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北戰
細雨迷蒙,其他人都遠遠站在山腳,夏侯遮撐着傘,拉着蘇幕上山。
夏侯翎的墳在半山腰上,正對着這片山最美的風光,也正對着西南。
“父親的部族在西南深山,二叔問過他要不要回去,但他拒絕了,說反正白骨一堆,埋在那裏都一樣——腳下。”
雨天路滑,蘇幕不小心滑了一下,幸虧夏侯遮力氣大,直接把他給提了起來。
提了起來。
蘇幕死氣沉沉的盯着他,夏侯遮小心把他放下,然後低聲道:“父親就在前面了。”
夏侯翎的墓很簡潔,青石堆砌,旁邊栽着松柏。
墳前沒有雜草,兩碟小菜,一壺濁酒。打開的油紙傘斜撐在地上,護佑着墓碑和祭品。
蘇幕恭敬的行禮,夏侯遮走上前,用袖子擦拭着墓碑。碑上刻着奇怪的紋路,看起來像是異域文字。下面的底托上,蜿蜒着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把飄來的雨絲擦幹淨後,夏侯遮解下腰上的劍,小心的将它放在碑頂。
“父親,我帶着阿幕和九天來看您了。”
蘇幕連忙問好,聲音裏掩不住的有些緊張。
夏侯遮退後一步和他齊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蘇幕條件反射的朝墓碑望去,金色的劍鞘醒目奪人,卻又與墓碑渾然一體。
“它……就是九天劍?”
夏侯遮颔首:“父親走的時候,只有九天陪着他。這柄劍是他族中之物,他囑咐過要物歸原主。”
“這碑上是老将軍族裏的文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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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碑是父親自己雕的。”
夏侯遮語氣淡淡,但蘇幕卻微微一驚。親手為自己雕刻墓碑……這是明知必死啊!
“所以,安葬在這,也是老将軍的意思?”
夏侯遮先搖頭,随後又點頭:“可以這麽說,其實我也是在十歲之後才知道父親——沒有葬入将軍陵。幾位叔伯說,他臨終前再三囑咐要避開衆人,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埋了。這個地方,是一位伯伯的老家。”
“那,大長公主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夏侯遮接過傘:“人死如燈滅,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呢。這個地方,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他的安寧。”
雨絲斜風,有些飄到蘇幕的臉上,把他前額的頭發打的半濕。伸手往後撥了撥,蘇幕垂下眼。
大淵講究夫妻合葬,西郊的将軍陵還未閉陵。就是為了等大長公主百年後,讓這對夫妻能死後同寝。
可現在看來,夏侯遮似乎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蘇幕心裏的疑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大長公主和夏侯翎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若說不恩愛,可夏侯遮的話歷歷在目。若說恩愛,夏侯翎又怎麽會死前身邊只有一柄劍,死後還移墳別處。
但不知為何,蘇幕并不想開口詢問,因為他總覺得,這裏面應該隐藏着很殘酷,很悲傷的東西。
既然夏侯遮不願主動開口,那他便當作不知道吧。
“趴趴趴。”
有腳步聲從墳墓背面傳來,沒過一會,一個紮着沖天辮,綁着紅頭繩的小娃娃就冒了出來。
“啊!”那娃娃看到夏侯遮兩人,被吓了一大跳,他原本哼哧哼哧的抱着什麽,受驚之後不由松開手,結果懷裏的東西就掉下來了。
一個鮮豔的雞毛毽子,兩三顆光滑的石子,還有……半個白饅頭。
看到小童的樣子,蘇幕連忙上前安慰:“別怕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然而小童卻很警惕,他看着掉下的東西,雖然心疼的要掉眼淚,但還是板着臉道:“這裏不歡迎外人,你們快走!”
“外人?”蘇幕有些啼笑皆非,他仗着手長,很讨厭的去撸了撸小童的沖天辮:“這位哥哥可不是外人,倒是你,還下着雨呢,到這裏來幹嘛?”
小童矮身躲開魔爪,不滿的瞪着蘇幕。夏侯遮看着他,似乎想起什麽:“你……是韓二叔的孫兒小豆吧,都這麽大了。”
蘇幕在夏侯遮的臉上看到了些許悵然。
小童張大嘴:“你……你認識我?”
夏侯遮淡淡一笑,指着他脖子上戴的長命鎖:“這還是你出生的時候我送的呢,小豆,你爺爺爹爹都還好嗎。”
小豆摸着脖子上的長命鎖,有些不敢相信:“爺爺說,說這是大英雄的兒子送給我的。”
他扭頭望了眼墓碑,眼裏漸漸冒出興奮:“哇!爺爺說的都是真的嗎!”
蘇幕逗他:“你知道什麽是大英雄嗎?”
這個問題讓小豆鄙視的看了他一眼:“我當然知道。”
随後他背着手,搖頭晃腦道:“守土擴疆,福澤萬民。止戈為武,安國定邦……這就是大英雄!”
小童的音調奶聲奶氣,但在背誦時卻吐字清晰,很明顯,這四句話曾有人反複的教過他。
細雨蒙蒙,春寒料峭,但蘇幕的心卻陡然一熱。
夏侯遮似乎也怔住了,他的目光穿過小豆,望向飄着袅袅炊煙的村莊。
小豆的衣服很厚,整個人幾乎裹成了一個球。他似乎和夏侯遮說話,但卻又有些敬畏,猶豫了一會後還是沒敢,反而蹲下開始的撿東西。
“欸。”蘇幕伸手撈住一頭栽下去的小童,忍不住笑道:“小胖孩,你是滾着走路的嗎?”
小豆憤怒的在蘇幕手底下掙紮:“我才不胖!都是阿娘,非說我冷!我根本不冷!”
蘇幕樂的更厲害了,然而這小娃看着小,拎起來後卻會發現是實心的,簡直就是個肉墩子。
蘇幕從善如流的把他放心,還幫他把衣角拍平:“你不冷沒用,因為有種冷啊,叫做您娘覺得你冷。哈哈。”
山下的村子裏突然傳來女人的呼喚聲。
小豆紅漲着臉原本還要辯駁,但一聽到那聲音,他立刻沮喪的踢踢腳:“我娘喊我吃飯了。”
他小大人似的嘆口氣,從蘇幕手裏接過饅頭,吹了吹後連着石頭和毽子全都颠颠的放到夏侯翎的墓前。
“大英雄,這是我今天贏來的哦……借給你看看,明天我再來拿——”
小豆邊退邊朝墓碑揮手:“我走了……明天見啦——”
說着他鼓起勇氣朝夏侯遮也揮揮手:“大英雄的兒子,再見啊!”
蘇幕笑眯眯的擡起夏侯遮的手朝他揮了揮:“再見啊,小豆,謝謝你。”
小豆咧開嘴,蹦蹦跳跳的走遠了。
蘇幕撞撞身邊人,揶揄道:“小将軍,你有這樣的親衛嗎?”
夏侯遮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我有你就夠了。”
蘇幕:“……”
“咳,你還有話要跟老将軍說嗎,要不要我避一避。”
蘇幕本只是順口一說,然後夏侯遮竟然真的點了點頭。他把傘塞過去:“到下面的棚子裏坐一會,我馬上就下來。”
說不清什麽心情,蘇幕面色複雜的撐着傘,走到半山坡的棚子裏坐下。
隔着雨幕和樹木朝上看,那處墳墓已經看不見了。朝下看,下面的村子倒是一覽無餘。
守在山腳的侍衛似乎被發現了,村子裏有人出去跟他們交談,離得太遠,蘇幕只能模糊的看見他們一直在朝上面看。
也不知為什麽,蘇幕往裏面坐了坐,避開了那些人的視線。
村裏的人好像很高興,他們往返了幾趟,端出不少熱騰騰的湯水給那些侍衛。
蘇幕眯着眼,發現那些往日裏冷冷的侍衛們竟然像小綿羊樣,乖乖的端着碗,讓喝就喝,絕不含糊。
蘇幕無聊的數了數,越數他越樂,這兒的村民很熱情啊,侍衛裏最多的都喝了五碗了。
或許是下面侍衛們的心聲太強烈,夏侯遮從上面下來了。
“看什麽呢,這麽開心。”
蘇幕撣了撣他頭發上的雨水:“說了傘給你。”
夏侯遮勾唇:“這點雨沒事。”
蘇幕無奈,只好朝下面努努嘴,回答第一個問題:“你的侍衛,跟這裏的人都很熟?”
夏侯遮朝下看了會就明白了,他也忍不住笑了:“今天來的人,基本都是這裏的叔伯們調教出來的。”
“那——下去?”
夏侯遮搖頭:“現在還是不要碰面的好,免得他們對我不放心。”
他難得又解釋道:“既然已經卸甲了,那就不要再卷進來了。”
蘇幕沉吟了會,随後道:“也就是說,你已經決定了。”
夏侯遮對上他的眼睛,不閃不避的道:“嗯。”
“二皇子去了西北,你知道他肯定會惹事。最遲多久,你是不是在裏面動了手腳?”
蘇幕越問越多:“你今天帶我來這裏,到底是因為祭日,還是……想臨走前讓我見老将軍一面。”
夏侯遮沒有直接回答,他緩緩撫摸着重新挂回腰上的九天劍,眼神越來越鋒利。
“阿幕——大淵這盤棋,該重新落子了。”
雨勢越來越大。
“轟隆隆。”
今春的第一道雷,拉開了新一年的序幕。
二月二十三,邊關急報,北涼三部集結五十萬大軍于碎雲關下。
狼煙,終于燃起了。
皇宮依然巍峨,議事的大殿內,與往日的喧嚣相比,今日分外安靜。幾乎落針可聞。
昭和帝難得正兒八經的坐在禦座上,眼睛也睜開了三分之二。他盯着李惜辭,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兒來。
然而李惜辭卻耷拉着眼皮,似乎已經超然物外了。
半響,終于有沉不住氣的人執笏出列:“陛下!請您速速将二殿下治罪,以告慰我大淵四千将士之英靈啊!”
二皇子明升暗降,到了邊關後并不安分。他似乎是剿匪剿出了興致,竟然對着占據燕州的北涼躍躍欲試。
其實若他去攻打軍營也就算了,然而他竟然打着奇襲之名,帶着手下六千人的隊伍在北涼占據的村子裏燒殺劫掠。
要知道,那些村子可不僅僅是北涼的百姓。更多的,則是被困在敵人手下,茍且偷生的大淵子民啊!
他帶着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頭歸城,然後報成是自己的軍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