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三娘
世人都贊嘆破鏡重圓的故事,可撕開那些美好的表象,重圓了的破鏡上裂痕依舊。
而且,還無比的猙獰。
杜三娘擡起顫抖的手,癡癡的凝視着。
“曾經,這雙手是少女的手,可如今卻全是傷痕和繭子。蘇公子,我想過很多次跟夫君團聚的場景。
但當這天真的來了的時候,我唯一的想法卻是不能讓他見到我。蘇公子,我不明白……我怎麽會成了這個樣子。”
蘇幕沉靜的坐在那裏,扮演着最好的傾聽者。或許是壓抑太久了,杜三娘忍不住把心裏的話全吐露了出來。
“這些年,我越來越不敢照鏡子。偶爾洗臉的時候看見倒影,我都會恐慌,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杜三娘今天沒有塗粉,歲月留下的痕跡在她臉上一覽無餘。
“蘇公子您別笑話我,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苦笑:“以前,以前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現在呢?”
她扯扯身上水紅色的小襖,自嘲道:“一個女人抛頭露面,四處奔波,我實在是見了太多肮髒的人,肮髒的想法。您知道嗎,其實……楊家早就把我休了。”
蘇幕訝然,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楊家早就把你——休了?”最後兩個字他說的很輕,似乎怕驚吓到什麽。
杜三娘把這句話說出來後,反而輕松了很多。她抹了抹眼睛,嘴角揚起笑:“對,代子休妻。我公婆,不,是前公婆,他們早就把我從族譜上除名了。其實我也理解,因為經常有人會到他們面前嚼舌根,說我在外面——不三不四。”
杜三娘的笑很難看,但她卻堅持笑着:“家裏面早就認定相公死了,我這個寡婦不守在夫家盡孝道,也不回娘家再嫁人。
反而天天花枝招展的在外面抛頭露面,不論是楊家還是杜家——都丢不起那人。”
蘇幕頗覺不可思議:“可是我記得,你好像一直有寄錢回去?”
杜三娘搖頭,搖着搖着眼淚就落下了,哽咽着道:“那是我幫夫君盡的孝道。”
Advertisement
蘇幕心裏湧出巨大的荒謬感,他看着面前這個憔悴的,年華不在的女人,突然就很想問一句:你這麽做,到底圖什麽呢。
于是他問了出來。
杜三娘被問住了,她抓住鋪下的裙擺,喃喃:“我圖什麽呢……”
說着,她的眼角劃出一滴淚。
蘇幕揉揉額頭,嘆息道:“三娘,我們也算相識一場。不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們都會尊重你。但是你得想清楚,想仔細,你的人生是握在你自己手裏的。”
在把她送回去前,蘇幕把情況仔細的跟她說清楚。
“你可以去和楊遠團聚,我會讓人把你這些人吃的苦,做的事都像他說清楚,絕對不會讓他誤會。
你們若想返鄉,我便讓人送你們返鄉。不想,那我也可以替你們換個身份,你們倆從此就遠走高飛。”
“你若不想團聚,那……你想好怎麽把自己從這件事裏抹除,之後是走是留,也都看你。”
“沒人會知道你跟夏侯府打過交道,三娘,你可以去過自己的人生了。”
元宵節的邺城徹夜不眠,熙熙攘攘的人流擠滿街道,一輛中規中矩的馬車走走停停,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站在街尾暗處的杜三娘深深向馬車行了個禮,坐在車轅上的十二目光複雜的看着她。
車廂裏的人敲了兩下,十二目視前方清叱一聲,沿着散開的道路繼續前行。
杜三娘攏緊身上的披風,她雙目含淚,聲音在黑暗中低不可聞:“對不起。”
夏侯府裏的暖閣很安靜,蘇幕坐在床邊,沒有碰桌上的信箋,而是一直望着院門的方向。
正在批文書的夏侯遮批着批着,就批不下去了。他擱下筆,不輕不重道:“你這麽看重她?”
蘇幕沒有反應,夏侯遮臉上的淡定快挂不住了。
“噔噔蹬!”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蘇幕看着出現的十二,眉頭浮現疲倦。
“公子!她——”
蘇幕擡手制止了十二的話,然後像是自言自語道:“為什麽要去試探人性了,人性這種脆弱的東西……”
十二滿腔的話都被憋了下去,他的臉漲的通紅。
“公子!”
夏侯遮掃了他一眼,十二像是被冷水兜頭淋下,終于冷靜了。
“您早就知道了?”
“她說了什麽。”
“她都說了。”原本冷靜下來的十二又浮出怒火:“她至少不該把您供出去!”
夏侯遮漠然道:“說了更好,高豫就更不會懷疑。”
十二茫然:“杜嫂子,杜嫂子她為什麽不信我們!”
略微收拾了下心情的蘇幕搖頭:“她憑什麽信?她找了楊遠那麽多年,三皇子的人早就盯上她了。搭上我跟夏侯,不過是順水推舟。”
十二還想說什麽,夏侯遮冷冷瞥了他眼:“老二他們太護着你了。”
這次蘇幕沒有幫十二說話,反而點頭贊同:“是的,府裏的人,只有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三皇子的人真的就任憑她這個隐患在外面行走嗎?一年兩年沒發現有可能,但整整六年——太假了。”
“十二,你該長大了。”
等到十二沮喪的走了,夏侯遮關上門後看向蘇幕:“你這麽說十二,那你自己呢。給了杜三娘那麽多次機會,心軟的像桂花糕一樣。”
對于他的話,蘇幕無可辯駁,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無論是從最開始,還是中間的幾次會面,甚至是今天晚上,他都在向杜三娘傳遞一個訊息。只要她願意,那就可以抛開一切重新開始。
但杜三娘從頭到尾都拒絕了。
“我……也不算全然無辜,至少我也利用了她,讓她向三皇子傳遞了假消息。”
夏侯遮坐到他身邊:“她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算沒她,高豫頂多懷疑一下,但最後還是會把目标放到高豗身上。”
“但他不會确認你是真的還沒站隊,這次的事你知道了,卻沒落進下石,他才會放心的去跟高豗鬥。”
夏侯遮漫不經心的把玩着他的手指:“你不用太難過,杜三娘明知高豫是罪魁禍首,但卻依然選擇受他的控制,其實她跟李松鶴沒有什麽的差別。李松鶴為了錢權,她為了楊遠,都是私欲罷了。”
蘇幕忍不住道:“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如果我落在別人手裏……嘶!輕點!”
夏侯遮握緊手,藍眸沉沉的望着他:“沒有如果,就算有,我也會踏平了那個如果。”
今夜無月,只有冷風從窗邊劃過。蘇幕陷在他的眼眸裏,最後不得不抛開那些雜亂的思緒。
主院外,十二蹲在池塘邊揪着梅花。細碎的薄冰浮在水面上,紅色的花瓣被風吹的到處都是,引得水下的錦鯉不停的往冰面上撞。
一道陰影籠罩住他。
“你連魚聰明都沒有。”
十二埋着頭,悶聲道:“你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那會我着急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都在看我笑話。”
甲九哼笑:“誰有功夫去笑話你,要是你一犯蠢我們就笑,那估計早就笑死了。”
十二猛然擡頭,清亮的眸子裏像是燃燒着火焰,怒氣騰騰的望着他。
甲九不雅的翻個白眼:“行了啊,再折騰這些魚都要撞暈了。”
“你們就是在笑話我!”十二蹭的站起來:“我什麽都做不好!暗營是你在管,事情是四哥他們做,我什麽幫都幫不上!”
“欸,你還真——”
十二用力推開他:“你們就拿我當小孩子哄,那幹嘛還讓我做十二!”
甲九被氣笑了:“是我讓你做十二的嗎?你以為甲字營這麽好進?迄今為止,一共也就十二個人,老五老七老八還埋在了南越!”
十二快哭了:“我還不如也戰死在南越呢!”
甲九揉着額頭,努力壓下火氣,試圖去跟熊孩子說道理:“你能做十二,是主子欽點的,那自然就有他的道理。比如——你武功好。”
他擡手截斷十二的話:“其次,沒人把你當孩子哄,因為每個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上當受騙是正常的事,有我們看着,總不至于讓你付出無法接受的代價!”
十二有些熄火,但還是耿耿于懷:“杜嫂……杜三娘她丈夫我已經找到了,只要她點頭,公子一定會讓人把他們遠遠送走。可是她不信!”
甲九揉了揉他的頭,臉上帶了柔和:“你是不樂意她不信你吧。傻不傻啊,那邊可是皇子。她丈夫可是實打實被人捏着手心裏,人家憑什麽冒險啊。”
十二哼唧幾聲,大約也是明白的,但終究還是不服氣:“三皇子肯定不會放人!”
對此,甲九很雲淡風輕:“那也不管咱們的事了。”
深夜,三皇子府,地下室。
杜三娘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低吼:“你們答應過我的!”
那人撣了撣袖子,讪笑:“答應你什麽了?嗯?老板娘?”
赫然,此人正是當初調戲杜三娘不成,反而被夏侯遮教訓一頓後送交官府的刀疤臉大漢,馬爺。
杜三娘的眼裏閃過濃濃嫌惡,她抓緊身上的披風:“當初是你們說的,只要我探聽到夏侯府的消息,你們就放了我夫君!”
馬爺吊兒郎當的走近幾步,看到她緊張的樣子,似乎覺得很有趣:“對啊,我們放啊。可是我們也沒說,是放個死的,還是放個活的——”
杜三娘猛然彈起來,馬爺眼疾腳快,一腳就踹了過去。杜三娘被這股力道直直踢到牆角,半響都沒緩過勁來。
“哎呀,你看你何苦呢,你那個夫君不知道在這裏有多快活。錦衣玉食,美婢美酒,他早就把你給抛到腦後了。別說是把他放了,估計就是趕都趕不走吧!”
馬爺走過去蹲下身子,用手捏住杜三娘的腮幫,強行擡起她的臉:“三娘啊,馬爺我就喜歡你這股子潑辣勁兒。怎麽樣,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到底願不願跟了你馬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