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怒視
校長辦公室, 是連教研室主任平時都很難涉足的地方。辦公樓頂樓,走廊的最盡頭,整個學校唯一一間需要通過兩層大門才能進入的“神秘之境”。
辦公室裏坐着張校長、三位副校長、德育處主任以及政教處主任共六個人。
好大的陣仗, 左思烔産生不詳的預感。
“左老師,你們班上有學生在校外被打了?”開口的是學校裏的最高領導——張校長,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 又高又瘦, 看起來一副很精明刁鑽的模樣。
左思烔沒有跟任何人講到她給學生立案的事情, 沒料到張校長竟會知道。何老師同她說過, 校方出于宏觀考慮,是絕對不想讓類似的事情鬧到校外去的。只是, 何老師沒有說過, 這種事情一旦鬧到校外, 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竟然會是校長。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她揣測張校長得到消息的來源,只有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派出所裏的人直接告訴了他。
王姓的副校長見她不開口,雙臂抱在胸前:“左老師, 你實在是沖動了。”
左思烔坦率地說:“我不知道除了報警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你很不信任學校。”張校長一臉冷漠地看着她,“萬一事情鬧大, 人人都知道咱們學校有什麽所謂的‘校霸’, 你有考慮過, 這會對接下來的招生造成多大的影響嗎?”
不怒自威, 說得大概就是張校長現在這副模樣。
左思烔只是個剛工作不滿一年的職場新人,面對大領導的睥睨,說不怕是假的。
“案子我已經給摁下來了, 校內先解決。”張校長将雙臂放到辦公室上,兩手握在一起,片刻後他接着說,“那三個學生,據我所知,有一個,他舅舅是市政協的領導。”
左思烔微微皺眉,卻默不作聲。
王副校長對張校長說:“等會兒何老師就來了,學生是她班上的,聽聽她的意見。”
“你是班主任,又不是學生家長。班主任給學生報案,盡顯我校辦事無能。”張校長講話的聲音不大,但情緒卻不小。
李姓的副校長試圖緩和氣氛,她對左思烔說:“左老師,你要按步驟來,先校內解決,校內解決不了,再考慮動用校外力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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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烔看着她,微微點了點頭。
李副校長比較滿意她當下的态度,接着說:“那三個學生再過一個多月就畢業走人了,何必現在鬧得不愉快。你班上挨打的男生,你有了解他父母對這件事的态度嗎?”
張威父親只是個老實勤懇的商販,家裏老人還在醫院躺着,單單是謀求家庭生計就已經花費了他所有的精力,因此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管這件事。但凡張威父親有一丁點要來學校的意思,左思烔也不至于自己出面去報警。
但她不能說出來,因為軟柿子是會被捏的。現在這個世道,是按“鬧”分配。況且,對方勢力中有個大人物。
“張威現在産生了很嚴重的心理問題,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出來,他父親很急。”左思烔只是這樣回答。
李副校長思慮片刻:“還是請這位家長來學校一趟,我們面對面談談這個事情。”
左思烔問:“那三個打人的學生,他們家長是什麽态度?”
李副校長看了看張校長,然而并沒有得到對方任何表情反饋,她只好說:“先讓何老師去一一溝通。”
正說着,何老師來了。
看得出來,她對眼前的局面感到十分無措。
“何老師,你來的正好,”李副校長讓她站到左思烔的身旁,說,“你們班上有三個男生,他們在校外動手打了咱們學校初一的學生,昨天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何老師推了推眼鏡,又看了一眼身側的左思烔,搖頭說“不清楚”。
張校長不滿地拍了拍桌子,乍然的巨響着實有些駭人:“不清楚就去把他們找來問,問問清楚!去!”
何老師面色難看,小跑着沖出辦公室。
“那個家裏當官的男生,叫什麽?”張校長問德育處的孟主任。
“叫……”孟主任趕緊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叫李峰偉。”
不一會兒,何老師帶着三個男生出現了。
左思烔輕瞥了他們一眼,吊兒郎當,果真一副無賴模樣。三個人中有兩個沒穿校服,這屬于違反了校規。
“校服呢?”先張嘴的是德育處的孟主任。督導學生的儀容儀表,是他的工作職責。
“忘穿了。”其中一個男生口齒不清地含糊回答,态度極其敷衍。
“哪個是李峰偉?”張校長問他們。
正是“忘穿了”的那個人,他還算給校長面子,略略舉了舉手。
“你們周六早上幹的事,”王副校長說,“我們都知道了。”
三個男孩子面無表情,看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怯意。
王副校長說:“明天早上,讓你們家長過來一趟。”
這時,藍衣服的男生說:“我家裏沒人,來不了。”
王副校長從來沒有被學生當面沖撞過,這句話顯然不在他的尊嚴承受範圍內,于是他脾氣上來,當下叫嚷道:“家長不來的,直接送去派出所!沒有監護人去派出所接你,就讓你在裏面過夜!”
藍衣服男生或許是對學校教師都形成了類似于何老師這樣軟弱的刻板印象,突然被副校長一吼,他臉色大變,可見被吓得不輕。
“左老師,你把那個張威的家長也叫過來,明天三方會談,當面解決。”王副校長交代她,“可以的話,那個學生自己最好過來,有什麽矛盾、誤會,一次性說開。”
左思烔就知道學校是想大事化小。只是,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校園”暴力,昨晚她上網查看了很多相關案例,按照監控中那三個小人渣的行為去判定,完全可以說是觸犯了刑法中的故意傷害罪。
然而,她偏偏不要配合。因為,這三個男生不配被“未成年”三個字保護。
左思烔說:“他們之間沒有什麽誤會,王副。張威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他們中的一個,我問了當時在場的學生,連‘撞’都不算上,就是‘碰’了一下而已,他們已經打了張威三次了。張威肯定來不了,我也不會讓張威來,孩子需要靜養。至于他父親,我會去聯系。”
三個男生聽了這話,都惡狠狠地看着左思烔。
“瞪我幹什麽?!”左思烔在昨天看完監控視頻之後,心裏的氣就沒有消下去過。她和何老師不一樣,何老師是既怕領導,又怕學生;而她,怕領導自是不用說,但絕對不怕學生。
她是有聽說過,班主任做久了,就會變成潑婦。
德育處孟主任站起來,指着三個男生的鼻子說:“沒大沒小,敢瞪老師了?!”
三個人收了目光,但仍舊是滿臉的癟三表情。
“明天都叫家長過來,家長不來的,就警方介入,自己看着辦。”王副校長看着他們三個人,“都聽到沒有?!”
三人的腦袋像是被嵌在脖子上似的,十分生硬地點點頭。
讓學生先離開之後,領導們又對左思烔和何老師分別批評一通。針對左思烔,主要是說她太過多事,魯莽沖動,沒有智慧,不成體統,給學校增加事務負擔;針對何老師,則是說她毫無管理才能,工作态度存在極大問題,消極怠工,同樣給學校增加了事務負擔。
兩個人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後,一路上都沒有講話。
臨在樓梯口分開之際,何老師才忍不住說了一句:“左老師,你真的超出我的想象。說實話,我還挺佩服你的。”
“何老師,”左思烔深吸一口,緩緩地說,“那三個混蛋的所作所為,更是超出我的想象。”
下午下班鈴響起,左思烔帶着沒做完的材料走到學校車庫。巧的是,她竟迎面碰上了那三個小混蛋。
“老師好。”三個人笑嘻嘻地向她打招呼。
左思烔忽然産生了不好的預感,她面色冷峻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有搭理。
走到車子停放處,她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檢查了一番,果然,有問題。
“靠。”這是左思烔第一次在學校裏講髒話。
車子輪胎被紮了,四個輪胎全部紮了。
她擡眼望了望附近的監控。
“靠。”這是左思烔第二次在學校裏講髒話。
監控被砸了。
作惡不可怕,畢竟還有浪子回頭金不換一說。但可怕的是,以作惡為榮。
他們竟然還跟她說“老師好”!
——混蛋,癟三,人渣!
左思烔感覺自己已經被逼成潑婦了。
她給保險公司打了電話,被告知這種情況不能走保險,建議她報警處理。
報警?學校能同意?
她又聯系了德育處的孟處長,所幸孟處長還在辦公室,對方很快趕來。
孟處長代表學校立場,不建議她報警。
“那這個損失要怎麽算?”左思烔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明天跟家長約談吧,這個損失巨大,肯定要談。”這是孟處長能給到的最佳建議了。
左思烔不能跟孟處長置氣,她嘆氣深表無奈,只得先将車子當做證據留在學校,自己打的回了家。
晚上,左思烔接到了張威父親的回電。因為實在抽不開身去學校,他想讓班主任代表他出面做談話。
作為班主任的她,聽到這樣的話,難免為張威這個孩子感到心疼。但她作為一個在社會中摸爬滾打的成年人,又能夠理解張威父親的難處。
悲哀的情緒大過心疼。
老實人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張威父親在一天的思考之後,并沒有做出什麽過分要求,他只想讓對方給張威道歉,并保證不再騷擾孩子。左思烔建議他向施暴者的監護人提出醫療賠償和精神補償,他想了想後,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