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貴人之辭
沈庭竹一案, 在京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連聖上都在朝中問及此事。好在沈家大義滅親,恰好抵去了沈庭竹所帶來的滿朝嘩然。沈家衆人自是松了口氣, 唯有肖氏心底悲痛,病倒在床。
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四天, 這才稍稍恢複了些精神;在房中休息的這幾天, 她每日都是以淚洗面, 哭得喑啞難言。沈庭康去探望肖氏,肖氏卻指着他大罵不肖子, 哭叫着将次子驅出了房門。沈庭康見狀,便不再去多探肖氏——他又不是傻子, 何必與見識淺短如肖氏者計較?
兒子不在身旁,肖氏也只得與女兒沈桐映作伴。
沈桐映口上好言相勸, 心底卻是極不豫的。她是将來的太子妃,可自家哥哥卻出了這種事兒。也不知太子殿下會如何看她?只望兄長之事早些過去, 她可以平平安安地嫁入東宮去。
肖氏若是知道沈桐映心底所想, 恐怕要吐出一口血來——她為兒子哭得肝腸寸斷,可女兒卻一個勁兒地想着嫁人之事, 一顆心只撲在将來的夫君身上。娘家人造化如何, 她已然不大看得進眼中了。
肖氏好不容易恢複了精神, 那頭的老國公爺沈瑞卻又病倒了。
沈大老爺雖一力壓着此事,可畢竟人多口雜, 沈瑞又不是聾子, 自然聽到了些風聲。沈瑞本就有把硬風骨, 聽到沈庭竹竟犯下這等大罪,當即便氣暈了過去。
肖氏不得不拖着憔悴面容,去松壽院裏侍疾。
剛入了松壽院,肖氏便聞到一陣藥香。沈瑞的房門緊合,裏頭隐隐綽綽有人影晃動,原是大房的人還未走。肖氏左看右看,見沈大夫人的丫鬟都去外頭取藥了,便将耳朵貼到了房門上,仔細聽着房間裏的說話聲。
“夫人若是不信,問爹便是了。”
“老大媳婦,你不要聽他妄自菲薄。便是當真如此,那又如何?我沈瑞的兒子……”
“爹,你先好好養養神,這事兒日後再說罷。”
隔着一道門,兄嫂與老國公爺的說話聲傳來。肖氏越趴越近,恨不得将人融到房門裏頭去。她聽着聽着,在某一刻,面上陡然露出震愕之色。随即,她拿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叫出聲來。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沈大老爺與沈大夫人出來了。沈大夫人見肖氏來頂自己的缺,便仔細叮囑道:“弟妹,爹的藥擱上半盞茶功夫,就涼得差不多了,切記不可放久了;屋裏要通風,但也不能久開窗扇,約莫那麽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叫你手邊的丫鬟記着便是……”
肖氏低着頭,有一聲沒一聲得應着。她不敢擡頭看沈大夫人,生怕眼底的恨意會叫嫂子看了心生惱怒。如今是在公公病榻前,她便是心底有千萬怨恨,也不能在這松壽院裏鬧出事來。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氏直起腰,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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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房竟藏着這等秘密,難怪大老爺總是對她家夫君百般遷就,原是心虛愧怍使然。
大房奪走她一個兒子,休想再落得好!
***
沈蘭池在祖父榻前伺候了兩日,心底略有不安。
前世,祖父因此事病倒了。這輩子,沈庭竹一案明明有所轉機,可祖父依然一病不起。也不知祖父日後是否會好轉?
沈瑞雖然年紀一把,性子卻像是個小孩兒似的。他嫌藥苦,從不肯喝,總要人哄着騙着才能喝下去;雖大夫叫他忌口,要少吃腥辣,可沈瑞卻依舊嘴巴饞,私底下叫沈蘭池給他弄來全德樓的辣子肉片和烤鴨。病了五六日,沈瑞吃的烤半鴨就有三只,胃口好得絲毫不像是個病人。
沈蘭池甚至懷疑,祖父這是同那些小孩兒一樣裝病,好趁機放開肚皮大吃一頓。
她心底有惑,便仔仔細細觀察起來。這一瞧,果真叫她發現了蛛絲馬跡——那大夫每回來給沈瑞診脈前,都要從沈瑞這兒拿一小袋錢。給國公爺看病的錢,自然是從公中出;祖父給的錢;又是做什麽的?
沈蘭池起了疑,便愈發緊盯。但凡那大夫來到安國公府,她便寸步不離地跟着。沈瑞幾次要她回避,她都借故留了下來。終有一日,沈瑞耐不住了,對沈蘭池道:“蘭丫頭呀,你也別整日在我面前忙活了。那洪月娘因為咱家的緣故,丢了個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你去探望探望她,給她留些財物,好叫她安生過下半輩子。如此一來,也算是解了祖父一個心結。”
沈瑞都開口了,沈蘭池不得不去辦,只得悻悻離開了松壽院。
她置辦了些禮品銀錢,又心血來潮打扮成男裝模樣,朝着洪月娘家去了。
方到了青石牙子,她便見到一擡轎子與她擦肩而過,穿過擠擠挨挨的巷口,朝着城北去了。那轎上用金漆繪了個富麗堂皇的陸氏族紋,真是好不眼熟。
沈蘭池多瞄了一眼這擡轎子,擡腳進了洪月娘家。
洪月娘得償心願,氣色已好了許多。她在家中設了女兒的牌位,又在幾案上燒了三炷香,屋子裏煙氣熏缭。見沈蘭池來了,洪月娘瘦巴巴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道:“沈二小姐來了!這次可是多謝了沈二小姐,要不是二小姐幫忙,春喜就死得冤枉了。”想到京城中沈家大房、二房不合的傳言,洪月娘嘆了口氣,道,“有這樣的堂家,沈二小姐也是不容易。”
“是我沈家有愧于你,洪大娘不必言謝。”沈蘭池命身後丫鬟放下備好的滋補之物,道,“小小歉禮,難補前過,還望洪大娘不要嫌棄。還有這有些銀錢,洪大娘拿去置辦些衣物鋪面,将來日子會好過些。”
洪月娘愣了一下,搖搖頭,道:“大娘我倒是不需要這些東西。就在方才,那指點我的貴人已親自來過了。他說他心有愧疚,所以定要我收下這些銀錢。”說罷,她扯開身後壁櫥門,露出一口大箱來。箱蓋一掀,白生生的銀光險些閃瞎沈蘭池的眼。
這麽多的銀子……
莫非是那貴人真的心底愧疚,覺得不該讓好端端的人上吊,這才送了銀子來以示賠禮?
“那貴人……”沈蘭池微愕,“到底是誰?”
“沈二小姐莫要為難我。”洪月娘苦笑道,“大娘答應了要守口如瓶,半字不漏的。楚京城中的權貴,我可是一個都惹不起。”
沈蘭池想到方才門口碰到的那頂轎子,心頭一緊。她叫丫鬟放下銀錢禮物,急匆匆道:“洪大娘,我還有些事兒,這便要走了。日後你若有什麽麻煩,來安國公府尋我便是。”說罷,她一撩裙擺,便匆匆追出門去。
這青石牙子裏住滿百姓,東家晾衣、西家曬藥,滿街擠擠挨挨,牛馬相接,熱鬧非凡。沈蘭池踏出門,只見到眼前一大串此起彼伏的腦袋,吆喝聲不絕于耳,又哪兒找的着那頂轎子的影子?
左找右找,又向街邊攤販一通打聽;好不容易,她才在一家酒館門前見着了那頂轎子。她找到時,一個小厮恰好撩起轎簾來,露出那轎中人一截織錦緞衣擺。
沈蘭池手疾眼快,二話不說便沖上去,擠開那小厮,把轎簾整團撩了起來。
“蘭、蘭蘭……?”
“怎麽是你?”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轎簾掀起,轎裏的陸麒陽與沈蘭池對望了個正着。
沈蘭池松開轎簾,在心底道了聲“也對”——陸麒陽也姓陸,他家的轎子,當然會有陸氏族紋。
想到洪月娘口中的“貴人”,沈蘭池一時無言。
轎中的陸麒陽微帶惑色,用打量傻子的眼光打量她,還伸手來探她的額頭,口中道:“蘭蘭,你莫不是想小爺想傻了?在大街上就這般迫不及待地投懷送抱?”
沈蘭池拍開他的手腕,問道:“你去探望過那洪月娘了?”
陸麒陽愣了愣,道:“洪大娘?她住在這頭?我倒是不知道了。我不過是和人約了要來這兒吃飯,又恰好從城外回來,因而取道此處。”
沈蘭池聞言,心底微嘆。
原來不是他。
“你真是吓死我。”沈蘭池拍了拍胸口,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那洪月娘說背後有貴人指點,要她上吊自盡以引起陛下震怒;我又想到,當日你帶我去尋洪月娘時,東不去、西不去,不偏不倚直奔朱雀門外。我還道那位‘貴人’就是你,因而,你才能來的恰到時機。”
沈蘭池心底覺得,這似乎也是能說通的;唯一說不通的,便是陸麒陽不像是會無端害人的人——他不會讓洪月娘真的自盡。如果真是他幹的,恐怕他還留了什麽後手,讓人去救下那洪月娘。
耍上這麽一手,就能鬧大事情,讓沈大老爺不再優柔寡斷,而是毅然決定處置沈庭竹。
世子聽了,一副無奈樣子,笑道:“我不過一介纨绔,哪兒來的那麽大能耐?”說罷,他打量着沈蘭池身上男裝,調笑道,“今日怎麽又穿成這副模樣?可憐你原本生的好相貌,偏要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樣子,小心将街上人都吓跑。”
沈蘭池本還想與他仔細說一說那“貴人”的事情,卻被他一句話就截住了思緒。陸麒陽的挑釁,她豈能不理?自然是要還以雙倍顏色。于是,她冷哼一聲,道:“你蘭姐姐豔壓群芳,穿甚麽衣服都一個樣兒。”
陸麒陽道:“你省省,天亮了,少做大夢。”
“你不信吶?”沈蘭池朝街上一瞟,指着路邊茶棚裏一個文弱書生,道,“看到那個小書生沒?信不信,我自十數到一,他便會上來與我搭話?”
說罷,她也不管陸麒陽甚麽反應,朝着那茶棚裏的書生就勾唇一笑。
她雖穿男裝,但一身曼妙卻是遮不住的。雖無平時那些珠飾,卻顯出一番風流美态來。日光一曬,她那玉雪似的肌膚幾乎要生出光來;更別提一雙秋潭似的眼,足叫旁人紛紛駐足。
那茶棚裏的書生愣了愣,陡然變得面紅耳赤,手胡亂地抓着茶盞。
“瞧着沒?”沈蘭池微微自得,笑道,“我要數數了。你給我聽着,十,九,八……”
數到“五”的時候,那窮酸小書生已起身正了正衣襟,一副大氣也不敢喘的模樣。
“七,六,五……”
數到“三”,小書生頂着張紅臉,朝她這兒走來。
“二,一……诶?!”
她方數到“一”,腰間便纏上來一雙手,将她飛快拖入了轎中。轎簾穩穩垂了下來,将裏外分成了兩個世界。她坐在了世子的膝上,迎面對上他的眼——那雙眼裏,有一分微惱,還有一分拿她無可奈何的寵溺。
“我信了我信了。”他摟着她,道,“你從十數到一,我這個小書生就想上來與你搭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