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爵位之争
“那年, 眼看着就能将固兒接回家,與父母兄弟團圓,可我卻按捺不住, 将此事告訴了殊兒。……呵,這下好了, 固兒是真的回不來了。”
病榻上的沈瑞, 緩緩說了這句話。
沈辛固心知, 父親沈瑞口中的話并無作假,盡是實話。
他作為沈良來到安國公府的第五個年頭, 外頭傳來消息,說是大少爺沈辛固找到了。吳夫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終日念叨着要早日将長子接回家來團圓。
沈家惹了不少江湖人,為防止江湖人尋仇, 找上流落在外的大少爺,沈瑞将這事藏得極好;可他終究卻按捺不住, 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次子沈辛殊。沈辛殊沒什麽玩伴, 只有沈良這一介伴讀在旁。有什麽話,也是頭一個與沈良分享, 因而, 沈良也知道了這事。
沈良雖對吳氏沒什麽好感, 可卻是打心底替沈辛殊這個弟弟感到高興的——沈辛殊從來都說“想要個長兄”,沈良身份卑賤, 算不得什麽正經長兄;但那沈辛固, 卻是他的一母兄弟, 乃是真真切切的長兄。若是沈辛固回來了,想必沈辛殊也不會如此寂寞了。
“若是大少爺真的回來了,想必夫人和老爺都會很高興。”沈良對沈辛殊道。
“阿良高興麽?”沈辛殊問自己的伴讀。
“自然是歡喜的。”沈良答道,“少爺能有自己的親兄長在身旁,日後便不會孤獨了。”
“是麽?”沈辛殊立在窗前,年少面孔上有一分少見的沉郁,“聽聞我那親大哥,就算是被賣去了其他地方,也是命好的很。如今他飽讀詩書,正等着考取功名。”
“那也是喜事呀!”沈良道。
“是啊。”少年沈辛殊望着窗外春景,淡淡道,“他若回來了,爹必然會将這國公府的家業交給他吧。”
沈良雖沒有回答,可心底卻說了聲“自然”。
沈瑞只有三個兒子,他沈良身份卑微,是一輩子都見不得光的。在沈辛殊面前,沈良便如蠟燭臺下的融脂似的,與沈辛殊有着天上地下之別,更不可能繼承爵位。
如果沈辛固不回來,那這安國公府就是沈辛殊的。可飽讀詩書的嫡長子回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那時的沈良,其實不太懂沈辛殊的言外之意。在沈良眼中,沈辛殊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又有什麽不滿足的呢?無論安國公府是不是由沈辛殊來繼承,這都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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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是春日,百花盛開。楚北冬日的融冰破了,江潮高泛。沈家派了一條船,去迎接大少爺回京。
誰料到,那條船卻在江上遇到了一夥水寇,整艘船被洗劫一空,沈辛固也不知所蹤。
尋尋覓覓一月有餘,沈家人才在附近的城鎮裏尋到了沈辛固。他被水寇打了一頓,丢到了附近的城鎮裏。因為身上沒錢,又一身傷病,沈辛固只得躺在破廟之中乞食為生。不巧的是,那年恰好疫病橫發,沈辛固也染上了病。縱是找到了,可沈家人卻一時不敢讓他入京了。
沈辛固自幼颠沛,身子本就弱,這時疫又沒有什麽好方子能治,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人便沒了。吳夫人聽聞此噩耗,當即心疾發作,也匆匆地去了,膝下還留了個剛會記事的女兒。
沈瑞陡然遭遇兩重打擊,整個人便有些不對勁。從前貪愛的顯耀門楣,在他眼裏忽而變得輕飄飄的,再也不重要了。思來想去,沈瑞覺得那夥水寇罪該萬死;以是,他發了狠,要将這水寇盡數剿滅。
最後,江上的水寇确确實實被他掃了個一幹二淨,可那水寇嘴裏卻吐出個驚天消息來——要他們這樣幹的,便是安國公府的二少爺沈辛殊。
沈辛殊倒也不是存心要沈辛固的命,只是叮囑水寇裝模作樣地将沈辛固打一頓,不可傷及筋骨,再将他趕回從前養他的鄉野去。
沈辛殊想的周到,甚至還着意準備了一袋銀錢,方便沈辛固趕路之用。只是水寇兇惡,又不守信用,不僅将沈辛殊準備的銀錢一并吞了,還把沈辛固打了個半死不活,以至于沈辛固行動不便,只能躺在破廟之中,又染上了瘟疫。
沈瑞得知此事,心下如何,自不必多說。
當年的下人們不知內情,只知道二少爺在中庭跪了整日整夜,都不曾起來。春寒尚未褪去,夜裏天冷,沈辛殊險些跪壞了一雙腿,都沒能換來沈瑞的露面。
吳氏的白事辦完後,沈家宗族便尋思着再為沈瑞找個續弦。只是沈瑞卻像是豁然看開了一般,再也不想娶妻了,只說這京中利祿耽誤事,他日定要出得京城去,做個自在人。
沈辛固病死的消息,宗族裏的人并不知曉,還道大少爺不曾找回來。沈瑞索性将沈良喚了出來,說他便是剛剛找到的沈辛固,是沈瑞的親生兒,日後會繼承安國公府。
沈良乍一得知,驚詫非常。他自認身份卑微,不敢有所妄想,立即向沈瑞回絕此事。只是沈瑞卻下定了決心,不可悔轉。
“殊兒對我說,他并非是無情之人,他待你也是真情實意,将你當做親大哥。他只不過是怕固兒回來了,擠占了你的位置,這才想要将固兒趕回去。”沈瑞冷笑一聲,“既然他這麽說了,我又怎好不順着他的話來?若他是真心實意,就合該替你高興!”
一時間,沈良無所适從。
他倒不是真的相信沈辛殊口中的言辭,反而更覺得他沈良不過是沈辛殊的一個借口。
饒是如此,那又如何?那少年救了他兩回,也确實曾真真切切待他。
沈良啊沈良,當日你發過誓,若是出人頭地,必然要好好回饋沈二少爺的恩情,如今恰是時候了。若是知恩不報,那便有愧為人了!
自此,沈良便改名做了沈辛固。沈瑞只對外人說,長子已被找了回來,便是這個面貌極是肖似自己的少年。恰好沈良也精于學業,與沈辛固那“飽讀詩書”的名頭對的上,族人皆無有質疑。
沈辛固本是個卑賤子,卻忽然擔起了這安國公府的前程,心底不可謂不惶恐。所思所想,僅剩下一句——他定然要回饋父親之恩,令這安國公府更上一層;也亦要護好家人,照拂那有多番救命之恩的弟弟。
星移鬥轉,白駒過隙,已是近三十年匆匆過去。
沈瑞的病榻前,肖氏的身子顫個不停。
她原本是有備而來,只等着将沈辛固的低賤身份昭之于衆,給自家老爺讨一個公道;卻未曾料到,她竟從沈瑞口中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縱沈辛殊當年是無心殺人,可那真正的沈家大少爺,确确實實是被他害死的。有這麽一樁事兒在,國公爺的心底又怎會毫無芥蒂?看來,這爵位是毫無希望了。
想到此處,肖氏的面色一陣灰敗。
“原本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問及此事。我有心給他留個面子,也好讓你夫妻二人過富貴順遂的日子。誰料到他卻貪心不足,終究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沈瑞搖搖頭,嘆息一聲,道,“老二家的,我也不好為這次子開脫什麽,你若是想要和離,老頭子也是答應的。”
肖玉珠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麽好。
什麽和離不和離的?這事兒哪有這麽重?
高門大戶,又有哪家不是爾虞我詐、你傾我軋的?她家老爺只不過是錯在藏得不夠深,讓國公爺發現了端倪。若是他當年做的手腳利落,這爵位保不準就落在了自家頭上!
“夫妻一場,事兒又哪有爹說的那麽重?”肖玉珠強笑道,“是玉珠糊塗了。”
“回去吧。”沈瑞揮揮手,道,“如今你們分了家,也該少來這頭鬧了,平白無故叫京城人看了笑話。”
肖氏讪讪,只得虛着腳退出去了。外頭站着幾個人,沈慶、高夫人的陪房、沈蘭池,皆在院子裏頭探頭探腦地張望着。
肖氏一看到族長的眼神,就覺得臉上熱燙的難堪,連忙擡腳朝外走去。為了說動沈慶來幫她壯聲勢,她可是花費了好大一筆錢財。可誰料到,竟落得這麽一個結果!
想到和自家再無緣分的爵位,肖氏愈發痛惜了,仿佛身上被割掉了幾塊肉。
沈蘭池見肖氏走了,便朝沈大老爺走去,問道:“爹,事兒解決了?怎麽把她哄回去的?”
沈辛固見女兒正好奇地張望着房間裏頭,便道:“只是說了些舊事罷了。你二伯母也是個明事理的,這才回去了。”
“什麽舊事?”
“小輩何須問得這麽多?還不快快回去。”沈辛固催起了女兒。
沈蘭池應了聲喏,便轉頭往母親那邊去了。
天氣已寒,寶榮院裏沒了春夏時的一派綠意,卻依舊富貴流麗。地爐将廳室熏得一片暖适,一撩門簾,熱氣便從裏頭直直撲出來。沈大夫人正與陪房和管家媳婦坐在一道,手把手盤算着過年的事情。聽見紅雀說“小姐來了”,沈大夫人便收了紙筆,笑着轉過身來。
“蘭池來了?剛有些事兒想問你。”
“什麽事兒?”
沈大夫人擡手驅散了下人們,叫沈蘭池來身旁坐:“宋家的那個姑娘,叫做宋瑜榮的,你與她處得如何?”
聽到“宋瑜榮”這個名字,沈蘭池陡然想起了這人的身份——宋延德與宋延禮的嫡親妹妹,将門宋家的小姐,亦是前世她的大嫂,沈庭遠的妻子。
沈蘭池的心頭登時警鈴大作。
前世沈庭遠依照父母之命,娶了宋瑜榮為妻。兩人婚前從未說過話,婚後也只是一副平平淡淡模樣,算不得恩愛。沈庭遠愛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無大志;而那宋瑜榮卻是個要強的,總希望夫君能上進些。夫妻二人志趣不投,不太說得來話。
那時的沈蘭池已快要嫁人了。她原本指望着自己出嫁後,宋瑜榮能變作半個女兒,繼續體貼娘親;可那宋瑜榮嫁過來後,卻是一副郁郁模樣,終日裏都拉長着臉,更別提體貼沈大夫人了,與沈蘭池所想得相差甚遠。
宋瑜榮和沈庭遠,也許本就不适合強湊作夫妻。
更何況,宋家在軍中極有威望,也不适合與如今的沈家結為姻親。
“那宋姑娘我是見過的,她總說着要嫁個能濟天下、存八方的好男兒呢。”沈蘭池答道,“也不知道京中有幾個人能合上她這要求?”
沈大夫人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她自己在各路宴會上打聽到的,也是這樣的消息。勿論那宋夫人将自己的女兒吹得如何天花亂墜、貞靜賢淑,沈大夫人都心存一分疑慮。
這宋家雖門庭登對,可要是嫁過來的人不合庭遠的心意,那就得不償失了。
“怎麽,娘是要替蘭兒找個嫂子麽?”沈蘭池扯了扯母親的袖口,問道。
“閨中女兒,倒還管起長兄的婚嫁之事來了?”沈大夫人輕點一下她額頭,笑道,“我這還不是為了你?你哥哥不娶到媳婦兒,哪能輪到的你嫁人?可偏偏你哥是個不懂事的,每回叫他相看人,他都給回絕了,真不怕他的親妹子熬成了老姑娘。”
沈蘭池聽了,心裏又咯噔了一聲。
能不回絕嗎!當然得回絕了!他哥心上那人,可是誰也說不得的存在啊!
“你娘我總想着,是不是庭遠這小子有心上人了?可若是有了,怎麽不老老實實和娘說呢?”沈大夫人嘆了口氣,疑惑道,“除了柳家那幾個,這滿京城的姑娘,我們庭遠還不是想娶誰,就娶誰?那柳家的姑娘就算了,各個都不是好東西。”
沈蘭池:……
親娘喂,您這嘴是不是開過光的?
要想讓她哥娶上老婆,看來還要努力一陣子……
前路艱難吶。
沈大夫人倒沒想那麽多,還在繼續絮絮叨叨:“要是你哥一直娶不上媳婦,你也不能嫁,那鎮南王府的世子爺跑了該怎麽辦?這麽好的一個男人,保不準京城裏就有人盯着呢。”
沈蘭池心底微微一震,為自家娘親的耿直給驚到了。
春天時候,還在教訓她“不要戲弄世子爺”的娘,現在已經把陸麒陽當成準女婿來看待了,這前後差別不可謂是不大。
提到婚嫁之事,沈蘭池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娘,有一件事,女兒想要請娘親幫忙。”沈蘭池道,“那二房的庶女沈苒,幫過女兒幾回。我想她在二伯母手底下讨生活也不容易,可否請娘親伸手幫個忙,讓她稍稍嫁的好一些?”
沈苒畢竟人在二房那兒,沈大夫人也不便将手伸到二房去。但若請大房出面,多少能讓沈苒嫁得好一些,也算是跳出了二房這個火坑。這對大房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也恰好償還了沈苒救過沈蘭池的恩情。
“能是能,不過她還小,怎麽算也要再等個一兩年,才輪到她嫁人。”沈大夫人也記得沈苒幫過蘭池的事兒,爽快地答應了。
沈蘭池與母親又說了一番話,這才出了寶榮居。
她仔細一盤算,發覺陸麒陽的生辰快到了,正正好好是年關前十五日的時候。前世,她給陸麒陽送了一壇好酒,那壇酒是春日就備下的,現在還擱在庫房裏頭。可這一世,要是再把這壇酒拿來送人……
多少覺得自己有點不用心了。
前世的生辰,與今生的生辰,那可是兩件不同的事兒;要是都拿同一樣禮物來搪塞,她有些過意不去。
也不知道那家夥還想要些什麽呢?
不如親自去問問他吧。
***
楚京城外的軍營,乃是京畿衛兵平日駐紮之地。放眼望去,便見得營房高聳、鐵甲森然,一衆士兵,皆是秩序井嚴。
京畿都司的營房裏,忽然傳出一聲粗野的大喝來。
“放你娘的屁!”
衆兵士皆目光一凜,默不作聲,心知這是那鎮南王陸顯仁又來這裏了。
鎮南王手擁衆兵,可是這京畿衛卻并不歸他,而在宋家下轄。只不過,鎮南王家有個難管的兒子;為了讓兒子長進,鎮南王常常把他送來這頭磨砺一番。
這鎮南王府的世子爺,那可是金嬌玉貴的皇室子弟;到了宋延德這裏,誰又豈敢真的磋磨他?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裝模作樣地讓陸麒陽跟着學些東西。
從前陸麒陽能逃就逃,宋延德也睜只眼閉只眼,只當做沒看到。好在近來世子爺脾性有所好轉,倒是常常往軍營這頭跑。
饒是如此,可鎮南王仍是不滿意,逮着世子就是一頓教訓,譬如現在。
營房裏,鎮南王一張兇面繃得老緊,眼珠子死死瞧着自己面前的陸麒陽,喝道:“你能有多大事?就你這整天游手好閑的樣子,能幹什麽好事!叫你學,你不肯學,背點兒書,還不如對頭那五歲的小娃娃!買點兒別人不要的東西,倒是手腳大方!”
見鎮南王發怒,宋延德連忙上去和稀泥,道:“王爺息怒,王爺息怒。世子爺近來上進了許多,那些軍書都是看的進去的,行軍布陣也能答上來些。”
宋延德看着面前這對父子,有些頭疼。
他二弟宋延禮在二殿下陸子響身旁做事,那二殿下也不知是在想什麽,竟說定要招攬這鎮南王府;他自己也受了父親叮囑,必須得好好招待這對父子。
陸麒陽就算了,不過是介纨绔;可這鎮南王一發起怒來,卻是折磨得很。
陸麒陽在父親面前受訓,有些灰頭土臉。他小聲辯駁道:“什麽‘別人不要的東西’?那可都是些寶貝。日後賣了,那是定然能發大財的。”
“發大財?你老子我缺錢?”
“也沒說一定要賣啊!我這不是打算送人嗎?”
“送誰?”鎮南王冷哼一聲,“送你那群游手好閑的狐朋狗友?”
陸麒陽眼珠微轉,輕聲道:“隔壁那個誰誰誰……”
鎮南王愣了一下,立即想起上次來自家的那個漂亮姑娘了。下一瞬,原本暴怒無比的鎮南王,面上忽然雨過天晴,春暖花開。
“送人啊?!好啊!”鎮南王搓搓手,興奮道,“送的對!妙啊!”
陸麒陽輕舒了一口氣。
他這個爹,真是不好搪塞。
就算是活了兩輩子,到父親的面前,還是讨不得好處。
就在此時,鎮南王方才還笑呵呵的面孔又瞬間改了面色,口中喝道:“不成!差點給你诓了!你今日又想偷偷摸摸溜走,你宋大哥都告訴我了!此事不得不罰!”說罷,鎮南王站了起來,一指外頭的方向,道,“你給我去搬糧草去!”
一旁的宋延德聽了,連忙道:“那搬糧草有騾子就夠了,天寒地凍,何必世子爺親自去?王爺息息怒。”
“就是要這小兔崽子親自去!”鎮南王道,“今日,除非神仙來救他,否則我絕不會輕饒了這小兔崽子!”
鎮南王方說罷,營房的簾帳就被撩了起來,一道輕柔女聲自外傳來。
“世子爺在麽?”
鎮南王擡起頭,卻見得那簾帳下站了個豔麗佳人,披着件滾細邊織花底的鬥篷,撩起簾帳的手指蔥白如玉,細嫩可愛。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細的雪粒子落于她烏黑發心與雙肩上,正悄然融為一團深色。
瞧見鎮南王也在,她露出輕詫之色,菱唇微啓,問道:“王爺也在?”聲音袅袅娜娜的,極是動人。
鎮南王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再瞧瞧一旁的陸麒陽,鎮南王心道不妙。
今日,除非神仙來救這小兔崽子,否則他決不輕饒。
現在,神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