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燈市佳宵
沈蘭池早與陸麒陽約好了, 要一道來看這燈會。只是沈蘭池花了番功夫哄沈大夫人,這才遲到了片刻。
她瞧着世子被夜風吹得微紅的面頰,心底愧疚, 道:“這回是我錯了,多哄了我娘一會兒, 這才來遲了。你有甚麽想要的?姐姐請客送你了。”
陸麒陽撇嘴, 道:“你真要請客?那就把街上的玩意兒一件來一樣, 統統給小爺買來。”
雖是一副埋怨的架勢,但他的眉眼裏卻是帶笑的。那笑意朦胧浮動, 直暖到沈蘭池心底去。雖白日裏發生了一些惹人心煩的事,但見着陸麒陽的笑, 她也歡喜起來了。
陸麒陽想要什麽,那就買什麽給他咯。
她擡眼望去, 但見街上的攤子一個接着一個,燈籠光搖搖曳曳, 四下一片熏紅。吃的、喝的、玩的, 紙雀兒、小手鼓、核桃糕,什麽都有。要真一個個買過來, 這一晚上就別逛了。
見她露出沉思神色, 陸麒陽陡然捧腹笑了起來, 道:“我逗你玩呢,你還當真了。罷了罷了, 就去瞧瞧那攤子上的面具吧。”
街邊的鋪子裏挂着一溜的面具, 這面具不同尋常, 刷了齊整的粉金漆不說,額上還頂着三瓣半綻佛蓮。此外,匠人還用黑墨仔細描了眼眶,又在鼻根上列了三顆朱紅,令這面具透着一股子異域風情。
“我記起來了,這面具是從般伽羅國傳過來的。”沈蘭池指着那面具,道,“陛下今年剛答應與那頭通商吧?那般伽羅國過段時日還要遣人來京城見陛下呢。”
店鋪門口站着個夥計,見她手指面具,便熱情道:“這位小姐,可要買個般伽羅國的面具賞一賞?那宮中的永淳公主都喜歡戴着玩呢!”
夥計說話間,陸麒陽已掏了錢。他買了個面具,遞給她,笑道:“你戴着玩玩兒罷,這錢就我出了。明年這時候,我還指不準在哪兒,興許沒機會給你送這些小玩意了。”
“你不在京城,又能在何處?”沈蘭池問。
“我說過,過段時日,我便要到邊疆去,接了我父王的衣缽,那可不是玩笑話。”陸麒陽半垂了頭,打量着她髻上一朵布絹花,啧道,“要真走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沈蘭池眸光微動,立刻明了——難怪近來陸麒陽常常留在城外營中,又或者跟着鎮南王從前的部下四處亂轉,原來是一直在準備着去軍中歷練之事。
這本是好事兒,可她卻覺得心底酸酸的,有些小難受。她想到小時候祖父教她習字,說“每月月末,須得抽背一次《國》、《詩》”,那時的她一想到月末定然會到來,抽背也定然要抽,心底就會冒出與此類似的、酸酸的委屈感來。
抽背的日子,最好永遠都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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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麽呢?這幅表情,活像我要抽你背書似的。”陸麒陽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推一下她的肩,道,“瞧那邊,熱鬧。”
沈蘭池摸摸鼻子,朝那頭望去。但見人群深處有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戴着般伽羅國金面具,手持紅鞭寶劍,你來我往、互鬥武藝,舉手投足間,令人眼花缭亂。人群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喝彩聲,銅錢落在賞盤裏的聲音絡繹不絕。
沈蘭池只瞧了一眼,視線就迅速被其中一位看客給吸引走了——那男子穿着霜白綢衫,一身俊雅翩翩,正是她那本該出門應酬的親大哥沈庭遠。
再仔細一瞧,沈庭遠的身旁還有一名女子。
沈蘭池微驚,立刻仔細打量起這女子來——這女子腰身掐得細細,身形窈窕幽幽,腳踩一雙妝花緞錦履,袖間的手指蔥白如玉,顯然是位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目光再向上,落到她的面頰上——
一張時下流行的般伽羅面具。
面具。
面具。
面具!!
那金面具将女子的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露。面具上的朱痣迎着微曳燈火,冶豔非常。
沈蘭池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兒,喃喃道:“京城人為何要喜歡這麽稀奇古怪的面具?一定都是永淳公主瞎起的頭。”
沈庭遠若是有了心上人,那可是件大事兒。要是這位“心上人”的身份不大對勁,那保不準便會影響到安國公府的前路。為了早作打算,沈蘭池定要知道此女的身份。
“世子爺,你就留在此地不要動,我去去就回。”
說罷,沈蘭池戴上陸麒陽替她買的那張面具,幾把抓亂自己的發髻,努力模仿着肖善芳走路時颠倒粗野的姿勢,大步流星地跨到了沈庭遠身旁,對那女子喝道:“你是何人?!為何與沈家的少爺在一塊兒?!說!”
她這副模樣,十足是來捉奸的。又戴着面具,無人能認出她來。
果真,那女子遲疑了一下,反問道:“你又是何人?”
——沈蘭池親昵地依偎在沈庭遠身旁,看着便是個老熟人。
沈庭遠聽出了蘭池的聲音,身子一僵,緊張道:“這……這是我妹妹。”又轉向蘭池,低聲道,“妹妹,你聽我回去再解釋,這事兒比較難說,你先不要告訴娘……”
沈庭遠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反而像是在遮掩着蘭池的身份了,更叫那女子起疑。
“妹妹?”那面具女子冷笑道,“你當我不曾見過沈蘭池?她走路時可不是這樣一搖三晃、儀姿全無,活像個不曾學過規矩的野丫頭。沈庭遠,你若是騙了我,就不要怪我無情無義!”
沈庭遠面孔憋紅,無奈道:“她真是我妹妹。”
“我不信。”面具女子說罷,又對蘭池道,“你敢不敢摘下面具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好啊!”沈蘭池叉腰,翻了個白眼兒,“摘就摘!但我一個人摘未免不公平,你也得摘,讓我瞧瞧是哪個姑娘這麽有本事,把我家的男人都給搶走了!”
一句“我家的男人”,令那面具女子微握緊了拳,喝道:“好!在這楚京城裏,除了我姑姑,我還沒怕過誰呢!”
說罷,那女子解了面具系帶,露出一張白淨秀麗的面龐來。但見她細眉如畫,唇似點朱,竟是柳家的三小姐,柳如嫣。
沈蘭池也摘下了面具,柳如嫣一見到依着沈庭遠的女子當真是沈蘭池,愣住了。她二人面面相觑,相觑,相觑,再相觑,大有彼此互瞪,直到地老天荒之架勢。
許久之後,沈蘭池微吸一口冷氣,喃喃道:“哥,你可真是大本事吶。”
沈庭遠腦子沒拐過彎來,以為沈蘭池真在誇他,微紅了臉,道:“為兄哪有什麽大本事,為兄也不過是個平常人罷了。”
“呆子!”柳如嫣瞪他一眼,道,“她是在笑你呢!”
沈蘭池心底震驚無比——這柳如嫣可是柳家的三小姐,那柳家又是二殿下的外家,與沈家勢同水火,争鬥不休。平常兩家人在別處見了,動不動就要吵起來。而她親哥卻厲害得很,竟直接将柳家最鼎鼎有名的三小姐給拿下來了。
仔細一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祖父壽辰上,柳如嫣被二房設計,險些落水,是沈庭遠出手相救。後來沈庭遠問蘭池,“女子平日裏到底在想寫什麽”,想來也是在為戀情所苦。
要是哥哥真的心儀這柳家的三小姐,事情可就麻煩了。
別的不說,單說這柳家肯不肯将女兒嫁過來,就已經是一樁驚天地動鬼神的無解難題了。
“你你你,你趕緊給我把面具戴上!”沈蘭池迅速看了看四下人群,又對柳如嫣喝道,“要是讓別人撞見了你二人在此幽會,那又如何是好?柳三小姐,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
柳如嫣細眉微蹙,直白道:“名聲?我柳如嫣做事向來敢作敢當,又有什麽不敢認的?瞧上了這個男人,就沒有反悔的道理。歡喜就是歡喜,讨厭就是讨厭,何必遮遮掩掩?”
她說的振振有詞,可憐旁邊的沈庭遠面龐刷得變為一團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他顫着嗓,小聲道:“三小姐,勿要多言,勿要多言……”
沈蘭池又吸了一口冷氣。
好一個柳三小姐,比她還敢說話。
柳如嫣眼珠一轉,忽而又想到了什麽。她伸手,緊緊扣住了沈蘭池的手臂,冷眼瞧她,逼問道:“你該不會出去亂說吧?我倒是不在乎這名聲,可是這書呆子卻是極重名聲的。沈蘭池,你要是敢出去胡說八道,我不會輕饒你。”
沈蘭池懊惱:“是柳三小姐傻了,還是我傻了?我為什麽要出去說嘴我親兄長的事兒?”
“哎……”柳如嫣也反應了過來,有些讪讪。她松了手,目光微逃,小聲道,“我……是我傻了。”
“這不是柳三小姐?”就在此時,一道聲音響起。
幾人擡了頭,便見得一位錦衣皂靴的公子哥慢悠悠晃了過來。
是陸麒陽。
他看到面前這副陣仗,長眉微挑,道:“喲,這是在……幽會吶?”
柳如嫣的臉色迅速變白了。
——沈蘭池是沈庭遠的親妹妹,必然不會将此事說出去。可這鎮南王府的世子爺,那就說不定了。
“柳三小姐何必如此緊張?”陸麒陽道,“不過是些男情女愛之事,又有什麽可大驚小怪?”
只可惜,柳如嫣的面色依舊如張白紙似的。
見柳如嫣依舊警惕不已,陸麒陽微嘆一聲,一副無可奈何模樣。
他騰出一只手,摟住了沈蘭池的腰,将她納入自己懷中。“罷了。”陸麒陽道,“誰又沒有幾個小秘密?既我與蘭蘭知悉了柳三小姐的秘事,那不妨做個交換,也讓柳三小姐知道一下我二人的秘密?”
他扣着沈蘭池的腰,面色如常,唇帶笑意。周遭燈火通明,盈盈生光;雕車香滿,魚龍交錯。不遠處人群裏,雜藝班子耍着幾把寶劍,看客叫好聲陣陣如雷。
“如此一來,柳三小姐便不會擔心了罷。”陸麒陽極是體貼,笑道,“若我将此事說出去了,柳三小姐大可報複回來。”
“陸麒陽,你這厮……”沈蘭池半惱着擡起頭,嘀咕道,“我不是叫你在那邊等我?”說罷,一把将那般伽羅國的面具扣在了他的腦門上,一副要悶死他的架勢。
雖然語帶嗔怒,她卻并未掙紮,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勢。
柳如嫣的臉色,千變萬化。
沈庭遠的臉色,更是千變萬化。
“等等……妹妹…你怎麽與世子…三小姐…你聽我說…妹妹,不是……三小姐…世子……不,不不不,妹妹你和三小姐…不是,是世子你怎麽可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沈庭遠語無倫次,左轉右轉,不知該先對哪個人先說話。
許久後,他重重一抽自己面頰,道:“我這是……我這是,在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