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王庭
春分剛過,塞外的原野依然是隆冬的景象。
一列蜿蜒的隊伍奔馳于蒼穹下,日頭西斜,前頭才發出休息的指令。
安營紮寨,埋鍋做飯。那些人分工明确,動作簡潔利落。
打探的斥候不斷折返,帶來各種消息。
“将軍,翻過前面的仙女峰,就是內咄王庭駐紮的牧場了。”
聽到這話,圍在四周的将官們都難掩喜悅,羅忠義猛的一拍大腿:“他奶奶的,可算摸到他們老家了。”
向來沉穩的甲二也松了口氣:“這一路打過來,也是該到了。”
可不是嗎,從碎雲關繞出來後,他們沿着北涼出兵的路徑,接連挑了好幾處聚集地。
夏侯遮對着手上的地圖沉思,手指不停的劃過各處位置。
羅忠義嘿嘿一笑:“估計北涼那群孫子被吓了一跳,不是想要碎雲關嗎,那就給他們!演義裏怎麽說的來着,這叫——哦對!空城計!”
他旁邊的人翻個白眼:“羅短腿,這跟空城計能一樣嗎?人家空城是為了拒敵,咱們空城是為了誘敵深入!”
羅忠義不耐的揮手:“你煩不煩,較什麽真!反正都是空城,他能叫我不能叫啊?”
“嘿你——”
夕陽西下,餘晖灑在前面的雪山上,像是給它披上了一層金衣。
夏侯遮擡頭看着面前的這座山峰。
仙女峰,這是大淵人的說法。在北涼,它有個更神聖的名字,翻譯成大淵語,就是——賜予生命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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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涼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是喝着狼奶,由狼群養大的。所以他們的圖騰是狼,且相信本族是被狼神庇佑。
養育他們祖先的狼群,就是從這座山上下來的。
在前世,夏侯遮從來都沒來到過這個地方。在他領兵剛剛将獵須靡逼出中原,便先是重傷然後又身中了劇毒,終日昏迷不醒。
當他醒過來時,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很多事都已經塵埃落定。
甲九告訴他,在他昏迷的第三天,就有人來頒發聖旨,說是要讓鄭家大公子鄭金接手長纓軍。
就在所有人憤怒卻不知該怎麽辦時,蘇公子直接拒接聖旨,扣押了鄭金。
那時候,七皇子剛登基成為新皇,沒人知道他的皇位到底是怎麽來的,也沒人知道昭和帝是死是活。
或許是新帝騰不出手,想先收拾還在邺城裏蹦跶的幾位兄弟。
也或許是他被蘇幕二話不說就翻臉的姿态給吓住了。總而言之,新皇沒有很強硬的讓長纓軍服從命令,于是那個頒發又被拒的聖旨,不尴不尬的被鄭金給帶回了邺城。
而沒過多久,獵須靡卷土重來了。
他是有備而來的。
獵須靡在這段時間裏吞并了哊丘和谒葛,統一了北涼,然後以北涼王的身份重新召集三十萬勇士,随後以燕州為據點,順着迷津道向長纓軍駐紮的雁丘直撲而來。
那時候,碎雲光早就名存實亡,在戰争中被毀壞的不成樣子了。
從迷津道到雁丘,中間會經過不少大淵的城池。但詭異的是,獵須靡經過的地方,那些守兵像是瞎了眼,竟然連示警都沒示警。
就那麽讓北涼大軍大搖大擺的到了雁丘五十裏外,到了那裏,長纓軍的布防才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那時,夏侯遮依然昏迷着,且正處于拔毒的關鍵時期。而之前因為不想與朝廷直接撕破臉,為了拖延時間,也是自覺坦蕩,長纓軍中能夠決策的幾名将領,全都應新皇的要求入朝述職去了。
群龍無首的關鍵時刻,蘇幕再次站了出來,然後領着衆人打了場漂亮的戰役。
蘇幕的戰術很簡單,因為獵須靡已經知道夏侯遮此刻正危在旦夕,且在外四處宣稱他早已重傷不治,從而鼓舞士氣。
于是蘇幕便幹脆讓人穿着夏侯遮的铠甲,一馬當先直接開打。
或許獵須靡能看出是假的,但那些被夏侯遮打怕了的北涼士兵可分辨不出來。
尤其充當前鋒的還是谒葛哊丘的人,他們本就是被強行聚集的,一見到這煞神竟然還活着,立刻就軍心渙散,四散而逃。
獵須靡被仇恨蒙住了眼睛。或者說,他對別人給出的消息太過信任。
以為此刻的長纓軍軍中無将,久戰力疲,将會是他雪恥的大好時機。
然而蘇幕的這一戰,不僅将他的軍隊再次打散,更是直接俘虜了十幾萬北涼士兵。
不等消息傳到邺城,蘇幕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帶着長纓軍追擊獵須靡,收複燕州重複迷津道。
前世在聽甲九訴說的時候,夏侯遮心裏又驕傲又酸澀。因為他知道,蘇幕會做那個決定,是因為曉得新皇已經容不下長纓軍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搶先占據燕州,那樣才能掌握主動權。
蘇幕一個文弱書生,憑借着高超的膽識手腕,說服了絕境中的長纓軍主要将官。讓他們決定,跟着蘇公子,幹了!
前世夏侯遮很慫,雖然暗地裏喜歡蘇幕喜歡的不得了,但卻不敢說出來。
長纓軍裏的人只知道蘇幕與少将軍是過命的交情,卻不知道他其實壓根就是夏侯遮的命。
在雁丘俘虜的十五萬北涼士兵,成了長纓軍跋涉途中最大的負擔。
不可能放虎歸山,但大淵那邊又态度暧昧,若是把俘虜交給他們,過不了幾天估計就會再次出現在陣前。
攻下迷津道後,沒有後方供給的長纓軍糧草将磬。養活自己都不夠,沒道理還要養活敵人。漸漸地,軍中開始議論紛紛。
在這種時候,長纓軍已經是在破釜沉舟了,他們什麽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再沒有穩固的軍心。
于是,蘇幕拍案做了決定:十五萬北涼俘虜,就地坑殺。
光是挖坑就挖了好久。
這是蘇幕無法擺脫的血債。
在後來昭和帝複位,追究責任的時候,這件事成了那些士大夫們死咬不放的一點。
那些人站在高高的道德制高點,居高臨下的要将蘇幕判處死刑。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
冰冷的空氣,皚皚的雪山。山下的湖泊還在結冰,兩旁的枯草東倒西歪。
甲二把酒囊呈過來:“将軍,喝點暖暖身子吧。”
夏侯遮回過神,接過酒囊的時候突然發現,似乎從碎雲關出來後,這些人就不再喊他「少将軍」,而是開始喊「将軍」了。
以前在軍中,不論是長纓軍還是其他地方,見了他都會喊「少将軍」。
在那些人看來,雖然夏侯翎已經去世,但他這個兒子,依然只能被稱呼為少将軍。
甲二見他雖然接過卻沒有不喝,于是便觑着他的神色,揣摩道:“将軍您是在擔心蘇公子那邊嗎?”
夏侯遮頓了頓。
甲二連忙道:“您不必擔心,那邊留下的都是精銳,還有好幾位善戰的。而且咱們這一路打過來,北涼人知道老巢快被抄了,肯定會想着回援的。”
“他不用我擔心……”夏侯遮勾勾嘴唇:“我剛剛只是在想——”
他剛剛只是在想,阿幕有沒有擔心他呢。
蘇幕有沒有擔心他的?
這個回答是:沒有。
因為蘇幕現在正在焦頭爛額,昭和帝和李惠妃所育的二皇子高豗,薨了。
而且還死的特別慘,是被人半夜摸到床邊,用鈍刀子一點一點磨死的。據看過現場的人說,滿屋子都是血,簡直像是人間煉獄。
蘇幕當機立斷,趁着消息還沒傳到邺城,趕緊接手了胡爾城及沿線重要的補給要塞,并且将當初被煽動的那些人統一押解,将各種高豗通敵叛國的證據與一份替高豗寫的請功奏折同時送往京城。
他想傳達的意思是,若昭和帝大發雷霆意欲追究。那麽,那些确鑿的東西或許就會影響到高豗的身後名譽。
但若是皇家悄悄的把這件事遮掩過去,那麽高豗還能落得個戰死沙場的美譽。
這一切,全看昭和帝和李惠妃怎麽選了。
至于高豗到底是真的通敵叛國,還是單純的蠢,逝者已矣,誰能說得清呢。
但無論怎麽選,他都先得把重要的城池握在手裏,才好應對最壞的情況。
就在蘇幕剛處理完高豗的事,前線就傳來消息,夏侯遮帶着人奪回了碎雲關。
還沒來得及高興,比撤過來的幸存者先到的軍報上說,夏侯遮又将碎雲關拱手相讓了。
蘇幕是沒脾氣了,其實他也知道,光憑夏侯遮帶去的幾千突襲兵,确實是絕對守不住偌大一個碎雲關的。
但他原本以為,夏侯遮會跟着這些人一起撤退回來從長計議。
他實在是沒料到,夏侯遮竟然就敢帶着那點人直搗黃龍去了。
蘇幕:“……”
“确定這真是你們少将軍寫的?”
傳信兵抹了抹汗,點頭道:“對,是将軍親筆寫的,專門囑咐要交到您手上。”
蘇幕很想捂住腮幫子喊牙疼,他揮手道:“行了,你趕緊下去休息吧。”
難得房間裏沒有其他人,蘇幕盯着對面牆上挂的輿圖,默默計算夏侯遮此刻該到了那裏。
“砰砰砰!”
外面傳來砸門聲。
“蘇公子!”
蘇幕反應過來,連忙道:“進來。”
推門的是黑皮——也就是羅忠良和其他幾位偏将,十二也上蹦下跳的跟在後面。
羅忠良向來沉穩,但此刻卻忍不住滿臉焦灼:“蘇公子!少将軍也不讓人說清楚,就說北涼要打過來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人呢?”
“唔……”蘇幕道:“你們——不知道?”
十二搶先問:“知道什麽?為啥主子要把碎雲關又還回去啊?”
蘇幕忽略他後面的問題,将夏侯遮的親筆信遞給羅忠良:“估計是怕消息洩露……”
“啊!”羅忠良突然大喊一聲,他旁邊的人和蘇幕都被吓了一跳。
“怎麽了?”
羅忠良黝黑的臉上神色古怪,他望向蘇幕,嘴角扭曲:“少将軍他去抄內咄王庭,為什麽帶我哥不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