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守墓
然而蘇绾卻忘了,此時此刻,她就算想識時務,也得看蘇幕願不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你誤會了,我并不是這個意思。”蘇幕道:“因為不論你主不主動,那些東西都得物歸原主。我現在說,只是提醒一下。”
他合上冊子:“但您今天說的事,也算很有誠意了。放心,你希望的事,會如你所願的。”
蘇绾走後不久,十二便推門進來。與之前相比,他的眉目舒展很多。
也不客氣,剛進門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拎着茶壺便開始喝水。
蘇幕冷眼看着他把大半壺茶都灌了進去,冷不丁道:“這是夏侯走之前泡的。”
“咳!”
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從十二的肺部發出,他含着一口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表情裏混合着驚恐與無措。
蘇幕不太懂他想表達的意思,便繼續道:“剛上供的雪芽,統共就這些,現在差不多全進了你的肚子。”
不說還好,這麽一說,十二的臉都快綠了。他小心翼翼的放下茶壺,臉上擠出笑:“公子,您大人有大量——”
“我當然有大量了……”蘇幕笑眯眯的:“難道你以為我會像您們主子那樣,知道你把茶給喝完了,便一怒之下把你發配出去?”
他安撫的拍拍十二肩膀:“放心吧,絕對不是那種人。”
十二要哭了:對啊,您不是這種人,可您若告訴了主子,主子他是啊!
思及此,他機智的決定轉移話題:“公子,您知道杜三娘準備出家嗎?”
“出家?”蘇幕有些驚訝:“她……看破紅塵了?”
十二撓頭:“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拐彎抹角的把事實全說了出來,然後把楊遠放在庵堂門口。至于進不進去,之後怎麽辦,那就看他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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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摸摸他的頭,有幾分贊許:“不錯,既然老是挂念,那還不如順從本心。”
十二有點害羞:“嘿嘿,都是公子您教導的好。”
蘇幕失笑:“我可沒教導你拍馬屁。好了,這邊的事了解了,咱們該去做其他的了。小九那邊有情報,當初殺了楊芫花的那個人,已經趁機從高豫府裏溜走了。”
“溜走了?”十二驚訝:“他竟然不是三皇子的人?”
“對,他的背後還有主子。不過這個人很謹慎,趁亂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惹人懷疑,現在更是就躲在城東。既不出城,也不冒頭。”
“這人的膽子還真是大。”十二忍不住道:“他就不怕三皇子尋人?”
“三皇子自顧不暇,那裏還會在乎一個門客。但他既然不趁機逃走,那就說明肯定有所圖謀。十二,你去把他盯緊了,一個蒼蠅都別落下。”
十二立即點頭,表情裏有些躍躍欲試。他知道這個人的,當初這人還被甲九誇過說功夫好。所以他頗有幾分躍躍欲試。
蘇幕警告的道:“派你過去是因為你功夫好,想着萬無一失。如果誤了事,那你在夏侯那裏,可就不是一壺雪芽的問題了。”
被戳到了痛處,十二冷靜了下來,終于恢複成比較沉穩的樣子。
談話的功夫,夏侯遮已經下朝了。最近昭和帝上朝越來越像走個形式,剛剛才坐定,旁邊的太監就扯着喊無事退朝。
就算閣老說有事禀報,他也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愛聽不聽,最後也還是讓大臣自己拿主意。
幾次下來,他倒像是來大殿走一圈的,就差在龍椅上刻着到此一游了。
臨朝的時間也被推遲了,天氣不再那麽寒冷,夏侯遮每次上朝之前,便都會把蘇幕從被窩裏拎出來。
要麽安頓在自家鋪子裏,要麽就放在樊樓。左右就是一頓早點一壺茶的功夫,他便能來會和了。
前段時間的繁忙,讓他如今恨不得将蘇幕綁在身邊,最好是擡眼就見,伸手就及。
遙遙聽見自家主子的腳步,十二臉色一變,匆忙朝蘇幕行個禮,然後就盼着欄杆又跳下去了。樓下發出幾聲驚呼,似乎是被人給撞見了。
夏侯遮進屋的時候,看見的景象就是窗戶大開,蘇幕正若有所思的坐在桌子旁。
他皺着眉去把窗戶關上:“等這些事過去,得好好磨磨十二的性子。”
蘇幕對他的話不關心,反而忍不住道:“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嗯?”
蘇幕拼命暗示:“例如誰誰突然回來,然後誰誰便跳窗而出。”
夏侯遮莫名:“我知道是十二。”
蘇幕有些氣餒的抹把臉,他盯着夏侯遮的頭頂,擁着嘆息的腔調道:“要想生活過得去,最好頭上帶點——綠——”
這下,換成夏侯遮面色古怪了,因為很不巧,這句話他上輩子就已經聽過了。不過片刻,他轉身就朝外走。
蘇幕連忙央住他:“你幹嘛去。”
夏侯遮頭也不回:“不用等這些事過去了,現在就很适合。”
“诶?”蘇幕先是懵了懵,但随即便反應過來,他笑的眼都迷了:“原來你聽得懂啊,哈哈哈,夏侯将軍,你還真要去跟一個孩子計較?”
夏侯遮冷哼一聲,但最後還是坐回來桌子旁,只是臉色卻不太好看。
蘇幕心裏好笑,他現在已經摸清楚夏侯遮的脾氣了,這人擺在臉上的,基本都是想讓你看見的。例如現在,臉上堆着不高興,意思便是讓人趕緊去哄他。
若是真不高興,這人反而不會表露出來,只有等事後才會恍然。
蘇幕也很配合,連忙含着笑去握他的手,柔聲道:“好啦好啦,我跟你開玩笑的。畢竟你要是女的,估計咱倆兒子都跟他差不多大了。”
夏侯遮的身子猛然繃了起來,他藍色的眼眸變得很深邃,裏面醞釀着某種危險的信號。
蘇幕卻仿佛沒看見,依然拉着他的手:“你都從皇帝那忽悠來賜婚的聖旨了,咱倆再不抓緊——”
夏侯遮身上的熱血微微涼了些,他警惕的看着蘇幕,蘇幕臉色笑嘻嘻:“放心,雖然我看見你藏在十八層地板下的寶貝了,但我沒把它燒了拆了扔了碾碎了。”
每聽見一種死法,夏侯遮就覺得心髒抽痛一下。這些沒有用在聖旨身上,那……難道是要用在他身上?
看到他低眉順眼了,蘇幕收起臉上的笑,冷哼:“夏侯将軍厲害啊,一不留神就去請旨賜婚了。我就奇怪了,皇上是傻了嗎,難道都不問清你娶的人到底是誰?”
說着他轉念響起昭和帝現在的樣子,有些氣餒:“好吧,就算不問,可蘇幕這個名字也不像女的啊。”
夏侯遮欲言又止,蘇幕看到他這樣就像翻白眼,桌子底下的腳踹了一腳:“說。”
“其實他做夢都希望我娶男妻。”夏侯遮聲調平平。
“嗯?”
夏侯遮沉默了,他用力握住蘇幕的手,半響後道:“後天去見見父親吧。”
蘇幕立刻反應過來:“後天是……”
如今他常在夏侯府,也學着十二他們稱呼夏侯翎為老将軍了。
“是,父親的忌日。”
三月桃花雪,雖然已經立春,但邺城位置偏北,時不時就會突然的降溫。
夏侯翎忌日這天,前晚還是晴空萬裏,但一轉時辰,天上就開始下着蒙蒙細雨了。
書上說,夏侯翎被埋在皇陵邊上,只等着陛下百年後,君臣能夠再次相宜。
但事實上,夏侯遮卻徑直将蘇幕帶到邺城城外的彬山山腳,一個靜谧的小村莊裏。
還未進村的時候,蘇幕便察覺了這裏的與衆不同。
太規矩了,不是那種世家大族的規矩,而是出生行伍的那種特有的規矩。
村子外圍被開墾出來的土地方方正正,排列整齊,就連田間地頭的高矮朝向都是一樣的。
沿着路種的樹更是不用說,蘇幕懷疑是不是有人天天拿尺子量着,一旦那個樹杈過界了便會把它給咔嚓掉。
夏侯遮來的很靜悄悄,沒有特意去驚動旁人。
面對蘇幕疑惑的目光,他環顧着周圍:“這裏……是父親的親衛。也是,他的守墓人。”
蘇幕肅然起敬。
“這些都是我的叔叔伯伯,他們帶着我長大,等到下面的人能冒頭了,他們陸陸續續便都來到這個村子裏。最先來的,已經有十五年了。”
“那豈不是老将軍一過世……”
“差不多吧,最後來的是父親的副将,他這些年代為執掌長纓軍,南越一仗後,他便稱病卸甲了。”
“啊,我都沒見過。”
夏侯遮笑笑:“沒事,以後會有機會的。他們——他們都是好人。”
好人,生前盡忠,身後盡節。在市面上的話本裏,以夏侯翎為原型的話本,大多都是說他如何虎軀一震,結交了那路英雄豪傑,收獲了多少美人芳心。基本每一本,都将他的近衛一筆帶過。
蘇幕凝視着眼前的村莊,這裏很寧靜,透着股不緊不慢的姿态。
田地伺弄的很好,房屋也很整潔。濃郁的生活氣息,幾乎看不出,這裏的每一戶,都是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
将軍逝去,豪傑走遠,美人暗淡。也只有他們,還依然在守候着信仰,即使那只剩下一座孤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