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期末考試順利度過,成績在兩周後出來,缪存沒有挂科的,只是績點不算高。他本來學起那些通識課程就興致缺缺,考前能那麽認真地突擊,不過是怕別人說駱遠鶴的天才學生怎麽這麽拉垮。
考完試便是暑假了,他不得不回一趟家。
以前也試過對缪建成的電話不聞不問,放假了也不回家,每日在畫室裏打地鋪,但缪建成是個極品,打電話報警說他的大兒子失聯消失了。警察一通排查,最後找到駱遠鶴的畫室,差點把他當作綁架未成年的變态。
這背後也許有後媽、或者缪聰慫恿的原因,缪存不得而知。
他的家在城東郊,住這兒的往上數三代都是平頭百姓,能出個公務員都算是光宗耀祖了。缪建成人到中年一事無成,靠一個水果攤養家,但在鄰裏間橫着走,沒別的,他有倆兒子,這是他能幹的證明。
“缪存回來啦。”缪建成的第二任妻子李麗萍,正在為一家張羅晚餐。
缪存點點頭,目光掃過餐桌,三副碗筷,沒他的份。他上午就告知了今天會回家,顯然李麗萍沒把他當回事。
“碗在櫥櫃裏,自己拿啊,阿姨蒸着魚呢,走不開。”又想起了什麽,臉色變了變,微笑着說:“沒事兒啊,你累了吧?還是上樓去休息吧,我給你拿。”
缪存知道,李麗萍是全家裏最跟他統一思想陣線的人——統一認為他該離開這個家。
只要缪存不回家,李麗萍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沉浸在小家的幸福溫馨裏,缪存一出現,便會提醒她,她是個搶了別人老公的小三,她兒子是個未婚先孕的私生子,她的這個家是從另一個女人手中搶來的。
李麗萍看缪存,大概就跟看飯菜上的蒼蠅差不多,鬧心,但拍不死,只能在日複一日的鬥争中更咬牙切齒起來。
但她今天的客氣熱情顯然是反常的,缪存心裏留了些戒備,點點頭上了樓。
缪建成的房子是從上一輩接手的,弄堂裏的老破小,在畸角裏造了三層半,但垃圾面積多得可憐,戶型跟下水管道一樣糟糕,缪存的房間在最頂層的閣樓——三層半的那半層。
長到一米七八了,但這閣樓是個十歲小孩兒住的,他必須貓腰進出,在地板上坐着才能直起腰,但凡上了床,就得躺着——就跟住火車上鋪差不多。
還小的時候,缪建成帶缪聰去游樂園玩,李麗萍以怕他受傷為理由,把他反鎖在閣樓,天窗裏的光線暗淡,他就着這些光一筆一筆畫着畫。
他弟弟缪聰的房間則在三樓,有書架和書桌,雖然他既不看書也不寫作業。缪存進去時,他正在拼樂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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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卡還我。”
缪聰動作未停,臉上浮現故作的笑容,好像自得其樂,“什麽銀行卡?”
“我的證件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銀行卡丢了就去挂失,身份證沒了就去補辦,找我幹什麽?”他停下手,仰頭看缪存,天真地說:“哥哥,你說我把人搞懷孕堕胎這件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那間房子除了我,還有別人住,”缪存攤着手面無表情,“把證件還給我,或者我讓他去報警,他丢了一臺上萬塊的筆記本,我不介意讓你以入室偷盜的罪名留案底。”
“你放屁!”高中生不經吓,缪聰慌了一下,強行冷靜下來,“我有人證,我有晴晴作證。”
缪存沒情緒地勾起一點笑:“是嗎,她好像是從犯。”
“你這是诽謗!”缪聰蹭地站起身,“我根本就沒拿他電腦!”
缪存聳了半邊肩,“誰知道呢。”
兄弟兩個無聲地對峙,一個滿身怒火面容扭曲,一個冷淡如水神情淡漠。
突然,缪聰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你就要證件包,別的不要?”
缪存輕描淡寫:“衣服床單都扔了,花救活了,你把證件包還給我,我對你既往不咎。”
看來缪存并沒有發現那本速寫本丢了。缪聰心裏盤算得飛快,要麽,是他藏得太好,自信不會被偷,要麽,他是故意把那本速寫本藏得這麽好的,好讓自己不要去看,以至于根本已經忘了它的存在。
“行。”缪聰露出牙齒,森然一笑,“我還給你,現在就還給你。開個玩笑而已,哥哥,你吓死我了。”
“缪聰,”缪存忍了一下,“你這樣很醜,別惡心我。”
“好哥哥,”缪聰從衣櫃裏倒騰出證件包,原物奉還,又吊兒郎當地聳聳肩:“我們兩個,還不知道誰更惡心一點呢。”
李麗萍在樓下喊吃飯,缪存先上去把證件包收回到書包裏。
晚餐很豐盛,但這是因為缪聰也放了假的緣故。
“存存啊,”李麗萍罕見地給他夾了一片魚肉,“你們那個藝考好不好過的?要是聰聰現在也去學畫畫,能不能通過省考?”
“媽,”缪聰不以為意,“你着什麽急啊,等我上高二了就發奮,不出兩個月就趕上了,那些課都很簡單的。”
李麗萍桌子底下踹他一腳,殷切地看向缪存。
“省考不難,畫畫看天賦和耐心,”缪存淡淡地說,“坐不住的人畫不了畫。”
“我聽隔壁張姐說,要是文化課确定學不進了,那就去學畫畫,有那種高考藝考班,很速成,過了省考再突擊下文化課,說不定還能上複旦呢!”
缪存沉默了一下,李麗萍期盼地催着他的回答,“那張姐說得對嗎?”
“有天賦和聰明就對。”
缪建成一拍桌子:“那聰聰可以沖一下!像什麽八大美院我們也看不上,要沖就沖985的這些個設計學院、藝術學院,含金量高!”
缪存難以描述他一句話裏有多少個槽點,端着碗咀嚼着米飯,說:“你說得都對。”
見有戲,李麗萍眼裏放出光,兜着圈子問:“那……藝考班是不是很貴啊?”
“不知道。”缪存如實說,“我沒上過。”
他自然沒上過,他從小就是駱遠鶴親授,學得差不多了就被破格特招了。
“不過我有同學開這種班,”缪存回想了一下,“一個暑假能賺二三十萬吧。”
“什麽?!”缪建成筷子都要掉了,“一個暑假,兩個月,二三十萬?才二十出頭就賺快錢,國家該管管你們這些人!”
缪存對他的政治高見習以為常,連點反應都沒給。
“這麽貴?物價局不管管嗎?”李麗萍喃喃念叨,“存存,那你暑假,開不開班呀?”
來了。
缪存心裏停頓了一瞬,語氣如常地說:“我開不了,我不會教。”
缪建成責備地剜他一眼,恨他竟眼睜睜看着這麽一大筆快錢而賺不了,真是上不了道!
“哎,”李麗萍親昵地「哎」他一聲,“那你反正暑假也沒事,不然就住家裏,教一教聰聰?”
話題兜了一大圈子,終于還是繞回了靶子。缪存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我暑假有事,要給老師打工。”
缪建成面色不悅:“又是你那個駱老師?”
缪存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在外地,給一個酒店畫畫,這段時間都不用找我。”
“多少錢?”
“是駱老師的活兒,我只是打下手,一個月兩千。”
缪建成雁過拔毛:“你別亂花,開學要交生活費的。”
缪存面露一哂:“行。”
駱遠鶴是改編他命運的人,諷刺的是,整個缪家上下都沒見過他,單知道他是缪存的畫畫老師。缪存也從未說過他的成就,因為他知道,蒼蠅最擅長貪婪。在缪建成的眼裏,那個駱老師也許就是個平凡的美術老師,有點門路,有點眼光,歪打正着發掘了缪存這個天才,僅此而已。
睡覺前李麗萍又破天荒地給他送了牛奶上來。
這閣樓太悶了,又沒裝空調,她一上來就出汗,見缪存趴在床上随手勾勒着什麽,那模樣像極了他小時候,一樣的旁若無人,一樣的孤僻,一樣的看着很容易欺負,但卻意外地倔強難搞。
她打了會腹稿,笑着把牛奶放下了,“存存啊。”
缪存“嗯”一聲,“我不喝牛奶,會拉肚子,給缪聰吧。”
李麗萍臉色尴尬了一瞬,“阿姨忘了。”
“你有事直說吧。”
“那個……要是你有同學開班講課,你幫阿姨問問,能不能看你面子上打個折,行麽?”
鉛筆在稿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缪存筆未停,“最好是能免費教,對嗎?”
李麗萍大喜過望:“對!對!”
缪存無聲地勾了下唇:“行,我幫你問問。”
問個屁,他洗個澡的功夫就把這事情忘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時,缪存就走了,早飯沒顧得上吃,就順走了一根油條。李麗萍在後院畸角搓衣服,缪建成追了出來,背心往上卷了兩卷,露出精壯脹碩的啤酒肚。
“什麽事?”缪存咬着油條。
“別讓你阿姨看見。”缪建成說着,給他手裏塞了一卷紅鈔票。
缪存吃了一驚,這很在他的經驗範圍外,以至于一瞬間都不知道做什麽反應。
“你一個人上學不着家,多給自己買點好吃的,別太省。”缪建成語重心長。
這都不是吃驚,是震驚了。
見缪存沒動作,缪建成直接硬塞給了他:“你弟弟比你年紀小,你凡事多照顧着他點,我跟你阿姨總有一天要走,到時候這世上就只有你跟他兩個人,血濃于血。”
懂了。
缪存瞬間倒胃口,無所謂地把錢揣進兜裏,等着他的下文。
他的眼眸總是透着冷感,這樣好整以暇地注視着對方時,總令人有種被看透的窘迫。
窘迫變成惱羞成怒,缪建成硬撐着把這出戲演完了,粗聲粗氣地說:“……總之他學畫的事情你上上心!”
缪存等公交時,把這兩百塊随手扔給乞丐了。
駱明翰的公司在國貿,地價貴得飛起,別說在這裏開個公司,光是在這兒上個班,都能給人以一種人上人的錯覺。缪存坐公交從城東到國貿,宛如從巴西貧民窟到了紐約時代廣場。
駱明翰微信上給他發了地址,三十六樓LCA,L和C是他和另一個創始人的首字母,A是association的首字母。
問題是,沒有員工卡上不了樓。
缪存去前臺辦理臨時卡,駱明翰見完客戶回來,剛邁進旋轉門,就看見那個格格不入的單薄背影。
CBD裏也分三六九等,國貿是心髒裏的心髒,精英裏的精英,連空氣中的香都透着昂貴。這裏的人習慣了午休時接到sales電話去提個剛到貨的包,下了班去年費上萬的健身房跑個步,小羊皮平底鞋步履輕巧,昂貴的絲巾是襯衫标配,一到冬天,羽絨裹着西裝三件套,出差手裏推着的都是日默瓦,看時間只用腕表。
當然,這裏也有月薪堪堪過萬的職員,但也許一背調名下就是五套房,或者老公是年入幾百萬的證券經理。當然的當然,這裏真的也有工資一般也無背景的平凡白領,但他們也比缪存更懂如何讓自己變得精致、成功、光鮮。
缪存背着普通雙肩包,穿着白T恤和牛仔褲,腳上的帆布鞋雙十一五十塊兩雙,頭發有一個月沒剪了,看着蓬松而柔順。
駱明翰很有興致地看了幾十秒。
前臺一貫是甜美客氣又高冷的,幫缪存做了身份登記,遞給了他門禁卡。其實有學生出入也不奇怪,或許是面試的,一旦面上,這些T恤和帆布鞋就會被所謂的奢牌取代。
缪存取了卡,禮貌說一聲“謝謝”,轉身的瞬間,聽到耳邊響起聲音:“怎麽不告訴我,我好派人下樓接你。”
缪存側過臉,毫無防備地跌入駱明翰的眼眸中。
“剛跟客戶喝了早午茶,知道你今天要來,提前趕了回來。”駱明翰幫他刷了卡,讓他先過閘,等電梯時,紳士地護在一側,并請他先進。
轎廂锃光瓦亮,照出完全不是同個世界的兩人。
“有段時間沒見你了,”駱明翰垂眸注視着他,“如果我說想你的話,會不會很唐突?”
缪存屏蔽一切套路冷冷淡淡:“你已經說了。”
況且哪有「有段時間」,不過半個月而已。
電梯裏沒別人,但今天的駱明翰很自覺,肢體規矩。
“過去我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腦子裏第一件事是快速過一遍今天要見的客戶,和要關注的項目,不過今天不一樣,”駱明翰略停頓了一下,語氣都變得溫柔:“今天的第一個念頭是,你要來畫畫,畫兩個月,這代表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能見到你。”
缪存認命地閉了閉眼。
錢難賺,屎難吃。
“對了,我昨天跟我弟弟通電話,跟他說了這件事。”
電梯到了,叮的一聲猝不及防,像在缪存心裏打進一枚釘子,令他整顆心都抖了一下——
——駱老師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