫也不缺,從小到大的收過好多幅了。缪存思來想去,出于那份隐秘不可說的私心,他決定送駱遠鶴一只男士手環。
和他手上的這只一樣,靠近手腕的內側有鑽石。
這個牌子很貴,只是這樣普通的镯子,加上品牌溢價竟然要六萬多,缪存在兩張卡裏攢了很久的小金庫,他沒用從駱明翰那兒賺來的三十八萬,而是動用了自己之前畫畫賺的錢。
sales照例問要不要刻字,缪存想了想,“刻兩個大寫的「M」。”
缪缪。
只要戴一天,便是他陪他一天。
下了單得過段時間才能取,缪存等對方開發票收據,耳邊響起聲音:“給駱明翰買禮物呢?”
他回過頭,席霄寒慢悠悠地走了過來,sales比缪存更快認出了他,“席先生。”笑容不可謂不熱情。
“您上次訂的戒指。”sales取出禮盒。
席霄寒當着人面取出,五枚款式一樣尺寸不同的男款玫瑰金戒,戒面鑲鑽,他玩兒似的在左手戴倆右手戴三,sales春風滿面:“很襯您,我看歐美有一些明星也這樣戴,但是都沒有您好看,您的手指是天生戴戒指的。”
“嘴真甜。”席霄寒戴着戒指的手指輕點玻璃櫃面:“随便給我配三十萬貨吧,幫你開個單。”
“好叻!”
sales跑去拿選品折頁,席霄寒狀似無意地看向缪存,見他學生氣的打扮和書包,微笑裏難掩盛氣,心想駱明翰這品味真是離家十萬八千裏遠了。
“駱明翰确實挺喜歡這牌子的,當初我們選訂婚戒指,也是這一家。”他倚着櫃臺,好心地閑聊道,“選了什麽款式,用不用我幫你把把關?”
缪存給他四個字:“不必客氣。”
開單好慢。
缪存心裏隐隐的不耐煩,心想駱明翰的初戀怎麽比他還煩人。
“不過,你還在上學吧?這麽有錢嗎?”席霄寒微微蹙眉,又擅自找到了回答,“用駱明翰的卡給他買禮物?……也行吧。”他勉強地說,接過sales遞過來lookbook,一邊翻着一邊說說:“他跟你只是玩玩,你應該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