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問審堂兄
陸麒陽雇了頂轎子, 讓沈庭竹先入轎。
“世子爺,一會兒去何處舒心?”沈庭竹不疑有他,一撩衣擺便坐入轎中, 笑道,“不, 世子爺還是一會兒再告訴我吧, 讓我在路上先猜上一猜。”
陸麒陽負手立在轎外, 聞言一笑,道:“是, 我就先不和沈公子說破了。待到了那兒,沈公子自然知道是個怎樣的銷魂去處。”
聽到陸麒陽說那是個“銷魂去處”, 沈庭竹一顆心都被勾的癢癢的,腦海中立時浮想聯翩。他忙不疊點頭, 道:“好極了。那庭竹就先行一步!”
說罷,那轎簾就放下了。
陸麒陽與轎夫叮囑幾句, 又遞給了轎夫幾塊小碎銀子, 自顧自牽馬走了。
轎中的沈庭竹舒了口氣,惬意地靠了下來, 在心底盤算着後兩日又要去何處過夜。一想到天香樓那紅菱姑娘的姿色, 沈庭竹便覺得心猿意馬, 猶如百爪撓心。
轎子晃了好一會兒,方才停下了。沈庭竹一怔, 道:“這就到了?”
這麽點兒時間, 怕是都不曾到了城西。莫非這東城之中, 也有什麽別有滋味的“銷魂去處”不成?
這樣想着,沈庭竹撩開轎簾,向外望去。這一眼,便驚得沈庭竹兩腿一顫,猶如一道驚雷直劈天靈蓋——“安國公府”的匾額高懸門上,門前烏壓壓地站了一團人。一個皂衣捕差抱劍站在最前頭,又有兩個捕差擡着具草席;沈大老爺黑着臉,沈二老爺則滿面痛惜。
那具草席裏露出一支沾着泥點子的發簪,沈庭竹瞧着好不眼熟。仔細一想,這發簪正是春喜從前慣戴的發簪。
沈庭竹陡然吸了一口冷氣。
眼前哪裏是什麽溫香軟玉的銷魂窟,分明是要他送了這條命的閻王殿!
“爹,伯父,這是做什麽?”沈庭竹兩腿顫顫,一邊在心底怨着陸麒陽害他不淺,一邊小心翼翼道,“家裏這是出了什麽事兒?公務纏身,我這才回來晚了……”
沈大老爺沉沉開口道:“你做了什麽事,你心底清楚。”
他一颔首,那幾個官差二話不說便上來扭住了沈庭竹。沈庭竹自是不願,一面死命掙着,一邊高聲嚷道:“伯父這是何意?若是說我犯了事,那也要講求證據!今日我好端端在外辦公,還是那鎮南王府的世子爺雇了頂轎子送我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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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轎夫聞言,做出困惑狀。他一邊在袖裏掂了掂陸麒陽所給的銀兩,一邊道:“這位爺,您說什麽吶?您可是從城東的天香閣那頭來的!這路走了有多長,銀子便該給多少,莫非這位爺想耍賴?”
聽到“天香閣”,沈大老爺面色愈黑。他揮一揮手,道:“帶走罷。”
肖氏急的心肝顫,她死死揪着沈二老爺的衣袖,尖聲道:“老爺,你快想一想辦法呀!竹兒若是真的跟着走了,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沈二老爺依舊滿面痛惜。他輕拍了拍肖氏手背,低聲道:“夫人莫急,為夫自有對策。”
“什麽對策?現在再不用,怕是來不及了!”肖氏道。
“你信為夫便是。”沈二老爺說的話就像打太極,推诿來推诿去,就是不給個明話,讓肖氏愈急。
言談間,吵吵嚷嚷的沈庭竹已被官差帶了去,大房一行人也陸續回了府裏。肖氏雖心有不甘,可她畢竟只是一介後宅婦人,別無他法,也只能含着眼淚回家門去了。
事到如今,除了信她家老爺,還有什麽法子呢?
安國公府門前,重新恢複了寂靜。
***
沈庭竹殺人一案,三日後方才開堂。
安國公府何等高門,家中少爺卻犯下這般大罪。滿京百姓聽聞此事,議論紛紛,幾欲盈天。有人痛罵這沈家驕奢淫逸,亦有人贊這沈家大義滅親,實屬難得。再加之沈家兩房向來貌合神離,本就是飯後談資,以是,沈庭竹一案沸沸揚揚吵了好幾日。到了開堂那天,竟有無數百姓前來觀堂。
主審乃是在京城中頗有名望的阮迎,阮迎本就與沈二老爺結怨頗深。如今得此良機,阮迎自是不願白白錯過,早就細細做了準備,只等着給沈二老爺一記迎面痛拳。
沈庭竹在監牢裏挨了三四日,面色憔悴不少,已沒有了往昔貴胄公子的風範。一跪到公堂上,他便孩兒似地哭起來,對着堂外的沈二老爺大聲道:“爹!爹你可要救救我呀!爹!兒子是冤枉的!”
沈庭竹這副凄慘樣子,叫肖氏見了極是心疼。
肖氏心裏篤定,沈二老爺必會出手救一把兒子,于是并不吱聲,只是板着一副貴婦人的架子,口中道:“竹兒,莫慌,你爹定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她話中的心疼,藏也藏不住。
說罷,她狠狠瞪一眼站在另一頭的沈蘭池,目光鋒銳如刀。
阮迎辦案十數年,怎樣的陣仗不曾見過?他眼皮也不擡,該做甚麽便做甚麽。他先請出洪月娘,叫洪月娘自敘一番。洪月娘抹着眼淚,仔仔細細說起了春喜之死。堂外衆人聽到這瘦弱婦人痛失一手拉扯大的愛女,皆一陣嘆息,憐憫之聲不絕于耳。
“真真是可憐人。”
“此事若是當真,那沈家少爺真是罪該萬死!”
聽到這些話,肖氏将袖子絞得死緊。她心裏恨意滔天,面上卻強自撐着,轉過頭低聲對沈二老爺催道:“老爺,您就忍心看着外人這般污蔑竹兒?”
她話有希冀,想要沈二老爺雷霆震怒,立刻掀翻了這公堂。只是沈二老爺卻不搭理她,權當做沒聽到。這般反應,叫肖氏心底微有不安——老爺莫不是随口敷衍她,實則根本不打算出手救竹兒?
想到那日在沈大老爺書房裏,沈大老爺口中那位“洪月娘背後的貴人”,肖氏便越擔憂了。
——若是這貴人真是什麽了不得、惹不起的人物,老爺他會不會……
阮迎拍了堂木,又将安國公府的丫鬟、仆婦相繼叫來。這些在二房服侍的仆婢原本早已被肖氏收買封口,可如今卻個個和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沈庭竹平日裏的惡行說的活靈活現。
“庭竹少爺說過,若我跟了他,便賞我一吊錢……可我是許了人家的……”
“我那女兒不過豆蔻,庭竹少爺便要她做個通房……”
“都是做下人的,誰又敢違背主子呢?自然是有苦就和着眼淚往肚裏吞。”
這些丫鬟、媳婦個個都垂着眼淚,哭得像是戲文裏的深宮怨婦似的,分毫不見平日為沈庭竹争風吃醋時的潑辣勁頭。肖氏見了,又氣又恨,恨不得沖上去抓花她們的臉。
“這群賤人!平日裏個個争着賣弄風騷,恨不得伺候到爺們的床上去,如今卻裝起可憐來了!”肖氏終是忍不住了,也沒空再瞪沈蘭池,撩起袖子便要沖到堂上去。
沈二老爺微驚,立刻差人按住了肖氏,低喝道:“還不閉嘴!沈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你看看你,哪有沈家夫人的模樣?!”
沈家雖與人群分的遠,可到底還是驚動了旁人。幾個好事婦人探頭探腦地張望着,議論道:“那邊簾下坐着的,可是安國公府的人?一身氣派,不像是普通人家!”
“噓,那可是皇親國戚,他們丢了個少爺,指不準心底如何怒呢,小心遷怒到你身上來。”又有人道。
肖氏被沈二老爺扣着,無力掙紮,只得安靜下來。好一會後,她滿面哀求地望着沈二老爺,道:“老爺,你若不是随口敷衍我,便快救救竹兒吧。”
沈二老爺依舊不答話,重重地嘆了口氣。見此情狀,肖氏懵了一陣子,身子忽然顫了起來,眼眶變得通紅,險些要淌下淚珠來。
她嫁入安國公府這麽久了,還從未如今日一般忐忑絕望過。便是從前,那季文秀趁機拿捏她,她也熬過來了,只因着自家老爺定會來給她撐個公道。可今日卻說不準了,以是,她的心底一陣空落。
那邊,阮迎又讓捕差亮出自沈庭竹房中搜出的春喜遺物。人證物證俱在,一時間滿堂皆是噓聲。
沈庭竹抖着肩跪在堂下,見着官差手中證物一件接着一件,他心底愈發驚恐。這些東西,他早已明明白白叫人處置了,如今又怎會在他房中搜出來?
他望一眼堂外的沈二老爺,見二老爺滿面悔痛之色,唉聲嘆氣、搖頭不止,沈庭竹心底忽而明白了些什麽,眼前頓時一片灰敗。
家裏人見這件事捂不住了,便要棄了他這顆廢子!
證據确鑿,眼看着這罪名便要定了,肖氏猶如熱鍋螞蟻,終是淌下了眼淚來,哭得不像模樣。她一邊哭着,一邊道:“老爺!您不是說一定會救竹兒的嗎?老爺!您倒是說一句話呀!”
那在堂下哆嗦不止的沈庭竹也明白,求沈二老爺怕是沒用了,只得轉頭對肖氏慘哭道:“娘啊!兒子是冤枉的!”翻來覆去,不過也就這麽一句話,卻令肖氏哭得肝腸寸斷。
肖氏急病亂投醫,想到次子沈庭康向來多慧,便急急對沈庭康道:“康兒,你也去為你大哥說一句話。那些媳婦、丫鬟都是外人,自然不會幫着咱安國公府!可你不一樣,你是竹兒的親弟弟!”
沈庭康原本漠着臉做壁上觀,聞言,他安撫道:“娘,庭康知曉。你且擦擦眼淚,莫要叫外人瞧了笑話。”說罷,取出一方手帕遞給肖氏。
肖氏接了手帕,望着次子颀長沉穩身影,心底微微踏實。
夫君是不指望了,就盼着庭康有些主意,能把他大哥撈出來。
卻見沈庭康上前一步,抱拳對阮迎道:“阮大人,鄙乃沈家二房次子庭康,在此有話一言。”
阮迎聞言,一撩胡須,道:“哦?你有何話要說?”
沈庭康微一躬身,開口道:“家兄有過,證據确鑿,不容輕判。只是家兄向來頑劣,将我安國公府蒙在鼓中。我伯父為人剛正不阿,父親亦是如此,必不會包庇兄長。還望阮大人從嚴發落,以儆效尤,正我沈家家風。”
他一番話說的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再加之他本就一表人才,圍觀百姓見了,對沈家惡感便紛紛淡去,稱贊起沈庭康的是非分明來。
“大義滅親,談何容易?沈家親自将兒子扭送來,足見其心誠。”
“說的是,說的是……”
肖氏聽了,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猶如五雷轟頂一般。
怎麽會……怎麽會!
她苦心拉扯大兩個兒子,可庭康卻反而要庭竹送了這條命!天底下哪有這般事情?!
肖氏滿面煞白,沒一會兒,她腳尖兒一顫,終于直直地厥了過去。
肖氏一暈,再無人鬧騰,沈庭竹的罪名便這樣定下了。聽到“死罪”二字,沈庭竹兩眼發白,呆怔猶如一抹幽魂。好一會兒後,他才喃喃道:“我怕不是在做夢罷?”
不過是殺了個丫鬟罷了,何至于如此!父親不但不幫着遮掩,竟還直接棄了他這個兒子。莫非,是有人對父親說了些什麽,才讓父親為了別的事兒丢棄了他?
是誰在暗中謀害他?!
沈庭竹跪地而行,時笑時哭,一副瘋瘋癫癫模樣。他邊哭笑,便在心底道:父親與弟弟都棄他不顧,偌大安國公府,也只有娘待他好,還特意叮囑他在外避避風頭。若非那鎮南王世子将他一頂轎子送回安國公府,他又何至于淪落到這番下場?
他神智昏聩,竟将怒火全部遷到了陸麒陽身上,胡亂地罵起了陸麒陽來:“說什麽是我殺了人,還不是你們嘴一張便來!要不是那陸麒陽害我,我又何至于被扭送至此?保不準,這春喜就是鎮南王世子殺的,好扣到我頭上來……”
他這樣的胡言亂語,自是無人會信。不僅如此,還有人嘲笑道:“怕不是失心瘋了!那世子爺又怎麽跑到安國公府裏頭去殺丫鬟?污蔑人也要長個眼睛!”
阮迎也沒将這番話放在心上,只讓官差将沈庭竹押下去。此時,卻聽得堂外傳來一道女聲,問道:“阮大人,我想多問一句,攀污皇家,該當何罪?”
原是沈蘭池。
阮迎道:“這……應施笞刑。”
“我堂兄有罪在身,又攀污世子,理應罪加一等。”沈蘭池仰起頭,目光迥然,直直望着阮迎,口中肅然道,“還望阮大人秉公裁刑。”
阮迎微蹙了眉,心底思忖一番——這攀誣之罪,向來是可查可不查的。但聽這沈蘭池的意思,是要狠狠給沈庭竹吃個教訓了。
想到這沈蘭池曾助女兒阮碧秋一臂之力,阮迎心底有了主意,便一拍堂木,喝道:“人犯沈庭竹,不知悔改,攀污他人,罪加一等,施以笞刑!”
一聲大喝,這樁殺人案便了結了。百姓看夠了戲,紛紛散去。沈家的馬車已在外頭巷子裏靜候了許久,蘭池卻沒有跟着父兄一道走,而是幾步追上了阮迎,道:“阮大人,我還有一言,要與庭竹堂兄說,算作踐行之語。”
阮迎一愕,側身道:“沈二小姐要說話,自然是方便的。”說罷,又叫了官差領路,帶她跟上了押解沈庭竹的隊伍。
押解的隊伍走得不遠,沈庭竹走的渾渾噩噩、失魂落魄,需要官差推他一下,他才能走幾步。雖還未問刑,沈庭竹卻已和行屍走肉差不多了。
“庭竹堂兄。”沈蘭池慢慢走近了他,對他笑道,“蘭兒還有句話要與你說。”
沈庭竹擡起了頭,見到面前乃是一位豔光四射的佳人,眼前不由微微一晃。想到方才沈蘭池的話,他卻陡然清醒了過來,暴怒道:“堂,堂妹!你!你為何害我?!”他喊的聲嘶力竭,那官差吓了一跳,連忙踢他膝蓋一腳,勒令他跪下。
“害你?”沈蘭池彎下腰,盯着他一雙眼,譏笑道,“我才懶得害你。只不過,那鎮南王世子爺是我的人,誰也動不動。你想害他一分,我便還你十倍。要我說,今日這笞刑,還是輕了些。但你這條命也快要沒了,我還是作罷吧。”
她轉了身要走。離去前,她側過頭,眸中凝着一縷狠意,口中道:“這句話,你給我記住了,帶到下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