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前世
——楊汀——
她叫楊汀,岸芷汀蘭的汀。據她娘說,這個字是她爹爹翻遍了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最後在産婆把她抱出來的時候,他腦子一片空白間突然得的。
她爹爹是蘭陵學館的山長,他曾經跟娘親打趣,說他之所以能坐上這個位置,完全是因為——活的長。
活的長,主持了幾次科考,門下弟子便不知不覺就遍布朝野。
活的長,政敵對手便全都駕鶴西去,留下的那些多少都能給個笑臉。
可惜,她這個唯一的獨女,竟然沒有學到爹爹的優點。她的一輩子,活的委實不算長。
楊汀躺在破廟,昏昏沉沉了許久的腦子突然清醒過來。她聽見門外懸挂在屋檐上的銅鈴被風帶起,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正值深秋,屋裏冷的跟冰窟一樣。但楊汀沒有在意,因為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爹娘早幾年便去了,她的孩子也沒了。就連岳家那些人,竟然也全都魂歸地府。
細細想來,這世上竟沒什麽值得留戀的。楊汀空洞的盯着頂棚上細細織網的蜘蛛,一生的場景像走馬燈似的閃過,她不禁有些茫然,到底是為什麽,她最後會落到這個地步呢。
似乎,最開始錯的,就是堅持嫁給了岳林熙吧。
岳家少年郎,翩翩動京華。打馬游街的時候,他俊俏中微帶羞澀的樣子,不知道迷了多少閨閣少女的心。當岳夫人露出有意聘她為媳的時候,楊汀是欣喜的。
深夜的時候,她想過無數次自己的夫婿會是什麽樣的人。是王侯還是普通人,是将軍還是文士,是好看還是沉穩。但等到了那一刻,她心裏的影子才有了具體的形容。
娘親勸她好好考慮,苦口婆心。但她一腔少女心思,怎麽可能聽得進去。
甚至她心裏還暗暗較着勁,就算岳夫人心思深沉老謀深算又怎麽樣呢,林熙會護着她……
其實她想的沒錯,成親後,岳林熙确實護着她。岳夫人在新婦敬茶的時候,就不輕不重的給了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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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更是以調教的借口多番磋磨。甚至還因為岳林熙在內宅多待了一會,就把她叫去,夾槍帶棒的嘲諷她狐媚,只會拐帶夫婿不學好。
楊汀心裏是震驚的,她一開始總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所以才讓婆母百般挑剔。
但随着日子的推移,楊汀才終于明白,無論她怎麽伏小做低,岳夫人都不會滿意。
因為在岳夫人看來,她的夫婿和兒子,都應該全部圍着她轉,以她為中心。
楊汀這個兒媳,就是個跟她搶兒子的外人。
當發現這個真相的時候,楊汀試圖讓岳林熙分家。但這個計劃出師未捷身先死,因為岳夫人勃然大怒,撕開了平日貴婦的僞裝,指着她的鼻子怒罵。
尖酸刻薄,肮髒不堪。楊汀自小被養在書院,家中只聞絲竹雅音,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些罵人的話。
岳林熙是心疼她,但,他也是個孝順的兒子。外面都說她公爹岳侍郎從不納妾是因為與發妻感情深厚,楊汀曾經也這麽認為。但在岳家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多多少少就發現了異樣。
因為不想傷了母親的心,岳林熙那些天都十分為難。楊汀能怎麽辦呢,只能把淚咽下,露出理解的樣子去寬慰。然後再主動攬下責任道歉。
岳林熙好,他品行端莊,學富五車。但,他卻又過于天真,總想着所有的人都能相互理解,和平相處。所以,因為岳夫人的存在,他注定不會是個好丈夫。
可是能怎麽辦呢,楊山長一世清名,從來都讓人無可指責。
楊汀不能忍受自己會成為父親的污點,如果她無子的時候提出主動合離,那以岳夫人的性格,一定會把所有的污水都潑到她身上。
對了,無子。她嫁進去剛滿三個月,岳夫人就時不時盯着她的肚子敲打。
不是誰家三年抱倆,就是誰嫁進去不久便一舉得男。那時候楊汀臉皮薄,還以為她是好意。
但等到某天請安,她看見站在岳夫人身邊的那兩個陌生女子時,腦子裏翁的一聲就明白了。
那家的貴婦人會在兒子剛成親不滿五個月,便以正妻無子為借口往他屋裏塞妾室呢?
當她聽到的時候,心裏的荒謬感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笑聲讓岳夫人理解為她同意了,于是便難得朝她露出了笑容。
然而,楊汀這個循規蹈矩,戰戰兢兢的兒媳卻只是看着她,輕聲道:“您說岳家子嗣稀薄,兒媳想着也是。畢竟您和公爹結籬這麽多年,也就只有相公這一個兒子。
爹爹如今春秋鼎盛,這兩個姑娘既然好生養,不如先緊着爹爹吧。畢竟,相公還耽誤的起。”
那天是怎麽收尾的呢,楊汀有些回憶不起來了,但想着,總該是很快意的。
她已是一步錯,步步錯。那總不能再一步退,步步退吧。
山長家的姑娘,是讀着詩書長大的不錯。可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受了欺負不反擊,怎麽對得起爹娘的萬般嬌寵?
屋外西風更緊了,遠處的銅鈴此起彼伏,這些聲音,讓楊汀想起了那個下午。
昭和二十八年,帝崩。
昭和帝去世的那天,整個邺城霧沉沉的,一片沉寂,只有鐘聲連綿不絕。
那時候,她剛得知自己懷孕的喜訊。然而昭和帝駕崩,整個邺城氣氛沉悶,岳林熙更是早出晚歸,歸來時臉色疲憊,什麽話都不願意說。
好幾次,她想把懷孕的事說出口,卻又在對上他困倦的眼神後欲言又止。
等等吧,等事态穩定了再說,免得讓他分心。
可楊汀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到她被婆母帶着在路邊哭靈,然後遇上失控的馬匹。
她的命保住了,但孩子卻丢了。而且,因為小産後料理不精心,她産後發熱,再次丢了半條命。孩子,更是此生都不能有了。
那段時間,她自怨自艾,恨自己,恨天意,也……恨岳林熙。
可岳林熙多無辜呢,當得知自己的孩子沒了,他像個小孩子樣抱着她痛哭。
并且不停的安慰,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他們一定還會再有屬于彼此的孩子的。
“姑娘?該喝藥了。”蒼老的聲音在屋外響起,頭發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腰,一手端着藥,一手扶着門板跨過門檻走進來。
待看清屋裏的情形,老妪先是一驚随後立刻喜道:“姑娘,您能自己坐起來了?”
楊汀靠在床頭,臉色紅潤,含笑望着她:“阿嬷。”
老妪連走幾步,笑着笑着就抹起了眼淚:“一定是老爺夫人在天上保佑哩,那些個庸醫竟然還說姑娘您……”
楊汀招手讓老妪走近,随後從枕頭下摸了摸,摸出一個粗糙的木匣子:“阿嬷,這裏是岳家剩下的所有的錢財。您用林熙的名義捐一半到善濟堂,剩下的拿去給大牛哥買幾畝田地房産。大牛哥是個孝順的人,好歹,您還能享幾年清福。”
老妪碰到那個木匣子就像是碰到了火一樣,她顧不得藥碗,猛然抓住楊汀的手:“姑娘!”
楊汀安撫的拍拍她:“別傷心,我是去找爹娘了。阿嬷,您奶了我幾年,到頭來還要千裏迢迢的進京看我。您拿的那些都是我該得的,我也沒孝順到您,也就這些了……”
老妪淚流滿面:“傻囡囡,阿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要這些有什麽用?別怕啊,阿嬷現在就去找大夫,去找最好的大夫!”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楊汀一直都很平靜的心突然又掀起了波瀾。
她用力抓住面前這個悲傷難抑的老婦人,淚眼朦胧間喃喃:“娘。”
可楊夫人早死了,死在亂兵破城的那天。二皇子高豗橫征暴虐,從京畿一直掃蕩到兩廣。
他所經之地,無數百姓家破人亡。不過數年,打着反抗暴政旗幟的流民揭竿而起,此起彼伏。
二皇子被圍困在定州七日,最後是鎮北公李惜辭帶人救援。
然而,李惜辭剛打進定州,二皇子便迫不及待的帶兵逃跑,鎮北公阻之不及,硬生生讓他把包圍圈撕開了一道口子。
被鐵騎精銳包圍的起義軍順着二皇子離開的方向逃跑。
高豗逃到了那裏呢,他逃回了邺城。
所有人都知道,邺城的守兵就是個笑話。沒人指望他們守城,真正拱衛京師的是夏侯家的長纓軍和李家的鎮北軍。
但這兩只軍隊,一支遠征北涼。一支,剛去給高豗收拾了亂攤子。
城破的很快,像個殘酷的冷笑話。大淵建國三百餘載,建都邺城也三百餘載。
往日裏高不可攀的皇城,也不過是一把火的事。沖殺進來的亂兵自己都沒想到,這個巍峨的城池竟然像是紙糊的般一戳就破。
下令攻打的起義軍首領不過是破罐子破摔,他死都想不到,北涼南越西於國做夢都想做卻做不到的事,竟然就這麽被他給做到了。
他沒有下達如果成功攻進去該怎麽做的命令,也沒人會聽他的。
那些進了城的起義軍,就像是肆虐的瘟疫,到處燒殺劫掠。
繁華的邺城,頓時就淪落成人間地獄。那些往日裏的高門大戶,不過就是更肥的肥羊。
沒人去聽道理,對于起義軍來說,那些連放屁都不如。只有搶到手裏的,騎在胯下的,才是真實存在值得興奮的。
剛殺了兄長匆匆繼位的新帝慌了,他拼命調兵,號召城中所有青壯拿起武器。然後,棄城而逃。
被激怒的起義兵拿着新換的武器,嚴刑逼供那些膽敢反抗的人據點在那。當他們殺進蘭陵學館的時候,楊山長攔在門口怒斥。
還是那句話,殺紅了眼的人,誰會耐心聽老夫子說道理呢。
不過一刀,那個仰了一輩子的頭顱就落了地。至死,雙眼未閉。
楊夫人是自裁的。
為了不受侮辱。
楊汀幽幽的嘆了口氣,她穿過阿嬷的肩頭望向門口,恍恍惚惚。
最後的時刻,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閃過,若有來生,必然不要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