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天亮
頭一晚的混亂争吵,經過一夜沉悶發酵,最先表現出态度的人是慶父。
早飯時候,慶脆脆不被允許上桌,只能坐在竈火前的小墩上,手裏是一碗清湯水,稀得連五顆米都數不過來。
慶母偷摸着往她碗裏放了半塊粗面窩窩泡成散絮。觑着丈夫悶頭吃飯,側臉腮幫子嚼地起勁,‘哐’地一聲輕響,唯一的一顆雞蛋轉眼被他三兩口吃盡。
她道:“脆脆的親事...”
慶父猛地回頭瞪向大閨女,“今日我會托人給春娘子傳話,拒了和縣太爺的親事,左右咱們家不曾拿她的定禮錢。”
“你從今天起不準出門,我托人算好日子,趁天黑悄默送你去王二麻子家。”
慶母聽了,眼神不安地看向大閨女,生怕她再像昨天一樣,一生氣拽了墩子就砸。
卻見大閨女低眉耷眼,乖乖聽話,老實地跟個小雞子似的。
慶父也松口氣,雖不是精細養大的,看大閨女還願意聽他話,緩緩語氣,“這事兒不要太張揚,別人問起來就說咱家以前和王家老爹約定過親事。”
王家夫婦在世的時候就住在慶家不遠處,鄉裏鄉親,誰知道哪一天說過什麽。
這是慶父想了一夜能想出來最好的理由。
他指了指家裏三個,尤其是最不老實的二閨女,“這說法說死了。你們哪一個漏了嘴,敢髒污了我老慶家的名聲,別怪我狠心,大的小的都能一紙人契賣到髒地方去。聽見了沒?!”
母女三個齊齊哆嗦,猛點頭,尤其是慶翹翹,昨天被慶父扇地一巴掌到現在還有些腫,更是不敢多嘴。
一頓飯吃地心驚膽戰,慶父扛着鋤頭一出門,慶翹翹撞開慶脆脆,三兩步進了北面屋子。
慶脆脆就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将屋子裏能搬走抱走的東西一一清光,直到她伸手探向床邊的小匣子,開口道:“其他的都給你。那匣子是我自小有的,爺爺活着時候給做的,你不能拿。”
慶翹翹嘴角輕扯,譏诮反駁:“不能拿?我今兒拿了你敢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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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慶脆脆要嫁給縣太爺,爹和娘偏心,多少東西都只給她,說是不能叫別人家瞧了自家低。
如今,這好事都沒了,她不信爹還會幫慶脆脆。
“你敢拿試試。左不過爹為了保全名聲,要把我送到王家去。他家窮日子,我過不好,你也別想落着清福。大不了我不要名聲,你也不要你名聲嗎?”
慶脆脆見她臉色一變,知道自己掐到脈上。
“除了床上的匣子、被子、還有幾件舊衣衫,其他你想要,都可以拿走。”
慶翹翹眼神一亮,見櫃上正好一個小布包,她認得裏邊的衣衫,都是慶脆脆以前的舊衣服,其他新的都好好在箱籠裏放着。連箱籠蓋子都開着。
這樣子倒像是早知道自己要來。
慶翹翹也不覺得羞愧,一次拿不走,跑了三四次才将這屋子搬地差不多,“這次是你自己作沒了福氣。爹送你出門,肯定不會給你一銅板的嫁妝。”
有聘禮才有嫁妝回。
王二麻子家是整個花溪村最窮的人家,家裏能拿出聘禮來才怪了。
慶翹翹從昨晚持續到現在的傷心頓時消散不少。
以往慶脆脆仗着比她大一歲,又長得好看,總是趾高氣揚,就連村長兒子都偷摸讨好她。
村裏人總是把她自己和慶脆脆作對比,還編了一支小順口溜:慶家大房兩朵花,一朵早開天上仙,一朵晚生癞□□。
天上仙怎麽了,還不是要和村裏最窮的人過日子,而且還是個天煞孤星。
“慶脆脆,王二麻子命裏帶煞,專克身邊的人,你過去小心被他給克死了。”
慶脆脆原本懶得搭理她,不管慶家對外怎麽說自己和王二哥的婚事,風言風雨總是有的,難免說些難聽話會牽連到慶翹翹。
所以她的東西能給的都可以給,但是不代表她是個石頭,任由人踩人踏。
而且還敢作踐王二哥。
她臉色一冷,從院裏大缸裏舀了滿滿一瓢涼水,在慶母震驚的視線下,全潑在慶翹翹的臉上。
“洗把臉照照你自己,醜得人神共憤還天天描紅塗綠,村裏的臭鼬子都不給你臉。滾回去抱着那些東西做夢去吧。”
慶翹翹讓她面上陰狠的神情吓地愣在原地,生以為自己剛才叫惡鬼給盯上了,被慶母拽回屋子裏才嗚嗚地哭出聲。
将二閨女安撫好,慶母出來,就見大閨女一臉無事的樣子,半蹲在院子裏正給小雞仔撒米。
她低嘆一聲,“脆脆,你妹妹還小,不懂事,你要多讓讓她。”
讓?
慶翹翹不會走路的時候就是她在帶,爹娘下地,她在家養豬養雞還得做飯養妹妹,誰曾想養出這麽一個心性狹小的妹妹。
都說在娘家的日子好,她在家的時候,要聽她娘十年如一日的抱怨自己為什麽不是一個男丁,要忍讓妹妹,忍讓二房的欺負,最後又是什麽好下場。
可是那些已經不重要了,她現在只想以後,只想和王二哥在一起的以後。在縣太爺後院那一年學得最多的就是要笑。
所以慶脆脆回頭沖着慶母抿唇一笑,“娘,我記得了。”
慶母一愣,心裏覺得大閨女自從落水醒過來以後,變得太怪。
那種怪說不清楚,總是讓她這個當娘的都有些害怕,只好讪讪笑着,回了竈上。
——
上晌胡燕來到了,見她屋子裏空蕩蕩,不僅是往日擺設的梨花紋樣的坐墊、銅鏡、方桌、裝花的瓷瓶,連新做的枕頭被面都被扒走了。
她傻眼,想了想道:“你和王二麻子的事情,家裏知道了?”
慶脆脆點點頭,一針一線走地穩當。
胡燕來見她還能定住神,方才的慌張頓時沒了,不過依舊憤憤:“你這還沒出門呢,那些東西就是放着也損害什麽,至于都搜羅走嗎?”
她這話沒留音兒,卻聽旁邊屋子裏有人罵了一句,人卻沒出來。
胡燕來還想發作,被慶脆脆拽着做到矮腳床上,這才作罷,“都是你妹妹搶的吧?她做人真能堅持,從小摳門,心眼跟針眼似的。”
慶脆脆無奈地笑笑,“反正那些東西都是為了縣太爺婚事置辦的,在媒人面前露個全乎樣兒,我也拿不走。”
胡燕來同她一樣引線,現下天光真好,秀帕子也不費力,“幸好你把攢下來的銀子叫我藏了,要不然遲早讓慶翹翹搜刮了。”
說了沒一會兒,胡燕來見帕子上的小梅花已經有了雛形,有些羨慕,“你手巧,繡花也快,我才描個邊,你已經上走瓣兒了。”
“你那半貫錢是怎麽攢下來的?”
慶脆脆擡擡手中的帕子。
胡燕來‘啊’一聲,“我不如你,我才攢了百十來個銅子。”
“你不能和我比,我繡帕子又不是要養家,一個帕子多了能賺七個銅板,三四年了,才這麽點。你的要是沒花,得有我兩重多。”
胡燕來不懂疊數,聽她這麽說,又開心了。
不是她自誇,脆脆愛發懶,但是她比脆脆勤快,在家繡一會兒,出門在村裏小姐妹那裏玩說,手裏功夫也閑着。
快到晌午的時候,慶母提着茶壺和飯盒去地裏送飯。
胡燕來聽她娘在叫,臨出門道:“下晌咱們去山上挖點野菜吧。春兒一來,山上都是狗地芽,一小筐能吃好幾天。”
慶脆脆搖搖頭:“我爹不讓我再出門了。你叫上小芬一塊去吧。”
小芬才不願意給她一塊呢。
胡燕來有些遺憾,眼睛打轉,多問一句,“要是碰到王二麻子,我該說什麽?”
王二哥進山都是從東邊山口,從不來村裏這邊,燕來應該是碰不到的。
不過,萬一呢
慶脆脆想了想。“要是遇上了,就說我都好,我爹已經托人算日子去了。”
——
下晌,胡燕來挖野菜的時候心不在焉,老是留神附近有沒有那個大高個兒的身影。
一直到天快黑了,這才遺憾地往家走。
誰知剛過小拐彎,在上一次的牆角位置看到一個人影,她頓時驚呼出聲,“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認出她來,急急上來,“脆脆還好嗎?今兒我遇上慶家叔叔了,他說五天後讓我去他家接脆脆。脆脆好嗎?”
走得近了,胡燕來才看清他一身狼狽。
身上都是泥土塊,就連臉上都青青紫紫的,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慶大叔打你了?是不是?”
王二麻子搖搖頭,“沒事,你不要和脆脆說。慶家叔叔不是故意的。脆脆呢,脆脆還好嗎?”
胡燕來為他們以後的日子生出一縷愁思,“脆脆一點兒也不好。慶翹翹老是欺負她,和縣太爺的親事黃了,跟個蝗蟲似的,将脆脆屋子搜刮了一遍,恨不得連牆皮都扒下來抱走。”
“而且昨天晚上慶大叔家吵得好兇,還聽見打人了。脆脆說沒打她,也不知道真假。”
兩人都在想:怎麽會不打脆脆呢?脆脆不願意嫁給縣太爺,忤逆慶家爹娘,必然是被打得很兇才逼得慶父松口。
王二麻子眼窩一紅,一雙大掌握地死緊,猛地回身從小路上走了。
胡燕來早就忘了出門時脆脆交代給她的話,抱着一筐野菜還念着給慶家送一半,順便把方才見到王二麻子的事情告訴脆脆。
豈知還沒踏進院門,就聽見裏邊吵嚷成一片。
一腳踏進去,見三四個壯碩的婆子圍成一團正扯着脆脆往外拽。
慶父不好同婦人拉扯,急地在一旁幹嚎,慶母和慶翹翹兩個堵在那幾個婦人身後,兩只胳膊探長了想要擠進去。
可惜衣衫被抓亂,頭發散開,就連臉上都是血道子,也扛不住那幾個婦人的力氣。
胡燕來哪裏還看不明白。
籃子也顧不上了,猛地沖出大門,扯着嗓子就喊。
——“來人,快來人,搶人了,強盜進村搶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