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黑之後
慶脆脆進到正屋,被二嬸扯着她身側的小墩子上坐着,受一波‘真好看’、‘從小就知道你有福’之類的虛假誇獎。
二叔家有一女,叫慶柳,也跟着來了,正翹着小二郎腿,咯嘣地磕着瓜子,她身周地上零散地都是瓜子皮。
慶脆脆掃她一眼,見她母親正扯着二嬸說外邊村裏的風言風雨,哪有心思留意地上的瓜子皮。
慶脆脆本就不喜歡二叔一家,尤其是讨厭慶柳這個堂姐。
慶家一門三兄弟,她爹是老大。
二叔和他們住在一個村裏,但不在一個院子,和他們隔了挺遠,在村裏北邊,總覺得自家的日子比她家強。
要說強在哪裏?大約是二叔家有男丁,一個十六,另一個去年剛落地,上不滿一歲。
三叔早些年和二叔明火執仗地打過一架,後來一氣之下搬到了隔壁村,就連宗親譜上都分了出去,徹底不和花溪村有來往。
據說日子過得很好,說是得了生財的路子,每年都跟着府城的大船出海好幾個月,賺地不少。
二嬸一直說縣太爺家多富貴多了不得,慶脆脆心裏厭煩,再看慶柳眼神不老實,已經打量着要翻靠牆的櫃子,伸手攔住,“堂姐,那裏邊沒吃的,別翻了。”
慶柳翻個白眼,嘬一下牙花,“脆脆,你眼看就是縣太爺的貴氣姨娘了,還小氣吧啦地守着這櫃子,裏邊難不成有金元寶呀?”
“金元寶沒有,我娘剛買的花緞子有一匹,你手上都是不幹不淨的,別碰髒了。”
慶脆脆頂回去,瞧着慶柳眼神更亮,索性站起身從她娘枕頭下摸了一把大鎖,哐啷當地鎖好。
這邊動靜大了,慶二娘子扭頭看一眼,猜出又是閨女在瞎摸揣,警告地瞪她一眼,回頭笑了笑,“你看柳柳這丫頭,就是沒有脆脆的福氣...”
倒是慶脆脆看着二嬸這番做派,挑挑眉頭。
以往二嬸帶着堂姐來,不是拿這就是摸那,顧忌着妯娌之間的面子,她母親總是不好說什麽,誰讓花溪村慶家這一支,二代輩分裏大房沒個能頂門戶的男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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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慶柳身上這件青色的衫衣料子都是她娘買來給自己做新衣服的,結果卻被她二嬸一頓軟釘子截胡了。
往日她脾性柔善,随了母親的性子,總覺得自己不是個男兒身,辜負了他爹娘的養育情,所以總是容忍退讓。
現在卻看明白了,她自甘犧牲,這家裏有幾個心裏念過她恩情的。就連她在二嬸面前退讓,她娘也沒覺得委屈了自己,私下倒是抱怨‘你怎麽不是個男的’。
她被慶柳欺負了不止一回,有的時候在家裏,有的時候在村裏,推搡更甚至是直接強搶她手裏的東西。
回來只要跟她娘抱怨,她娘不僅不安慰,有的時候還怨怪她,說你要是個男的,慶柳她敢欺負你?
一直到天黑很久,二嬸他們才走了,倒是沒惦記着蹭上一頓飯。
想來她的親事更讓他們牽腸挂肚吧。
畢竟上一世,自己剛進了縣太爺府,二叔不知花了什麽路子,借她是縣太爺姨娘的名聲,把二房的大兒子送到縣衙裏當了小卒子。
別看職位小,在花溪村可出盡風頭,說起來誰不贊嘆一個‘官家人’。
卻不好好做事,仗着一點小位子,四處為非作歹,連累當時還在後院的她受了十五大板。
——
一家人潦草地在桌上吃過飯,慶父将慶脆脆叫到正屋,慶母也顧不上洗碗,交代二閨女勤快點,匆匆尋到父女兩個跟前。
一腳踏進正屋,就聽見大閨女說了一句要人命的話。
慶脆脆直視慶父雙眼,“我不嫁。”
慶母心裏哀呼一聲,看丈夫已經豎起眼睛,急忙攔道:“當家的,先等我說完。”
她把大閨女扯到一旁,連聲嘆菩薩,“我的兒呀,你可千萬別聽村裏人嚼舌根,她們那是嫉妒咱們家的好日子,這才蒙着眼睛瞎咧咧。”
慶父沉聲道:“你不嫁?你不嫁,老子就打斷你腿,捆也要捆上花轎去。由得你小性子!”
慶母不敢反駁丈夫的話,一直扯着大閨女袖子,示意她快認錯。
慶脆脆抽回衣袖,只問慶父:“爹,要是縣太爺家那後院真能要人命,你也非得送我去嗎?”
慶父眉目一凝,僵着臉皮,“說得什麽話。縣太爺是咱們的父母命官,娶你進去自然是當姨娘主子的,那媒婆說得真真的,绫羅綢緞山珍海味,哪一個不好?再說了,你成了縣太爺的姨娘,你老子我怎麽也是縣太爺的岳丈,說出去比裏正都要氣派。你是鬼迷了心竅,還敢說不願意?!”
說了這麽多,只有他們得利。
慶脆脆心裏覺得發疼,還是那句話:“縣太爺後院真就像村裏人說得能要了閨女的小命,爹你還是非得送我去嗎?”
慶父終于火了,一拍桌子,指着這個不孝的大閨女,“孽障!老子...”
慶脆脆只覺眼前又浮現上一輩子慶父到縣太爺府随後接過銀袋子的笑容,一把将小墩子拽起砸在地上,“爹,我就問你,哪怕知道我是去死,你也要送我進縣太爺府,是..與不是?”
慶母已經吓得不敢吱一聲,雙手捂在胸口念叨着菩薩保佑。
慶父愣愣地看着地上支離破碎的板凳,頭一次被閨女壓着吼,一時反應不過來。
等明白大閨女說得意思,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躲閃的神情再也遮掩不住,嘴巴嘟囔一下,道“你娘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嘛,村裏人是說來騙你的。”
慶脆脆已經知道慶父的答案。
顯然他和二叔躲在一旁嘀嘀咕咕,早就做好決定了。
這一世是她傳了縣太爺家的事情,上一世未必沒有人不說,可她爹還是送她去死。
如此,也就死心了。
上一世他們趴在她屍骨上活得滋潤,就算是還了他們的一場養育恩了。
這一世她得為她自己活一場。
慶母撲上來将大閨女拽回去,哽咽道:“你說什麽渾話!你爹怎麽害你呢。要怪就怪你怎麽不是個男娃,你要是個男娃,村裏人誰敢傳出這種喪天良...”
她抽回被慶母拉着的胳膊,道:“你別怪我不是男丁。我是你生的,你怪自己吧。”
慶母一愣,只覺心上突然一空,下意識要去拽大閨女的袖子,卻見她起身避開。
在慶父慶母的視線中,‘咚’地跪下了。
“我想嫁,縣太爺家萬般好,過得總是富裕日子,脆脆不是傻子,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清楚。”
慶父神情一松,“這就對了,爹娘不會害你,跪着.....”
後面的話被慶脆脆打斷。
只聽她說:“可我如今想嫁都嫁不成了。”
“什麽意思?”
慶脆脆一臉的淚,仰首看着她爹,“那日閨女落水是村東王二麻子救起來的。爹你不知道吧?”
王二麻子?村裏最有名的瘟神,那個天煞孤星?
是他救的人?
慶父聲音都抖了,“怎..怎麽..是他?”
慶脆脆道:“我也不知道是他。今日出門王二麻子堵了女兒的路,說是他下水救人,說他...”
她故作難為情地低下頭,“說他對我....”
“對我.....”她話一半,留足了想象的餘地,“他說我已經是他的人。要是我敢嫁給縣太爺,就四處宣揚我的醜事。到時候傳到縣太爺口中,爹...爹,咱們都得死!”
“我的老天爺呀!”慶母整個人一軟,猛地栽在地上,捂着臉嚎出聲,“天殺的王二麻子!這個畜生!我好端端的閨女怎麽遇上這樣的....”
慶父厲喝道:“你閉嘴!是怕四鄰不知道這件事兒嗎?”
視線一轉,看向已經跪在地上的大閨女,“這件事兒有人證嗎?”
慶脆脆一僵,都這樣她爹還不死心,“沒有人證!”
一咬牙,又補上一道:“他說,他知道我身上哪裏有一顆紅痣。要是敢仗着沒人看見,就說出去。”
大閨女的紅痣是長在大腿內側。
這事慶母自然知道,哪裏還有僥幸心理,沖着丈夫直搖頭,“當家的,不行。那地方騙不了人呀..”
慶父扶額閉眼,好半晌說不出話了。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連手都在隐隐發顫。
眼風一掃卻見門邊有個人影子,一跨步沖出去,将人拽了進來。
慶翹翹已經吓傻了,眼睛瞪大如銅鈴,被她爹扯進來,手指着地上的慶脆脆,吱哩哇啦地就喊:“那會兒王二麻子找你是因為這件事兒,怪不得你們兩個要哭...”
慶父滿腦子糊塗賬,讓她說清楚。
慶翹翹哆嗦一下,将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有她這麽一描補,慶父心裏的八分信成了十分。
看二閨女一臉不知輕重,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你笑什麽?啊,你笑什麽?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村裏人傳開,你以後就嫁不出去了。你這輩子只能老死在家裏。要麽就跟隔壁那個一樣,做個燈下黑的敞腿貨。”
慶翹翹只是得意慶脆脆沒了好親事,心想姐姐不行,換她去不就行了。
一巴掌被扇在地上,又聽她爹說了一大通,頓時傻眼。
隔壁的胡娘子做什麽的,她隐約聽過,村裏人背地裏罵了多少的難聽話,她也知道。
她怎麽就成了一個那樣不堪的女人。
淚珠子噼裏啪啦地往下掉,“爹,你不公道。姐姐不能嫁給縣太爺,為什麽不能讓我去?憑什麽她能去享福,我就不能?”
慶父怒極反笑,“翹丫,不是你爹不公道,是你不夠格。你看看你這張臉,門牙大地能啃樹,嘴巴一咧能塞一個鞋拔子進去,再看看你鼻子,你眼睛,你臉蛋,單拿出一個就看不下眼去。”
“你讓縣太爺娶你當姨娘,娶回去幹什麽?鎮宅子嗎?”
有時候慶父看了大小兩個閨女的臉也在想,都是一個老子娘,怎麽一個天仙,一個地妖。
慶翹翹滿臉震驚,比起難以相信說出這樣的話竟然是她爹,更不願意相信自己真的長成她爹說的那樣。
她咧嘴就嚎:“女大十八變,這是娘說的。我一定能變好看!”
慶父看她哭,覺得更醜了,詭異地笑出聲,打破二閨女的幻想:“你娘是騙你的!”
——
“娘!!!”慶翹翹聲嘶力吼。
“我的天老爺呀!”慶母也嚎。
“你永遠不會變好看!!!”慶父也吼。
唯有慶脆脆是屋中最正常的、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牽出兩個梨渦,心說:王二哥,委屈你挨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