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黃昏之下
四
王二麻子覺得回村的路就跟山裏起霧時看不清前路一樣,整個人的魂兒像是吊在半空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完全是憑感覺走。
魂兒飄着飄着,聽見有人在念叨‘慶脆脆’。
王二麻子一激靈,頓時神魂歸位,不知覺靠上去聽他們在說脆脆姑娘什麽。
方才和脆脆姑娘在山口說話,別不是叫村裏人看見了吧?
要是他們看見的,自己得趕快說清楚,不是脆脆姑娘找他,是他們無意遇到的。
心裏滿腦子亂麻繩,走到跟前才發現并不是在說脆脆姑娘同他見面的事情。
王二麻子心裏松了口氣,下一瞬聽清他們說的話,心猛地一縮,帶點抽抽的疼。
原來脆脆姑娘要嫁給縣太爺做姨娘。
他心說:縣太爺是臨海縣最大的官老爺,住的宅子氣派,當縣太爺的姨娘過得是神仙日子,脆脆姑娘嫁進去就是享福,挺好的。
什麽?六天後就要被接走了?
王二麻子皺了眉頭:怎麽這樣着急?脆脆姑娘剛翻年才十四歲,年歲這樣小,慶家爹娘怎麽這樣舍得?
什麽?縣太爺後院的姨娘多得都數不過來?
王二麻子身為一個男人,有些瞧不起縣太爺:一個男人,娶一個老婆就夠了。一輩子就只要一個女人,只疼她一個都不夠,怎麽舍得分一部分疼愛給別人呢?
他不知道自己不知覺中已經代入脆脆相公的身份,再聽村裏人說縣太爺家多少金銀多少富貴,都不順心。
他重新挑起扁擔,覺得這些村裏人分不清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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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錢多有什麽用,那麽多錢又不是只給脆脆姑娘一個人。
王二一彎腰,正正同自己漏出大拇指的鞋面對上。
原本還有些看不起的心思,頓時散了幹淨。
縣太爺再不好,脆脆進府過得是貴氣的生活,吃白米細面,喝燕窩魚翅,穿绫羅綢緞。
要是跟了他,只會受苦。
脆脆姑娘是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喜歡穿粉色嫩黃色的衣衫,開心笑起來臉頰上兩個甜甜的梨渦,不開心嘟嘴氣惱的樣子叫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來哄她。
這樣的小姑娘就跟縣裏剛出鍋、蒸得白胖白胖的細面馍馍似的,要是叫他的黑手指頭沾染一點,老天爺都看不下去。
他掩下心裏滿地快要溢出來的難過,邁出一步。
卻不想身後一個婆子說得話,讓他再走不得了。
人群中李婆子看衆人都盯着自己,心裏得意,雙手抄進袖兜裏抹了一大把瓜子,‘嗑’地一聲清脆,上下嘴皮翻着隐秘話,“這事兒我誰都沒說。你們聽了可得縫上嘴巴。”
衆人忙點頭。
李婆子吐一口瓜子皮,滿是褶子的眼皮被風吹得眯了一下,“縣老爺是天大的官,老婆子不敢說。但是他那媳婦有名,是鎮上做酒樓生意白家的大姑娘。”
“喲,白家大姑娘?那可是了不得的人。”
“怎麽了不得?難不成三頭六臂?”
“別胡吣!白家大姑娘是個了不得的。沒出嫁就接手了家裏的酒樓生意,原本白家都要敗落了,誰曾想白家大姑娘一掌家,嚯,好家夥,神仙點手都不誇張。
你們別不信,這十裏八鄉的,誰不去縣裏趕集。你打聽打聽,論起白家大姑娘那是生意場上頂頂厲害的人。...”
這人還要再說,李婆子扇他一下,“說得就是這位。白大姑娘做生意厲害,做官老爺的正室媳婦更有手段。”
她手指在虛空中點點,“就說這後院加起來多少個女人,哪一個越過這位白大姑娘了。”
她啧啧地搖搖頭,過後低聲示意衆人往前湊到一處,悄咪咪道:“知道去年縣太爺後院添了幾個姨太太?”
枯爪似的手掌亮出五根指頭。
嚯!了不得!
不說養不養得起,先說姨娘可是要賣身契的,五個姨娘,少說有一百兩吧。
李婆子聽他們重點說起縣太爺家境,呵笑一下,神秘莫測道“你們以為光迎人進門吶?”
她往後靠在大槐樹身道:“知道去年縣太爺家死了幾個姨娘嗎?”
衆人悚然:死了?
這是什麽意思?
李婆子一攤手:“進幾個出幾個,這不就扯平了嗎?”
進去是做姨娘。
女人一輩子在後院做了姨娘,自然不能和離。
那還怎麽出?
主家捏着賣身契,無非是被賣了或者送走,要麽直接弄死了事。
大戶人家死一個賣身姨娘還算是事兒嘛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想到一處,過一會兒有個機靈的插诨打科,“李婆子在我家吃了杯酒,說醉話呢。聽聽就行了。大官人家,可是能拿人下大獄的。”
“自然,自然。閑扯淡呢。”
“可不是嘛”
“誰還信了呢。沒人信,沒人信。”
忽有一個揚起脖子,看向不遠處,“那不是村東王二麻子嘛?他怎麽來這處了?”
“王二麻子?可不能叫他來,那是個八字倒鋼槍的趁棘子,命裏帶煞,誰走的近了,小命保不得多久。”
“他家住的那麽遠,來這處作甚!遭瘟人,瞅瞅他弟弟三葉子,小臉天天透着青,指不定也是個短命的。一家人都得叫他克死。”
“別說了。說得多了也晦氣......”
王二麻子越走越快,身後那些風言風雨只要聽不到了,就算了。
一路算是小跑着回了自家的小院子。
弟弟三葉子聽了動靜,走出來遞上一碗水,“二哥,今天怎麽回來這麽遲?”
王二麻子接了水一股腦地喝光,随手抹了頰邊的水漬,看弟弟消瘦的小臉蛋,腦海中再一次翻湧出先前那些人說的話。
“三葉子,家裏還有米嗎?”
三葉子搖搖頭,“二哥,米沒了但是還有半斤粗面,做糊糊湯還能吃上幾天。”
王二麻子扭頭看看自己的院子。
只有半人高的矮牆圈出不大的一塊地,院子裏冷清到連賊都懶得來,家中就一小間簡陋的茅草屋,稍微風大點就能卷走房頂上天。
更不必說鍋碗瓢盆,柴米油鹽。
他眼神落在方才拴住的兔子上,“三葉子,晚上二哥給你炖兔子肉吃。”
三葉子也看着經過一冬後,吃地膘肥肉多、活蹦亂跳、意圖越獄的兔子,咽咽口水,“二哥,還是不吃了。賣給村裏人要麽去鎮上,能換三十個銅板呢。”
三十個銅板都能買兩斤細面了。細面太奢侈,就是粗面都能買五斤,還能富餘三個銅板買個小肉餅子了。
王二麻子垂了視線悶悶點點頭。
這兔子不能吃,家裏也沒有東西養,賣了還能換點錢。
一時又想起村裏人說縣太爺家有多富貴。
家裏的水缸空了,他重新挑起扁擔,提着兩個修補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水桶出門了。
打過水以後還得再走快點,不然沒到家就漏光了。
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趟,才将水缸灌滿。
有他腿高,臉盆圓的水缸是家裏唯一還健全的東西了。
為了防止人偷,所以放在屋子裏。
來來回回,屋子地上都是黑泥。
天一黑,兄弟兩個舍不得燒柴,主要不敢燒,害怕睡得迷蒙,萬一一個火星子蹦出來,整個屋子就沒了。
摸着黑上了矮腳床,說是床,實際就是自己搓麻繩捆敷在一塊的木板,四個角墊上一樣高的圓柱子。撐着木板,也不至于人貼了地,沁地寒。
茅草墊子睡起來也不暖和,但是家裏唯一的布料除了他們穿的衣衫,就是一床蓋了很多年的舊被子,聞着一股腐臭味,每當大太陽晾曬的時候都不敢用力拍,生怕一拍就徹底爛了。
王二麻子将被子往發出熟睡呼吸聲的弟弟身上裹了裹,低低嘆氣。
他睡不着。
腦海裏一時是笑起來跟塊糖一樣的脆脆姑娘,一會兒是偷聽到別人議論縣太爺虎正室的聲音。
他覺得脆脆姑娘還是不要去縣太爺家比較好。
聽李婆子的意思,那個白家大姑娘是個要人命的夜叉,萬一今年像朵花一樣進去,明年卻枯着擡出來怎麽辦?
弟弟悶悶咳嗽一聲,王二麻子急忙伸手摸在他額上,又試了試自己的,沒覺出熱來,這才松口氣。
家裏一副藥早就煮了四五遍了,藥效沒了,要是這時候發熱,他可一點招都沒有。
他身上熱乎乎的,三葉子睡到一半已經習慣地往哥哥懷裏縮着取暖,一直到尋到熱源,這才松開眉頭。
借着月光,王二麥子看清弟弟瘦地都快脫形的小臉,又嘆一聲氣。
村裏人都說他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老子娘不說,連帶着弟弟都克。要不是大哥早就将他們甩手,只怕也要受牽連活不長。
或許他們說的是對的。王二麻子心想。
所以今天拒絕了脆脆姑娘是明智的。
都是為了她好啊。
至于縣太爺家的事情...
正好明天要去鎮上賣皮貨,尋別人問問,要是真的話,一定要跟脆脆姑娘說清,讓她小心些。
于此同時
慶家小院子
今天胡燕來死活不願意回家住,擠在北屋小床上,同慶脆脆翻花繩。
“所以,你讓我去李婆子跟前假裝說那一番話,就是算準了她會說出去?”
慶脆脆笑笑,手指翻飛,交叉出一個新樣式給她解,“李婆婆是村裏最喜歡說閑話的,你說三,她能補出一二和四五來。
只要将縣太爺家後院主母厲害,時常作踐姨娘小命一說,她保準能編個齊全的故事來。”
李婆婆聽見了,那就是全村人都聽見了。
一來她想看看爹娘的反應;二來,若是這話能傳到王二哥耳朵裏,再去問願不願意娶她,沒準就成了。
不過今天被王二哥毫不猶豫地拒絕,她還是有些難過的。
王二哥肯定以為她在戲弄他,剛說了不願意就撒丫子跑了,他生得七尺高,三兩步就沒人影了,她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真是氣惱!
懷着‘下次見了他必定得好好說一頓’的想法,慶脆脆安睡一夜。
第二日安心在家繡了一天花,黃昏的時候,趁着家裏人不注意,和胡燕來溜出院子。
她們打算一起去村裏走走,看看李婆婆的口舌本事有沒有用。
要是縣太爺家的事情已經傳開,肯定有很多人暗中指指點點,村裏的小姐妹們也能聽到風聲。
不想才拐上小路,自牆後猛地有一個人攔在兩人前。
慶脆脆‘啊’地低呼一聲,認出原來是王二哥。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道:“王二哥,你躲在這裏幹什麽?”
天邊昏黃晚霞映在高大男人面上,像是抹了一層好看的胭脂一樣紅。
只聽他抖着聲音,“脆...脆脆姑娘,昨日你說要嫁給我的話,還作數嗎?”
作者有話要說:
填空題
王家三子
王二是王二麻子
王三是王三葉子
那,王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