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夜之中
送媒人走了,慶老爹背手在後,往家去。
正見二女兒端着冒熱氣的碗往北邊屋子去,腳步一轉跟上去。
北屋子是大閨女住的地方,和媒人說定好人家後,只讓她單住。
他這個做爹的,也不好随意踏進去。
據說是官老爺的忌諱,有家神認人,若是大女兒魂兒上沾了男人氣,八字就會沖了官老爺家的風水。
他立在門外,看大女兒臉上透着白,眼睛倒是有神,估摸着風寒高熱挺過去了。
他悶咳一聲,見兩個閨女都看過來了,板起臉道:“脆丫,你親事今日同媒人定了。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乖乖在家養病。再過七天就是大吉日,到時候家裏送你出門子。聽見了嗎?”
大閨女答應的聲音傳來,慶父滿意地點點頭,又道:“翹丫,你姐姐病着,你要多照顧她,将來還得靠你姐姐給你說好人家,知道了沒?”
慶翹翹不敢反駁,心裏翻白眼,嘴上自然答應着。
一等人走了,立馬關門,炸着嗓音道:“慶脆脆,我告訴你,別以為嫁給官人家就有好日子,娘說了,你過去是要做姨娘的,姨娘就是妾,你知道什麽是妾嗎?”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妾是什麽,是從村裏湊在一起說閑話的婦人那裏聽到的。
總之聽起來就不是好聽的稱號。
她就是眼紅慶脆脆的這樁好親事,方才偷偷聽了,官老爺家的宅子是鎮上最氣派的三進大院子,院子裏還有小湖和花園。
慶脆脆一進門,就有三四個丫頭伺候,還能穿绫羅綢緞,戴最名貴的首飾,吃山珍海味,一頓飯能擺上十八個大小盤子呢。
她看看地上擺在一起的兩只碗。
長這麽大,吃飯喝藥喝水,她就一個碗。要是不小心摔了破了,就只能用會漏的木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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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娘生她晚了。不然這神仙般的好日子都是她的。
越想越氣,慶翹翹懶得等藥晾涼,一股腦倒進旁邊的碗裏,也不管灑出來多少,氣呼呼地開門走了。
自然也沒聽到身後人那句自嘲的聲音。
——“明知是做妾,為什麽還眼巴巴地要湊上去呢。”
慶脆脆忍着惡心将只有一半的湯汁灌下肚,對于親生妹妹的話并不放在心上。
她想明白了,家裏其實不在乎什麽妾的名聲。
對于一個農戶出身的平民之家,能攀上官老爺,而且還有十兩的聘禮銀子,不用說做妾,就是為奴為婢都行。
她看到自己那樣屈辱的死去後,家裏父親聽聞消息後立時就上門求一個公道。
誰知,随便一個管事說了幾句污蔑的話,父親便認了。或許也不是認了,而是那一袋子銀元寶太重,封了他的嘴。
她的魂兒跟着父親回了家,卻見娘家早就大變模樣。
不僅蓋上了氣派的泥瓦房,還往後擴了一倍大的地方,家中還多了一戶人,原來父親還花錢買了妾,正挺着大肚子在屋子裏享清福。
母親聽了她的死訊,倒是掉了兩顆淚,可一看見那袋銀子頓時笑眯眼,商量着再從裏正那裏買上幾畝水田,院裏空出地養上多少只母雞。
就連妹妹也不難過,撒着嬌要買哪家的布做幾身新衣裳,把村子裏的誰誰比下去。
他們都奔着好日子去了,唯獨留了她屍骨,冷冰冰地敞在亂葬崗。
沒一個人記得—他們的好日子全是她換來的。
血脈至親趴在她身上喝血吃肉,榨幹了她最後的一點價值。
慶脆脆想明白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然靠不住,她要給自己掙一條活路出來。
這一想,腦海裏閃過一道高大寬厚的背影。
其實,村東頭的王二麻子就挺好的。
村裏姑娘們湊在一塊說起他,都說王二麻子醜,還是個啞巴人,問三十句,就點一下頭。
其實人家長得不醜,只是臉上有幾顆麻子,而且生得七尺高,這個頭在南邊可不常見。
至于啞巴人,興有人叽叽喳喳,就不興王二麻子不愛說話嘛。
往日她不留心這個人,卻不知他心底那樣善良。
魂兒飄着不知去哪裏,只好守在亂葬崗的時候,她親眼見着是王二麻子冒着大雪前來,收斂了自己的屍骨入土,立木墳牌,上了頭一道香。
接她的黑白鬼差說,若不是有人幫她上了福祿香氣,她要在人間飄上好幾年,成了孤魂野鬼,最後下地獄承受刀山火海刑才能轉世投胎。
這樣的大善人,怎麽會是村裏人口中能客死人的孤寡天煞命呢。
藥效上來了,臨睡前,慶脆脆打定主意:這輩子她要麽不嫁人,要麽就嫁給王二麻子。
那麽好的人,她要去報恩!
兀得想起王二麻子是村裏數一數二的窮人家,她心說:窮點苦點累點都不怕,最關鍵是男人的品性要好。
——
一覺睡過去,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半晌
中途的時候,母親進來過一回,喂了點稀湯米粥,看她昏着神,又任由她睡去。
這回醒了,腦袋總算松快些。
她摸了摸額頭,察覺到不燙了,長籲一口氣。
這條命來之不易,自己可要好好珍惜呀。
留意到身後有動靜,門檻上坐着的胡燕來回頭看她,“醒了?我才将将引好線。”
屋子裏的小墩子又不見了,胡燕來左右尋不到合适的地方,索性脫鞋和她擠在矮腳床上,“我娘說,你的親事今日大定了。再過七天,就有小粉轎子接你去鎮上三進的大宅子裏過日子,是不是呀?”
她是個話溜子,不等人答,心上已經翻了好幾遭的惆悵和懷念,“脆脆,我平日最喜歡和你一塊玩,要是你走了,我一個人實在沒意思。”
說着話,手裏已經習慣性地摸上小針,這會兒屋子裏光亮不夠,她瞅了好幾眼才紮到對的地方。
“咱們村裏小姑娘都嫌棄我娘名聲,不樂意同我一塊處,有你在,還能一起繡花呢。”
說着将手裏帕子亮給慶脆脆看,“看見沒,這花樣子還是你描的,我可沒這手藝。”
慶脆脆笑了笑,看她心不在焉地下針,提醒道:“錯了。這一針得往左邊去。”
左邊?
胡燕來瞅了瞅,還真是紮錯方向了。
這一針壞了,要是不在意,越往後越別扭,整朵牡丹就廢了,連帶着針線、布料都得白搭。
她再不敢繡了,妥帖收好,同她說悄悄話,“脆脆,你妹妹是不是有病?”
慶脆脆一頭霧水,“怎麽這樣說?”
“還能因為什麽。”胡燕來癟癟嘴,“你是她親姐姐,有了這樣好的親事不高興就算了,四處跟別人說你是個妾,沒什麽了不得的。”
越想越來氣,胡燕來恨不得沖到正堂告狀去,“她比咱們就小一歲,明年也是相看的時候,整日學村裏的長舌頭,嚼嚼嚼嚼個沒完。”
慶翹翹的小氣性子,她這個當姐姐的還不知道。
聽好友義憤填膺,為自己打抱不平,慶脆脆展顏一笑,“由她去。我不在意。”
生死的鬼門關都走過,閑言碎語算得了什麽。
比起這些,她更在意眼前人,“燕來,你娘現在還打你嗎?”
胡燕來一頓,下意識撫在自己胳膊上,過一會兒搖搖頭,“她倒是不打我,如今指着我繡帕子賺銅板過日子呢。”
胡燕來家就在她家隔壁。
是一個比自家還小的院子。
胡阿爹很早就沒了,胡娘子成了寡婦,身邊又沒個男丁傍身,叫胡家人趕出原來的院子,最後求到裏正面前,才将一座荒了許久的破落院子分給胡家母女。
一個寡居女人,手上沒錢,還有一個半大的丫頭要養活,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就有生男人進那小院子。
風言風雨,哪有餓肚子難受?
日子就湊巴着過下去了,胡燕來小的時候沒少挨打,便是長大了,偶爾胡娘子心不順,也要抽幾回。
胡燕來看見她眼神的擔憂,扯唇笑了笑,“這不是有你嘛。要不是你教會我納針繡花,我娘指不定怎麽抽我呢。”
慶脆脆知道她舍不得自己,眼神一轉,同她低聲嘀咕幾句。
果然,胡燕來瞪大眼睛,“那可不能去呀!”
“不能去哪裏?”
猛地有一道亮聲自門外來,險些驚地屋中兩人喊叫出來。
胡春來狠狠瞪門口人一眼,捂着狂跳的心口,“慶翹翹,你是個死人呀,走路怎麽沒音。”
慶翹翹掐着蘭花指,一撩頭簾,“你管我走路有沒有聲兒?這是我家,我愛怎麽着就怎麽着。還有,你們兩偷偷摸摸說什麽呢?”
胡燕來眼珠子一打轉,“說河壩的事情。說以後再不敢亂去那地方了。”
糊弄走人,胡燕來同慶脆脆對視一眼,有些疑惑,“你怎麽知道那些事情的?”
慶脆脆指指自己的腦袋,“是有菩薩在夢裏告訴我的。那時候覺得整個人像是被火燒着,然後來了一個圓臉大耳垂的菩薩,在我身上撒了神仙水,所以我才活不過來的。”
“菩薩不僅救了我的命,還說看我命中有災難,渡我一劫。說了好多秘密呢。”
胡燕來聽地一愣一愣的,瞧着床上的人病了一場,臉蛋像是又白了不少,猜測她不是遭了魔怔吧。
慶脆脆知道她不信,道:“燕來,我知道你心裏不敢信。這樣吧,村裏賣豆腐的李婆婆家,你知道吧?”
見對面人點頭,慶脆脆道:“李婆婆的小孫子今晚上是要出水痘的。你要是不信,現在出門看一回,等明兒再看一回。”
聽她說的篤定,胡燕來心裏已經信了三分。
也不遲疑,撂下一句‘這事兒我保密’,奔着李婆婆家去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雞剛叫過早,慶父開門要去地裏,就見門口已經蹲了一個人。
聽着門開的動靜,胡燕來扶着酸麻的雙腿,同慶老爹打過招呼,一瘸一拐地推開北屋子的門。
屋外的慶父一頭霧水,不過胡寡婦的閨女老來,就是這麽早來倒是個稀罕事。
不知想到什麽,他視線往隔壁院子瞟了瞟,莫名一笑,扛起鋤頭,沖竈上喊一句:“我下地去了。”
北屋內
胡燕來将被子裏的人薅起來,抖着聲音道:“李家小孫子真的出水痘了。”
這事兒做不得假。
是她前後親自驗證過的。
真的有菩薩在夢裏點化了脆脆!
等等......菩薩在夢裏說脆脆命裏有一劫難,莫不是說的是縣太爺家。
菩薩告訴脆脆,說縣太爺家一年要迎好幾個姨娘,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死一個。是不是就是說脆脆一但進了那地方,很快就會送命。
胡燕來覺得自己悟出了菩薩的箴言,吓得捂住嘴,“脆脆,這可怎麽辦呀?這親事已經說定了,再不能改了!七天後....不...是六天後就有轎子來接人了。”
在好友發愣之間,慶脆脆已經換好了衣服。
她熟練地挽了一個婦人發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就不是縣太爺家的十八姨娘了。
重新打散,只簡單挽了一個小髻。
見胡燕來看她,解釋道:“那吃人的地方自然不能再去。走吧,同我去尋一下我将來的相公。”
聽她一口一個‘相公’叫出來,胡燕來震驚地瞪大眼睛。
這就是被菩薩點化過的人嗎?
如此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