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郡主兄妹
上元佳宵, 連燈如晝。
沈蘭池提着一盞傻兮兮的兔子燈,停在了湖上的九曲橋間。因是夜裏, 湖面粼粼水波倒映着一殿燈火,宛如神仙鏡中,格外幽深。
她走的快, 陸麒陽在後頭追了幾步,便喊道:“蘭蘭, 你停一停。”
“怎麽,夫君?”
雖只是随口一喚, 可這一聲“夫君”卻讓人很是受用。陸麒陽不自覺揚了唇角,道:“你生辰就要到了,我與爹娘商量了一番, 準備贈你一件好禮。”
“既是好禮, 又豈有提前讓我知道的道理?”沈蘭池柔聲道, “自然得藏得好好的。”
“為夫也想藏着, 可是這事兒卻是藏不住的。”陸麒陽的聲音有些苦惱。
夜風細細,沈蘭池托着下巴,略略思忖道:“不急,先讓我猜上一猜。你老實交代吧, 是不是你又惹禍被你爹打了一頓?”
陸麒陽:……
他有些跳腳,嚷道:“我多大的人了,哪至于天天被打……”
沈蘭池冷笑:“爺, 您就是天天被打, 沒錯呀。”
陸麒陽:……
頓了頓, 他側過頭去,終于別扭道:“我與爹娘商量了,他二老說,如今他們年歲漸大,倒不如将家中王位交予我,好令他二人出京休養去。”
鎮南王脾性耿直,向來不喜愛京城的勾心鬥角,早就有心隐退朝廷,只是陸麒陽從來都不争氣,熱愛鬥雞走馬,這才令鎮南王一直留在朝中。
先帝在時,他因靈山卦象之事被先帝猜疑,內心已是寒了幾分,隐退之思便更甚了。如今陸麒陽突然間變出息了,鎮南王便想幹脆将王府之事都交給他。
沈蘭池聞言,露出詫異神色來,道:“王爺雖已半百,可仍是寶刀未老,何必早早自朝堂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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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麒陽答:“這其中也有我的主意。如今陛下雖對我笑顏以待,可保不準日後便會翻臉不認。若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我爹娘留在京中,便是一道軟肋。倒不如令他二人先尋個平安去處,安享晚年。”
說罷,他湊近了沈蘭池,以極低的聲音道:“我父戎馬一生,皆是為國為家,與蠻人厮殺關外。若要他與同姓親眷同室操戈,他必然心有不忍。與其如此,倒不如……由我來做。”
沈蘭池聽了,也覺得甚有道理,點頭道:“夫君安排便是。”
正說着話,沈蘭池手裏那盞傻兮兮的兔子燈便閃了一下,原是紙紗中的燈芯被外風一侵,歪歪斜斜的。沒一會兒,竟倏忽一下,滅了。
少了這丁點兒光,四下便有些黯淡。沈蘭池正欲繼續摸黑朝前走,手卻被一人扯住了。繼而,她被那人摟入懷中,一道唇緊貼了上來,落在她的唇瓣上。
黑夜黯淡,遠處似有隐約游燈,是幾個女眷提着各異彩燈穿梭水畔。她斜眼瞧去,只能看到水面上倒映出星點衣角伴燈光。
許久後,他才放過了她。沈蘭池倚在世子肩上,呼吸微重。
“現在的夜晚有些冷,我們早些回家去吧。”世子道。
“嗯。”她回答。
***
宮中燈宴罷後,陸知寧跟着母親江夏王妃坐上了出宮的馬車。她本是個秀麗女子,可面孔卻一直郁郁的。雖一身錦衣華服,卻壓不住她面上的澀意。
江夏王妃見她如此做派,暗覺丢臉,訓斥道:“擺着一張臉給誰看?”
也非王妃心底不仁,而是這個女兒實在不成體統。多年來,王妃替她相看了無數樁親事,陸知寧皆不願出嫁。稍有不順,動辄便上吊投湖。王妃再恨鐵不成鋼,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女兒去死,只得退讓一步。
如今陸知寧年歲漸大,卻始終沒有出嫁,令江夏王妃回京過年時也聽了不少閑話。
陸知寧心底的心思,王妃又豈能不知道?可對親兄長有那樣的情愫,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因此江寧王妃總是将兄妹兩人竭力分開。如今回京來,也是陸長思與王爺住在一道,陸知寧跟着王妃住在季家名下的宅邸,對外只說是要多與娘家親戚走動。
陸知寧跟着母親回到了在京中的季氏別館,面色依舊不好。待母親入睡後,她卻起身穿衣打扮,假作成丫鬟模樣,悄悄出了宅邸。
她雇了頂轎子,一路行至城西的一間茶室前。待付清了銀錢,便步入茶室中。
雅間內,陸長思已靜候已久了。
他是江夏王的長子,天生安靜內向。在京城的十四年質子生活,更令他不愛開口。這麽多年,他與女子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唯有在初見到陸知寧時,他才開口多說了幾句。
那時他初返江夏,在郡府外的長亭中遇到了前來踏青的陸知寧。兩人彼此不知姓名,可陸長思卻覺得這位小小姐莫名引他矚目。他只當是這位小小姐貌美富貴,這才較常人更為耀眼。待回了在江夏的家,方知道她便是自己的妹妹。
那時陸知寧也才十三歲,初初長成,陸長思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麽心思。
可陸知寧卻并非如此,豆蔻年華十四初,便已開了情窦。雖陸知寧是自己兄長,可畢竟素未謀面,她根本無法将這陌生少年視為長兄。如此三四年過去,她竟對陸長思有了情愫。
陸長思見妹妹來了,便低聲道:“妹妹,你聽我一句勸,還是早些嫁人了吧。”
他從來都知道妹妹的想法,但是他不能回應。
聽見陸長思口中的“妹妹”,陸知寧陡然有些崩潰。她神情變幻莫測,好不容易才定下神來,道:“叫我阿寧,不好麽?如今你怎麽改了口?”
“你我本是兄妹,以兄妹相稱,也是自然。”陸長思低了頭,輕聲道,“娘為我定下了孫家的小姐,我只來見你這一次。待出了正月,我便要留在京中娶妻。”
陸知寧聞言大驚,怒道:“娘這是又要讓你做質子麽?”
“并非全然是為此。”陸長思道。
陸知寧懂得了他話中的意思。
娘讓哥哥留在京中,不僅僅是為了留下質子,更是為了将兄妹二人分開。她有些絕望,面色灰敗道:“我才不管什麽孫小姐、王小姐,你誰也不準娶。”
陸長思回到江夏後,便一直寵着她。因此,陸知寧在兄長面前,總有些無理取鬧。
“……阿寧。”陸長思有些無奈,道,“你我定無緣分,不如早早斷了。”
“我不要!”陸知寧卻是幾要發狂,眼眶泛紅,道,“你肯不肯舍棄家中富貴,與我遠走高飛?那柳三不就和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了……”
“柳家有柳愈支撐門庭,沈家有個世子妃照拂一門。你我二人若是走了,爹娘膝下無人,日後誰來照料他二人?”陸長思輕蹙了眉,道,“還是就此別過吧。”
陸知寧面色愈發衰敗。她擡眼望去,見到面前男子又陷入沉默之中。恍惚間,她憶起了當初在長亭外所見模樣——少年風塵仆仆,策馬而歸,呆呆地望着她與一幹同游好友。
她一時心動,竟撲入他懷中,低聲泣道:“你知道我心底只有你。你定然也是對我有意的,若不然,怎會一直都不曾娶妻?”
陸長思眼簾微垂,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後,他才從唇齒間擠出一句:“你想錯了。”
聞言,陸知寧放聲大哭。
就在此時,雅間外傳來啪嚓一聲碎響,原是一盞瓷杯落了地。陸知寧淚眼朦胧間望去,卻見得雅間的門扇不曾合上,門縫中漏出一道女子身影來。
被人瞧見就瞧見吧,橫豎京城百姓都不熟悉他二人,興許只當他們是對尋常夫妻,那也好。
陸知寧正如此想着,卻聽見那女子顫着聲道:“……江、江……不!”下意識地說出了名字後,她意識到了什麽,立刻背過身去,道,“原是我認錯了人,不是我認識的那位江夫人,還請您見諒。”
一個“江”字,卻足令陸知寧警覺起來。可那女子後來的臨場應變,又令陸知寧覺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心頭微跳,慢慢迫近了那女子,問道:“你是誰?”
那女子還未說話,陸知寧已喊了起來:“我記得你,你是沈苒。”
“姑娘……姑娘認錯人了。”那女子低頭說罷,立刻快步走遠了。
陸知寧當然知道沈苒。
江夏王妃的妹妹季文秀就嫁給了沈家的大老爺。這沈苒是沈家的庶女,陸知寧年年去走親戚,自然是見過這個總是垂着頭的庶出小姐的。
可是廢太子一案後,沈家一門俱獲罪;除了喪生火中的廢太子妃外,所有女眷皆被充入教坊。這沈苒,又為何會在茶室之中自在游走?
陸知寧眸光一冷,心底只有一個念頭——沈苒知悉她的身份,決不能讓沈苒将這件事說出去。
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說話。
***
沈苒心跳如擂鼓,快步走回了對頭的另一間雅間。吳修定枕着臂彎,有些睡眼惺忪,面前堆了幾冊書籍,皆是半開模樣。
臨近應試,他本就該多讀些書。只是家中嫡兄愛拿他生事,讓他成日做些小厮、書童的活,根本無法靜心讀書,這才借口與友人有約,到茶室中小讀幾冊。他想着沈苒許久不曾外出,便也一道帶了出來。
沈苒合了門,揪着衣袖,低聲道:“公子,我失手将茶盞摔了……”
見她神情戚戚,吳修定道:“你平常是個仔細人,今日怎麽有些神情恍惚?”
沈苒眼簾微動,道:“謝過公子關心,只是我白日裏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