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魏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江墨的命書,入眼看見的卻是那暗黃色的紙張上面那一滴已經風幹的暗紅色的血跡。
暗紅色的,靜靜躺在那兒的,不知屬于誰的一段一滴血跡、一段記憶......
這是誰的?為什麽會留在江墨命書扉頁?魏将用手觸摸那一滴訴說着過往的血跡上,屏住心神...感知...
一幕幕的畫面被掩在霧中,那時沾染了桃花的霧氣,迷蒙得讓人懊惱卻又出奇的美麗。魏将在這霧氣裏面看見了三百年前的江墨和魏王,那也是曾經的自己。
陽春三月的相識,高高在上的魏王大人和一個尚在讀取功名的醫者世家的公子相識相伴,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那一年的長安相伴而游,新春雨水初漲,共賞桃花,
那一年的雨□醉吟詩,綿密細雨中,眼波流轉、訴不盡的衷腸,
那一年的馬上暢談天下,初冬白雪皚皚,爐邊候火待君至,
那一年霧中執子之手,約好與子偕老。
那些沉厚的愛戀,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愛戀,年少縱馬長歌的愛戀。
魏将零零碎碎地從其它地方知道,自己和江墨的前生有着剪不斷的牽絆,卻不知原來自己和他前生也有過如此相伴的溫暖。
這一生未曾得到過半點的溫暖。
他竟有些嫉妒!
他和江墨也曾有過,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他和江墨也曾有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夙願;
他和江墨也曾經這樣傾心相待,好像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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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不知!
從來不知!
夢中所見知曉江墨對那位魏王又愛又恨,卻不知在按下命書手印之時,他心裏想的卻還是自己和魏王先前那些快樂的相伴。
若這般愛,那塊玉呢?
如何那般怨氣?
他不說,可他卻知,那時江墨的怨氣!
他的他的愛留在了這昏暗不見天日的冥府,卻把他的怨、他的恨長帶身旁......
魏将移開了按在血跡上的手,青筋浮起,好似那血吸着魏将進入其中。
僅僅只是觸碰到江墨不慎遺留在命書上的一滴血,卻讓魏将覺得傷痛與悲涼像水漫金山般而來,而這都還是那些美好的回憶。
魏将不知道将怎樣面對江墨三百年孤獨地藏在心裏的那些悲傷往事。
顫抖着、遲疑着翻開來,卻見上面寫道:
“江墨,字挽知,安和二十年出生,生于醫者世家。自幼天資聰穎,熟讀醫書,天佑三年入宮為太醫。天佑五年成為太醫院最年輕的掌事。後因護皇後澤蘭腹中胎兒不力被其父逐出家門,至此自立門戶。天佑六年冬,因護孫貴妃腹中胎兒不力而遭查處,原是其蓄意傷害皇後及貴妃胎兒,龍顏大怒;又因其誣陷魏王魏将為同謀,觸犯皇室尊嚴,故賜其死罪,翌年秋處斬,同年冬末暴斃于獄中。無遺孀無子嗣。
死後初為游魂,以半顆心髒換得金狐識人心之眼。後自願回冥府,以受剮魂之刑換得前生記憶不滅,換得為凡人治病特權,自此成為一名鬼醫,至今。”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筆墨說了江墨的一生,那一個人的一生都在這幾筆裏,可是,即使将血化墨,怕也道不盡江墨的苦。
魏将合上江墨的命書,久久翻開自己的命書,卻只看見兩個鮮紅的用鮮血寫成的字——江墨。一筆一筆寫在紙上,卻又像刻在了他的心裏。
江墨的命軌裏,魏将幾乎不曾出現,除了那一滴血;
可是對前世的魏将來說,所有的命軌都是江墨。
如果,深愛至此,卻為何落得當日下場,今日陌路?
那王妃之訪又是怎麽回事?
若是這般深愛,為何另娶他人?
江墨生性純良,又為何要去謀害皇嗣?
自己做了什麽讓江墨如此恨?
江墨又是如何讓前世的自己這般念念不忘?
而自己的歷劫,歷的是什麽劫?卻原來,是一場叫做江墨的劫數。即使是劫,怕也是心甘情願!
魏将扶住額頭,找來命書卻好像還是毫無頭緒,可是至少可以确定江墨和自己前生是存在糾葛的,自己在江墨夢中所見,這一切都在告訴自己——江墨所做的一切一定是為了自己。
自己不記得了,可是江墨還記得。
一個人記得,那些愛恨,魏将心裏泛出絲絲苦澀,那是帶着心疼的苦澀,帶着自責的苦澀。
一個人,在這滾滾紅塵裏翻滾。他想,他那時候,一定很累、一定很痛......
一時間魏将以一種巨大的恨意恨着自己,為什麽這幾百年來丢下江墨一個人活在那些過往記憶裏,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想要以自己一介鬼醫的微薄力量去彌補那些他和自己一起犯下的錯誤。活在記憶裏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有你一個人,漂浮于世,沒有依靠,沒有來路、沒有歸期。
魏将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前生的事情,哪怕只是只字片語,哪怕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江墨的命書裏沒有他魏将,為什麽?那麽愛卻撇的這般幹幹淨淨?!
魏将突然想到一個人,也許那個故人怨靈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魏将将拾得的那塊玉置于案牍之上,指尖輕點就将那早已被江墨制服的怨靈引了出來。紫色的煙霧,如蛇信一般糾纏,魏将一甩袖,便将那霧破得幹淨。
“堂堂司命大人,找我小小怨靈不知所謂何事啊?”障眼法被毀也不懊惱,只是打理着那青蔥玉手,好不悠閑。看來這怨靈的日子過得還真不錯,小小玉中也有另一個世界。
“我要知道江墨的前生。”強硬的語氣和天生的那一股想要完全掌控別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冥界的司命身上那一股陰寒之氣讓怨靈只覺得快要連站都站不穩。
強定住心神,“哼,江禦醫的事情我知道的可不少,如今,怕這世上他就剩下我這一個故人了。你想知道,不過不知道你想知道的是哪一件呢?”怨靈嘲笑般地看向他,臉上綻開掌握着旁人命脈的得意笑容,“我的魏王大人?”末尾那稱呼直直打在魏将的心上,好似有什麽東西已然被勾了出來。
“全部。”魏将直覺那笑容刺眼無比,連這小小怨靈都知道的事情,他魏将不知道,關于江墨的前生。
或者說,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忘了。遺忘,是最殘忍的背叛。
“呵,你倒是實在啊,你以為你是司命我就怵你三分?我已是怨靈,沒什麽可怕的了!我憑什麽答應你?告訴了你,你去找江墨,好彌補嗎?不,哼,讓他江墨高興的事我不會做!我活着就是為了殺了江墨,殺了他!”咬牙切齒地咒罵,好似已經手刃仇人般地快意讓她的牙齒泛出絲絲酸意。
魏将看着面前這個倔強地令人生厭的怨靈,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怨靈被無形的禁锢勒得喘不上氣了,魏将看着他掙紮,“憑你的命在我手上。”
“我的命?哼,我已經是怨靈一個,還怕什麽命不命的,大不了便是魂飛魄散,反正我的孩兒已經沒有了。這條命,你要,拿去便是!”怨靈看着魏将,那一如三百年前冷漠絕情的面孔,那是殺死她孩兒的真正兇手,“只是魏将,關于江墨,你休想知道!休想!”
陣陣休想,在魏将耳邊回旋。這世上,江墨就只剩下這一個故人了。故人?哼,故人......
“你要什麽?”你要什麽,我便給你,只要,你還我江墨的前生。
“什麽你都肯給?”
“只要你肯告訴我。”
“我要我失去的孩兒,我要我的孩兒!你能給嗎?”剛剛還是一臉猙獰的怨靈,此刻是最無助的母親,失去的孩兒,是江墨的劫,又何嘗不是她的?那是她的命啊!
“我便還你那一世你失去的孩兒,如何?讓你們生生世世都為母子,母慈子孝。”
“真的?”期冀的眼光,忍不住前傾的身子,那只是一個可憐的母親。
“只要你讓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模棱兩可的回答,魏将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好!魏将,你想知道江墨的前生,你準備好了嗎?呵呵,我恨江墨,可是——我更恨你!那是我的孩兒,卻因為你,因為你和江墨,你們,生生地将他從我身體裏面割離!可憐他已經有兩個月了,還未完全成型,還沒有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愛他的母親,就這般被你們生生地殺害了。”怨靈的神智已經接近奔潰,那是三百年的傷,那時她的孩子!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原諒傷害她的孩子的人,可是,他們卻殺了他!從此,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孩子,這樣一個完全愛她的人了!
寂寞的深宮,皇上薄情,她好不容易有了那個孩子,這個一心一意愛着她,依賴他,與她呼吸相存的孩子。可是,就這麽沒有了!沒有了!
瘋狂的宣洩好似等待了三百年,“哼,江墨,枉他江家世代行醫,以懸壺濟世為家訓,我信得過他才放心将孩兒與自己交與他。誰知,他竟因為愛你而受你的蠱惑,騙我喝下那碗打胎藥。
撕經扯骨的痛啊,你試過嗎?!江墨試過嗎?!我的孩子就這麽沒有了!就這麽沒有了!”怨靈陷在回憶裏,好像又再次經歷了一種那種痛苦。烈焰連天,這樣深的仇恨,這樣深的怨恨,也折磨了她三百年!
“哼,可是不要忘了,皇上雖然昏庸,可是還有那麽位精明的相爺,一查,自然知道是他江墨做的手腳。不止我的孩子,連五年前皇後的孩子也是。
皇上好不容易才重得了一龍脈,就這麽葬送在了他的手裏,皇上能饒得了他嗎?死罪!我雖然痛失孩兒,痛不欲生,可是我卻笑着,我要笑着!我要笑着看江墨被千刀萬剮!”
“你,江墨他死後經歷過剮魂之刑,也算還清了你......”魏将面上看着,仍然四平八穩,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已經因為這些話泛起多少海浪!
深宮争權奪利傷害皇嗣的事情,魏将為司命,見過的也不少。原來只當那些人可笑,如今,自己卻成了其中的一員,江墨也是。
而自己,已經忘了;可是江墨,那個銘記着悔與恨的人,那個外表正直懸壺濟世的人,如何能忍受這樣的自己?
他該有多麽痛恨、多麽悔恨!魏将只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揪着,抓得那樣緊,緊到一呼一吸之間都像撕心裂肺。
“哼,還清了我?”怨靈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該千刀萬剮的人——是你魏王!是你!所有幕後黑手都是你魏王!你為着你的宏圖霸業拖下了江墨,讓他為你舍棄醫者道德殺了我孩兒,是你,是你害的我不能産下我的孩兒!哼,臨了,你卻讓人帶來一句,你和江墨素不相識!你想撇的幹幹淨淨?哼!休想!殺你不容易,我也殺不了,你是高高在上的魏王啊!是司命大人啊!可是我能、我要讓你比死更痛苦!
我動不了你,可是你愛的江墨呢?你一定想不到,當他在公堂之上聽着你家管家帶來這話時,那表情才好看吶!”怨靈扭曲着面龐笑着,酣暢淋漓的恨意宣洩出來,“真不愧是魏王喜歡的人哪,明明心都碎了,卻還是願意一個人把所有的罪都扛下來!你呢,你倒是精明,一句話就撇得幹幹淨淨了!
可是,你撇不幹淨了!我不甘心!殺了江墨有什麽用?看着你們自相殘殺、江墨生不如死,讓你後悔一生才痛快吶!哈哈哈哈哈!”
“你這婦人好生歹毒!”魏将不敢想江墨聽到那句——“素不相識”時的的心情,那一世的愛戀恐怕到那時已所剩無幾了。
江墨江墨,我的江墨......
原來成為無情的司命之後還是會心痛,卻回回都是為了你,江墨......
“這就叫歹毒?”怨靈瘋狂地笑了,尖銳的笑聲像針一樣直直□魏将的耳朵,□他的心,鋪染出血腥的紅色。
“歹毒的還在後面呢!是你說你和他素不相識的,對啊,你都有嬌妻了?還記得你的王妃嗎?那個蠢女人,只幾句話就為我所用了,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是你!是你讓她去獄中羞辱江墨!”魏将聽她這樣說幾乎是立馬就想到了那個模糊的女人。
“呵,我原以為你全忘了,原來這件事情你還是曉得的!我只不過是告訴她你準備救下江墨遠走高飛,你一走,她這王妃可就當不成了!這女人就傻傻去了,省得我動手!”冷冷瞥了一眼魏将,“你殺我孩兒,又想奪我夫君江山,我只不過不小心殺了你喜歡的一個男人,哦,是你的王妃殺的,怎麽算都是你占了便宜啊,哈哈......”
“是嗎?”魏将狠狠地攥緊了拳頭,只一掌,就将那怨靈捏的魂飛湮滅,那怨靈還沒來得及結束那悲慘的笑聲,就消失在了魏将的掌下,只留下一縷青綠色的灰燼萦繞在魏将的指尖。
“是我占了便宜,可你不該傷了江墨。灰飛煙滅是便宜你了!”
魏将開始明白,為何那日江墨那金色的眸子裏面泛出冷冷的光,恨恨地說“你我素昧平生!”了,原來這句話曾經傷他至此。
可那真是命軌上只有“江墨”二字的自己說的嗎?
前生的羁絆太深,魏将聽得怨靈這只言片語便已心痛不已,好似那竄流全身的不是鮮血而是滾燙的熱水一樣,燙得他的心發抖,燙得他魂魄撕扯,痛得好似用那半顆心髒換得金狐之眼的人是自己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下時間,阿恍眼中的數字殘,大家就不要考究了哈~~以後再也不寫這種回憶和現實交叉的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