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早有親事
花溪村
慶家
院子裏外站滿了花溪村村民,有些人聽方才喊聲,手裏拿着趁手的鋤頭、板磚等,臨近人家趕來的婦人手裏舉着一把大菜刀,三三兩兩指着正屋給後邊晚來的人解釋緣由。
裏正大人已經被人請到堂屋正中安坐,慶母将過年請帖客的大紅桌子擺在屋中,除了裏正,還有兩個上了年歲、發須盡白,衣飾十分大氣得體的老者,閉目養神。
屋外看熱鬧人群之後,突然有人揚聲喊道:“趙家大房老族公到了。”
慶脆脆順着北屋的窗戶縫裏去看,只見人群讓出一條小路,一位精神健碩的古稀老者,杵着一只紫雲木拐杖,一步一點,步履不停,直到進了正屋紅漆桌子主位坐好。
桌上其餘三個,包括裏正在內,見他來了,都是神情恭敬,起身拱手問候。
這是花溪村年歲最大,也是村裏三大姓趙家的老族公,每逢村裏有大事,都要這一位出面決斷。
她沒預料自己的婚事竟然鬧得這樣大。
黃昏的時候,一輛牛車停到她家門口,前幾日上門的媒婆春娘子臉上凝着陰雲,四個健碩的粗麻衣仆婦簇擁着她氣勢洶洶地上門。
她瞧着不對勁,慶母正神情惶恐地接待人坐,她讓慶翹翹趕快出門将還在地裏幹農活的慶父叫回家。
慶父沒回來,料是慶母在正屋同春娘子說了前後緣由,當然是編好的那些話,一下子惹怒了春娘子。
連當家做主的慶父都懶得見,直接叫人撞開北屋木門,扯着慶脆脆的胳膊就要強拉人走。
後來的事情也就明了,她死拽着門檻不肯,那些仆婦到底顧忌着不敢傷了她身上皮肉,趕回來的慶翹翹和慶父也沒什麽用處。
幸虧胡燕來機靈,一嗓子将滿村的人都叫來了。
村裏最不缺的就是一把子力氣的婦人,再加上她們真以為是強盜進村,來時還拿着刀棒,瞧着聲勢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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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子叫停了,卻死活不算,非要慶家給個說法。
如此局面竟然成了如今裏正并村裏三大姓最有聲望的人湊了一桌,給春娘子一個妥善的說法。
春娘子等人被安置在裏正家,此時慶家正屋只有裏正和三大族公,還有蹲在地上悶不做聲的慶父。
裏正最先開口,為花溪村掙面子,“雖是你慶家閨女的婚嫁,但這是牽扯了咱們花溪村的信譽,此事便不能小看。”
人群中有人捧場道:“裏正這話有理。誰不知道春娘子是咱們這十裏八鄉最有名的媒人,哪一戶娶媳婦不從她那兒打聽?今天要是不給個好說法,以後咱們花溪村的姑娘們還怎麽嫁人?”
——“對!這話是理。”
——“不止是聘姑娘,娶媳婦,娘家也是村裏名聲的.....”
——“村子不好聽了,聘禮敢張口?”
——“慶家大房的,你腦子叫騾蹄給撅了,咋做事的了?”
......
人聲議論謾罵不停,趙大族公一擡手,村裏人見他動作,再有不滿都壓在心裏,等着做主的開口。
趙大族公從袖子裏拿了一袋子‘哐啷’地甩在桌上,“慶大郎,這是方才春娘子托人送老夫的,足稱十五兩雪花銀子。錢收了,你家大丫頭連人帶契,今兒一并讓人家領走。”
什麽緣由都不問,直接定案。
裏正嘴巴動下,眼神看另外兩房都一句不說,只好壓了心思,看慶大的反應。
十五兩雪花銀?
他是裏正,慶家每年收成多少,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豐年秋收交了稅糧,能有一貫錢算是好的。尋常年景,也就六七百錢。
有了這十五兩雪花銀,慶家大房一改臉就是村裏頂好的人家。
現在子息不多,将來一兩兒子落地,不愁成了村裏大戶。
這樣傳揚祖宗的事兒,沒人會不願意的。
誰知,慶父還是蹲着,聽趙大族公的話後,倒是給了反應——拽了矮墩子坐好。
衆人這才看清他頭臉上的血道子,不由:“......”
女人打架,頭一回見把一個大老爺們傷成這模樣。
發話的是趙大族公,慶大也沒改口,還是最開始回裏正的話:“我家大丫頭小時候定過親事,這事兒不能應。春娘子要是非拉着大房的姑娘,我家倒是還有個二丫頭,她要是不嫌棄,今天就拉走。”
拉走?
當她是牲口嗎?
慶翹翹氣得原地直跺腳。
給她上藥的慶母扇她一下,“別動,臉上留了疤,就更醜了。”
慶翹翹:“......”
趙大族公被下面子,頓時虎臉,“慶大郎,老夫之前是不想把話說難聽,如今是顧不得了!為着村裏其他姑娘的名聲,你家大丫頭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裏正瞧着幾句話場面就這樣僵,急忙打回轉:“慶大郎,嫁進縣太爺家是多少人家求祖宗幾輩子都求不來的事兒,你別心裏包糊塗漿。”
慶大搖搖頭,不肯應答,依舊那句話:“大丫頭定了親事,不能。二丫頭随便給你們。”
“定親事?和誰?我做了裏正二十幾年,頭一回聽你慶家大房有小輩定親的事,別想着糊弄人。是不是村裏傳了閑話,你心裏不願意?”
裏正長籲一口氣,勸道:“你是當爹的,想讓閨女過上好日子的心,我們都懂。但也不能聽風就是雨,知道嘛。”
說着一擡頭,手指點着院子中圍在一起的幾個婦人,斥責道:“平日胡嚼就算了,縣太爺是父母官,你們這些長舌婦也敢攀扯,仔細拽了你們過公堂,上板子伺候。”
人群中方才還興致盎然的李婆子頓時像個鹌鹑一樣,往後縮了縮。
慶大眼波都不曾動一下,倒是解釋了裏正方才的問:“脆脆她娘還懷着她的時候,和王家那婦人走得近,當時說好若是女娃,就給她家二娃做媳婦。這事兒十來年前就定了,不能變。”
王家?
在場所有人反應了好久,裏正喝道:“王二?王二麻子?你說的是王二麻子?!”
這話無異又是另一個深夜驚雷。
趙大族公的拐杖在地上‘咚’地一聲悶響,驚地臨近人齊齊一顫抖:“為了一個王二麻子,你慶家要拖着我整個花溪村的名聲不成?這事兒我不同意!”
身後的小輩急忙給他順氣。
就連裏正也覺得荒唐,将桌上的那袋子銀子拿起塞到慶大郎的懷裏,“你別犯軸!”
拽他衣袖,悄聲道:“十五兩,你仔細算算哪一樁事情劃算?”
劃算?
慶大心裏苦成海,什麽悶都只能自己嚼。
現在說脆脆和王二麻子有婚事,至少他大房在村裏還能活下去,還能繼續住着。若是叫人知道脆脆和王二麻子已經有了首尾,或者真為了錢将人送到縣裏,王二麻子那個混不吝滿縣城宣了什麽,那時候被趕出村裏都是輕的,不留神小命都沒了。
十五兩雪花銀子原來是這樣的呀。
慶大貪戀地攥了又攥,一咬牙推回去,“別說了,我爹給我托夢了,我要是不尊,就是不孝不信不義,枉為人子。”
趙大族公氣得直喘粗氣:“那老夫現在逼着大丫頭嫁人,是不是也不信不義?你是在罵老夫?”
——“趙族公,莫氣!”
——“慶大,你個不尊重耆老的忤逆,裏正,将他慶家趕出村子去。”
這叫什麽話?人家不願意嫁閨女,就将一家趕出村?
傳出去,他這個裏正以後還當不當了?
他扭頭看了看氣得直哆嗦的趙族公,再看悶頭認死理的慶大郎,只好道:“慶大,過了這村沒這店,以後你慶家大房再沒這機會了。”
這是妥協了?
趙族公頓時一急:“不可!此事關乎我....”
“趙族公!”裏正喝斷他言語,“慶家沒給文書,春娘子也不曾給文定銀子,口頭上的事情,朝暮一變,誰也不能認。”
“你!你可知這是在得罪縣太爺?”
裏正擺擺手:“此事本裏正自會想法周折。我花溪村斷不能有強逼良家女出嫁的事發生!”
說完不顧趙大族公黑了臉,起身離去。
他一走,剩下于、孫兩家的族老跟着離去,只剩氣地斷口破罵沒完的趙大族公。
再氣又如何,終究是要走的。
于、孫兩家的回頭看一眼被人攙扶着出來的趙族公,同時嗤笑。
“仗着他家大兒郎在鎮上有點體面,以為這村裏就是他說話,不知所謂!”
另一個應道:“體面?跟在鄭家做個掌櫃,有什麽了不得的體面。瞧他張狂,裏正今兒是借着慶家的事做由頭呢。”
裏正該是一村最長。
那媒婆竟然越過裏正求到趙家,還把銀子也遞出去,沒瞧着裏正那張褶子臉上一看到銀子就惱火。
二人背手在後,一路家去。
——
熱鬧轟得沒了,靜下來,就是一院子的狼藉。
沒人敢在這時候湊到慶父面前,将先前打架摔了破了的東西往回整理。
晚上一人一碗白水就粗面馍馍,無人敢異議。
這夜安頓下
眼前漆黑,慶母耐不住,悄聲問:“脆脆和王二麻子的事兒,就這麽定了?”
慶父悶地‘嗯’一下,“五天後送人出門。”
“那聘禮和嫁妝怎麽說?”她怕丈夫生氣,搶先道:“二丫頭機靈,亮日頭的時候将北屋家件什麽的都搬出來了,大丫頭随身就點舊衣裳。”
慶父翻了個身,手掌不由往裏攥了下,可惜空落落的。
“不用,什麽都沒。就你原來的紅布蓋蓋臉,尋着村裏人少的時候,送過去就行。”
慶母不由鼻子一酸,自己身上掉的一塊肉,養了十來年,家裏再不富裕也是貼心窩養大的,原以為命好,有體面轎子去縣裏做姨娘。
這才幾天,真像老話說的,命裏無福,落窩草雞。
聽她嗚咽,慶父心裏煩擾,搡了她一胳膊肘,“別嚎。是你養的好閨女,她自己沒那命,連累地老子吃苦。再不送出去,又不知道浪費多少好糧面。”
“咋能這麽說?脆脆打小就聽話,咱兩在地上一忙活,三四歲的小娃娃踩着墩子給做飯送飯......”
慶父也想起大閨女給家裏出了多少力氣,沒耐住嘆口氣,“我今兒遇上王二麻子,捶了他好幾拳頭。天煞的狗東西,動都不敢動一下。”
慶母一頓,側過身子看丈夫,“打他了?他咋說?還手沒?”
“沒說。悶着聲叫我打一頓。”慶父好賴睡不着了,翻身一起,盤腿坐在床邊,“沒要他命就不賴了。大閨女好好的前程淨叫這麽個東西壞了,我心裏忍不了,在東邊山口堵到人的。”
雖是立春了,夜裏還是有些寒。
慶母拽了衣衫披在丈夫背上,“打也打了,親事也定了。哎...”
她心裏藏着小九九,到底做娘的,對王二麻子家的窮有耳聞,試探着道:“當家的,王二麻子吃了罪也不敢聲張,是他活該。大丫頭沒有那好命,出門子的時候,要不給上點貼己......”
慶父猛地回頭瞪他,夜色從窗棂邊透進來,映出他雙眼兇氣,“你敢!老子告訴你,一個銅板都不能給。他王二麻子連像樣的聘禮都沒上門,老慶家白給他養了十來年的好媳婦,還再貼?做夢吧他!”
“哎,你不要氣,我這不是拿不定主意,問問你嘛,瞧你急地...”
——“不給錢,東西也不能給!這屋子裏外用度我都有數,少一點,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沒說給,咱們自家都舍不得,哪裏給他們...”
——“知道就好。還有,今兒村裏人又說了,慶家大房連個男丁都沒有,難不成是要絕戶?你回頭請個老方子,老子辛苦一年,你要是塊廢地,得趕緊尋摸個典妻來...”
屋子裏絮絮叨叨,一直到夜上中天才安靜下來。
門外的慶脆脆垂了視線,一步一步拖着站麻的腿,挪回屋子。
被子攤開,床褥也被換成舊時的一張,人一躺上去,咯地脊背發疼。可她心裏卻像這夜色一樣平靜。
五天,不,四天。
再有四天,她就能重活了。
爹說打了王二哥一頓,也不知道傷重不重,有沒有吃藥?
慶脆脆有些擔心。
真希望日子能再快一點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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