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表姐來訪
世子爺的手是暖的, 懷抱也是暖的。
想到方才轎中的片刻溫存,她的腳步還有些輕飄飄的。
沈蘭池漫步在街上,眼神散漫。街上車馬喧鬧, 一片鼎沸。
上輩子,陸麒陽竟能藏得這麽好, 讓她當真以為他與她不過是青梅竹馬之誼, 至多也只不過是小孩兒過家家似地打打鬧鬧罷了。她猶記得, 訂下與陸兆業婚事那日,陸麒陽還來與她賀過一聲喜。也不知道那一聲道賀裏, 藏了多少思緒?
若要她笑着祝心上人與旁人洞房花燭,她是辦不到的, 她的心從來狹隘。她只會咬牙切齒地恨,然後耍遍一切能耍的花招, 将人再奪回來。
因為心不在焉,她險些撞到了小販挂在攤位前的一盞燈籠。那燈籠拿紙糊了個粗糙的蟠桃形狀, 顏色标致, 上頭還畫着活靈活現的齊天大聖,一根定海神針恰好是燈籠提柄。
“這位公子, 要不要買盞燈?下旬便有燈會, 買一對兒‘國色天香’送給娘子, 最是應景。”那賣燈的小販搓搓手,谄着笑湊上來。
沈蘭池一瞟, 見這攤位上挂滿了各色樣式的燈籠:有耳朵尖尖的小兔子, 畫着幾道胡子的老虎, 有勉強看得出腰身的嫦娥,還有一大顆的金元寶。
燈會……
沈蘭池記起來,照楚京的習俗,深秋時老百姓家家都要手制燈籠。只不過,這是平頭百姓才過的節,和每旬一回的趕集、廟會沒甚麽區別。正兒八經的權貴之家,大多是不會湊這燈會的熱鬧的。
她在燈籠攤子前瞧了一會兒,甚麽都沒買,空手而歸。
回到安國公府後,她本想直接回房,忽然間念頭一轉,又朝祖父所居的松壽院去了。她有心探一探祖父病況虛實,便刻意放輕了手腳,從無人看守的側門溜了進去。
藥香萦院,綠障青碧。安國公沈瑞盤腿坐在塘邊石塊上,身旁一壺酒,掌中一釣竿,精神十足,好不惬意,絲毫不見早前那副恹恹病容。
沈蘭池微微氣結——祖父果真是在裝病。
“祖父這是做什麽?”沈蘭池自藏身的樹木後走出,微惱道,“祖父一病,爹娘都極是擔心。可如今看來,祖父明明是好端端的。”
沈瑞被吓了一跳,老臉一僵,讪讪道:“蘭丫頭怎麽回來的這麽早?不走正門,也不叫人來通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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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我偷偷摸摸進來,還不知道祖父的身子如此康健呢。”沈蘭池道。
“哎呀,哎呀,裝病這等小事兒嘛……”沈瑞扯扯白須,嘟囔道,“還不是為了這個沈家?要不是老頭子我病倒了,你爹還會幫着你堂兄幹壞事呢!”
聞言,沈蘭池原本埋怨的話,被吞回了腹中。
誠然,她的父親總是不分緣由地偏心二房。這回沈大老爺下定決心處置沈庭竹,已是罕見的雷霆手段了。若不是沈瑞病倒,興許沈大老爺還會在之後心回意轉,又将沈庭竹從牢房裏撈出來。如果被沈庭竹氣倒的祖父一直纏綿病榻,沈大老爺必然不會對沈庭竹心軟。
“祖父何至于此?白白叫孫女擔心。”沈蘭池在沈瑞身旁抱膝蹲下,嚷道,“你直接把爹教訓一頓不就行了?”
沈瑞卻搖搖頭,道:“兒子大了,就不聽話了。你爹把這安國公府看得太重,只要是安國公府的人,都得拉扯一把,甭管是多遠的親戚;要是薄待了哪位,他就覺得自己對不起那門上的匾額。這個人又固執得很,說也說不聽。”
沈蘭池在心底說一聲“是”,覺得祖父說的沒錯。
“蘭丫頭,你可得替我保密。”沈瑞拽了拽胡須,道,“要不然,沒老頭兒我的病情壓着,你爹一時心血來潮,又把那犯下大罪的不孝子孫撈了回來,那才是對不起沈家列祖列宗。”
沈蘭池點頭,道:“好,我替祖父保密就是。”
***
過了一段時日,楚京城中涼風習習,秋意已濃。
這段時日,沈庭竹都在牢裏關着。肖氏不願束手就擒,咬咬牙偷偷賣掉了嫁妝裏的鋪面,再理出了一大摞銀票,上下求人,想要留下沈庭竹一條命來。
她做此事,自然是瞞着沈家一幹老小的。沈二老爺與沈庭康本就忙碌,自然無從發現她的小動作。只有沈桐映眼睛尖尖,一下子便發現娘親的嫁妝飛速少了下去。
沈桐映要嫁的人是太子,那嫁妝必然得鋪成十裏紅妝,湊出個一百二十擡來。二房家私不如大房雄厚,若要湊出一百二十擡還是有些勉強;以是,沈桐映早早就打上了肖氏嫁妝的主意,只盼着肖氏能将外祖母留下來的寶貝勻給她一些。
可這段時日來,肖氏卻花錢如流水,那些鋪子消失得飛快,也不知是進了哪個窟窿。沈桐映仔仔細細差人打聽一番,才知道肖氏是在救她那不争氣的哥哥。
得知此事,沈桐映氣急敗壞。
這長兄不争氣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她!她若是當了太子妃,那沈家二房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和一個廢了的長兄比起來,孰輕孰重,娘竟一點也拎不清!
沈桐映心底有怨,立即找了二哥沈庭康,兄妹兩人一合計,沈庭康道:“絕不可讓娘再這麽錯下去。兄長犯事,已給安國公府添了污名。小妹日後還要嫁入東宮,豈能再被拖累?”
沈庭康向來有主意,當即便使了點銀子,動了些小手段。
那頭肖氏散盡銀兩,終于說動了獄頭,願用一個身材相似的死刑犯将沈庭竹換出來。雖不能令沈庭竹如昔日一般風光,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條命,已足讓肖氏謝天謝地。
只不過,那獄頭意味深長地對肖氏說了一句話:“沈二夫人,這沈公子我是一定能給您換出來的。只不過他本就被用了刑,身上必然有點傷,還望您不要見怪。”
肖氏只道是那笞刑的傷,忙不疊點點頭。只要能保下一條命,那已是天大的運氣了。
待沈庭竹被送出來,肖氏卻見到一副慘象。好端端的公子哥一身皮開肉綻,形容瘦削,瘋瘋癫癫,站都站不起來。見到肖氏,他像是個孩兒似的,哭得鼻涕眼淚橫流。
待送到城外莊子裏,請來大夫一看,肖氏方知道沈庭竹的腳筋被挑斷了,渾身上下大傷六七處。不僅如此,還失了心智,變成了個又瘋又瘸的廢人。
肖氏這才明白,獄頭口中的“身上必然有點傷”是個什麽意思,當即心痛難當,險些再昏過去。
沈庭竹被人打傷至此,必然是有人暗中使詐,買通獄頭,想要他在處斬前便死在獄中。只不過沈庭竹命大,熬了過來。會這樣幹的人,肖氏想破腦袋,也只能想出大房那幾個。
那沈蘭池被搶了太子妃的位置,懷恨在心;大嫂季文秀又一向看她不順眼。這對母女見她的兒子被抓了,便忙着落井下石!
肖氏想到先前在公公沈瑞房前聽見的秘聞,心底新仇舊恨一疊,滿腔都是怒意。她望着眼前瘋瘋癫癫、淌着涎液的沈庭竹,心底立刻有了一個計策。
沈家大房算是什麽東西?!這安國公府,本當是她家老爺的囊中之物!
***
過了幾日,沈家大房來了客人。
沈大夫人出身權貴季家,這季家世代顯赫,家中女兒自然個個都嫁的不錯。沈大夫人的長姊嫁給了江夏王為妻,出嫁後便跟着江夏王去了封地,只在每年秋深時随夫君返京,過了年後再回封地去。
一回京城,江夏王妃定要把嫁到各家的幾個妹妹都探望上一遍,沈大夫人則是她頭一個探望的,年年如此,雷打不動。這回江夏王妃上門做客,除了帶上江夏地方的禮物,還帶了沈蘭池的表姐陸知寧一道來。
這陸知寧雖是沈蘭池的表姐,兩人卻不怎麽熟悉。一來是因為陸知寧常年待在江夏,一年都見不到幾面;二來是這陸知寧乃是郡主之身,平時出入在側的也都是陸氏女兒、天家血脈,輪不到沈蘭池和她套近乎。
得知陸知寧也要來,沈大夫人特意叮囑沈蘭池要仔細招待,把這個郡主表姐哄的開開心心的。
江夏王妃上門那日,沈蘭池在母親的寶榮院裏見到了這對母女。
王妃自是不用提,一身皆是富貴氣派。見了妹妹沈大夫人,便親親熱熱地說上了話,眉飛色舞,不容旁人打斷。那陸知寧就擡着小臉,端端正正坐在嵌花梨的繡墩子上。
“郡主不如與蘭池一道出去走走?”沈蘭池問陸知寧。
小郡主穿着湘妃色撒花洋绉裙,發心壓了朵翠生生的碧花盛,面容嬌麗端正。她不是個文靜性子,穿着繡鞋的腳在地上晃來晃去,裏裏外外地劃着個小三角。聽到沈蘭池如是說,陸知寧立刻雙眼一亮。
但她顧及自己的身份,不敢表露出興奮之意,只是高傲地點了點頭,道:“沈二小姐帶路吧。”
雖陸知寧面上做出一副傲然樣子,其實心底還是很歡喜的。這麽多表姐妹的家裏,就屬這安國公府最富麗堂皇,還年年都翻新成不同樣子。她在江夏待得悶極了,就指望着在回京的這段時日裏好好玩上一番。
沈蘭池帶着陸知寧到房間裏小坐了一會兒,又帶她到園子裏轉了一圈。恰好游到碧水湖畔時,卻見着湖畔的亭子裏有兩個人。
坐着的是她的長兄沈庭遠,站着的則是個圓臉細眉的陌生女子。那女子穿着件琵琶襟的刻絲褂子,時不時露着牙齒笑一下。她一笑起來,便身子颠颠倒倒,一副粗野模樣,仿佛在鄉下看船頭社戲的村野農婦似的。
沈蘭池走近幾步,仔細一瞧,才想起那女子是誰——這女子名叫肖善芳,是肖氏招待上門的窮親戚之一。
話說這群窮親戚在二房吃肖氏的、用肖氏的,過足了瘾頭。可不巧的是,天飛橫禍,沈庭竹出了事兒,肖氏自然是無心再管他們。
沈庭康早就看這群窮親戚不順眼,便要趕他們出門。但不知為何,肖氏卻苦口婆心地留下了他們。不僅如此,肖氏對這個名叫肖善芳的遠房侄女格外好,這肖善芳的吃穿竟比二房的庶出小姐沈苒還要好。
因為這事兒,沈庭康渾身不自在,連着好幾日躲在外頭不回家,生怕母親一時犯傻,要把肖善芳塞給他做妾。沈桐映要學規矩,自是沒空理會這群人的,以是他們終日游手好閑。這不,就在碧水湖畔看到了肖善芳。
看到肖家人,沈蘭池便覺得沒有好事。二話不說,她便上前幾步,想看看這肖善芳在耍什麽花頭。
小亭中設了書案,上鋪紙筆色墨。沈庭遠分膝而坐,面前的畫紙上已淺淺描了幾支殘荷的杆子。待沈蘭池走近了,便聽到沈庭遠如是道:“肖姑娘,我們安國公府從無鬧燈會的習慣,怕是要令你失望了。且那日我也有應酬,恐怕不能幫忙。”
以沈庭遠這樣的溫吞性子,能夠一口氣飛速說出這麽幹脆的拒絕之語,那簡直是菩薩顯靈。
也不知道這肖善芳說了什麽?
陸知寧見了,也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你哥沈庭遠,我知道。那女子又是何人?是你堂家的姐妹麽?”
肖善芳聞言擡頭,見面前站着兩個妙齡女子。左邊的容色豔麗、顧盼生姿,乃是安國公府鼎鼎有名的沈二小姐;右邊的則一身珠玉華服,眉目傲然,一看也是非富即貴。
肖善芳的心思立刻活絡起來。
前幾日,肖氏方提點過她,要想長久地留在這安國公府,也只有嫁進來這一個法子。安國公現在有兩位少爺,大房的少爺沈庭遠才名遠揚,又是個性情溫和的美男子,更讓肖善芳動心。
但是肖玉珠這個遠房姑母也和肖善芳說了,憑她這樣的小家子出身,要嫁作沈庭遠當正妻是絕不可能的,還得想些辦法才行。這第一步,就是要沈庭遠知道肖善芳這個人,不至于以後娶了妻子,連她長甚麽樣都認不出來。
以是,肖善芳特地挑了今日過來,要沈庭遠帶她去那燈會湊湊熱鬧。只可惜她不是楚京人,不知道楚京的權貴之家是從不鬧燈會的。
肖善芳心道,若是能與這沈蘭池攀上關系,興許沈庭遠就願意多多結識她。于是,肖善芳擠出個笑臉,對沈蘭池道:“原來是蘭池表妹來了。我剛來京城不久,還不曾見過燈會,這才想要庭遠表哥帶我去開開眼界。”
沈蘭池聽了,似笑非笑,問道:“你是誰?”
肖善芳笑容依舊,答道:“蘭池表妹不熟我,也是自然的,我不久前才來京城呢。我閨名喚作善芳,表妹喊我一聲‘芳姐姐’便可以了。”
“哦?哪兒來的姐姐?”沈蘭池又問,“我姓沈,我娘姓季。季家的女兒,可不曾有嫁給肖家人的。”
“這……”肖善芳的笑容微僵,道,“我是你伯母沈二夫人那邊的親戚,她是我的姑姑。”
“姑姑?”沈蘭池作恍然大悟狀,狀似不經意道,“原是京城肖家的女兒。可京城肖家的女兒我都認識,只得三個,肖寶姮,肖寶婳,肖寶妤。你是哪個?‘善芳’可是小字?”
肖善芳愣住了,笑容讪讪,聲音漸低,小聲道:“我不是京城肖家人,是淮西那頭的。早年與他們分了家,今年才到京城裏來……”
卻聽得陸知寧冷笑一聲,道:“二房拐了十八道彎的親戚,也敢說是沈二小姐的表親?她的表親裏有天家血脈,你可配的上?!”
陸知寧與沈蘭池是表姐妹,她聽得面前這個姿态粗野的鄉下小姐也喊沈蘭池“表妹”,心底大為光火。
肖善芳本就是個直愣性子,被陸知寧居高臨下地冷冷一嘲,立刻氣道:“不是就不是!我還稀罕了她這個表妹不成?真不會說話!”
肖善芳來到京城後,便一直在肖玉珠這兒住着,不知道這楚京城中遍地權貴,她誰也得罪不起,只道這裏和老家一般,能讓她快言快語。
陸知寧何等身份?見她被冒犯,陸知寧身後的丫鬟、嬷嬷立刻板起了臉,一個接一個地教訓起肖善芳來。
“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沖撞江夏郡主!”
“哪兒來的野丫頭,竟敢在郡主面前大放厥詞!”
沈庭遠見狀,連忙擱下畫筆,道:“知寧表妹,我也不認識這肖姑娘是何人。但肖姑娘在此冒犯了郡主,乃是安國公府失察之過,庭遠代為賠罪。”
“代賠什麽罪?”沈蘭池道,“是誰沖撞了郡主,就要誰自個兒擔着,你個書呆子眼巴巴湊上去讨什麽罰?”
被親妹妹教訓了,沈庭遠讪讪。
肖善芳聽到這群仆婢口口聲聲說着“郡主”,吓得魂飛魄散,二話不說便跪下磕頭,行了個拜祖宗的大禮,姿勢極是誇張,像是戲文裏求饒的醜角似的。
陸知寧的婢女見了她跪拜的姿勢,都笑出聲來。一個嬷嬷道:“郡主不必與這野丫頭置氣,回頭與沈大夫人知會一聲,将這野丫頭逐出府去也就是了。”
陸知寧自己也險些笑了,她對沈蘭池抱怨道:“你們家怎麽什麽人都往府裏招?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這麽蠢的丫頭!”說罷,又扯了扯沈蘭池的手,道:“我們去別處逛逛吧。”
沈蘭池有些無奈。
前世,這群肖家人被沈庭康轟出了家門,哪有肖善芳什麽事?要不是在這裏碰上了肖善芳,她還以為這輩子也是如此呢。天曉得肖玉珠是發了哪門子瘋,竟然留下了這群窮親戚,也不知道是在打什麽壞主意。
反正陸知寧都發話了,估摸着這肖善芳今晚就會被轟出去,管她呢。
沈蘭池柔聲說好。她二人剛走了幾步,沈蘭池就發現自己大哥也飛快地貼了上來,緊緊地跟在自己身後,忙不疊地一道走了,連桌上的畫卷也來不及收,像是躲什麽洪水猛獸似的。
走了一段路,沈庭遠湊到蘭池耳邊,輕聲問道:“妹妹,那肖姑娘口中的燈會,好玩麽?”
“你問我作甚?”沈蘭池白他一眼,“我娘又不讓我去。”
“你瞞不過我。”沈庭遠道,“你偷偷摸摸去了好幾次了,還是和世子爺一道去的。你若是不老老實實和為兄說話,小心為兄把這事兒告訴娘。”
“哎,你這人……”沈蘭池微惱,嘟囔道,“你怎麽就忽然想去那燈會了呢?”
沈庭遠腳步漸慢,白皙面孔微紅,口中嗫嗫道:“沒……沒甚麽。不過是想着,有個人……會喜歡這等熱鬧的地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