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書房鬧劇
二房的院裏挖出了死人, 安國公府的下人不敢有所隐瞞,立刻回禀了沈大老爺。
沈大夫人也在旁,她聽人如是來回, 登時便有幾分坐立不安。好一會兒,她才強自鎮定道:“老爺, 此乃後宅之事, 我定會穩妥處理。”
沈大老爺卻搖了搖頭, 緩緩道:“普通的宅院之事也就罷了,此事非同小可, 須得我來處置才行。……我記得你膽子小,就莫要去管這事了, 省得夜裏噩夢。”
沈大夫人強笑點頭。
聽聞那被沈庭竹打死的前幾個丫鬟,都是偷偷摸摸地用草席一卷, 送去城外的亂葬崗;只有這春喜,沒有被送走。想來是因為二房近來因太子妃之事忙得很, 沒空去管這春喜之死。
“去把二房的人都叫過來。”沈大老爺肅了面孔, 道,“把蘭兒與那洪月娘也請來。手腳利落些, 勿要驚動國公爺, 免得丢人現眼。”
下人應了聲“是”, 便退出門去。
待下人走後,沈大老爺望着面前紙筆出了好一陣的神。沈大夫人在他身旁, 只覺得如坐針氈。
“文秀, ”忽而間, 沈大老爺擡頭,沉沉道:“若這安國公府裏,并無錦繡富貴,夫人可願與我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沈大夫人勉強笑道:“老爺何必多慮?此事乃二房不争氣,只要老爺您明事理,想來也不會禍及咱們大房。”
沈大老爺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沈大夫人心底不安,連忙補道:“若真出了事兒,也不要緊。這富貴榮華,沒了就沒了;只要能與夫君兒女在一道,粗茶淡飯也是行的。”
雖口中如此安慰,可沈大夫人心底惑意愈深。她家老爺從來都想要安國公府更上一層,豈會輕易說出這麽掃自家威風的話?可要說有什麽隐情,她又實在瞧不出來。
思慮間,沈蘭池與洪月娘來了。又不久,肖氏帶着次子沈庭康、女兒沈桐映來了。
“庭竹呢?”沈大老爺目光一掃,見犯下大錯的沈庭竹不在,沉聲問道。
“庭竹還不曾歸家呢。”肖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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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大哥、長嫂都一臉凝重,肖氏已有些猜到是發生了何事,不由在心底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方才她見情狀不對,便叫長子沈庭竹立刻出了家門,溜得越遠越好。
“派人出去找庭竹少爺。”沈辛固淡淡道,“抓到了便立馬送官。”
“送官”二字一出,肖氏吓得花容失色,立刻驚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麽?庭竹犯了什麽罪過,竟然要送官!不過是平素頑劣了些,又有幾個貴介子弟不是如此呢……”
“頑劣了一些?”沈大老爺陡然一拍桌案,冷眼喝道,“以至于害人性命?!我安國公府的名聲雖早就不在了,也經不起如此丢人現眼!”
聞言,肖氏心底一沉,知道是沈庭竹打死人那事兒叫沈大老爺知道了;指不準,連那春喜的屍體都已經被沈大老爺挖出來了。
真真是命賤事多!
肖氏心底驚懼,面上卻逞強道:“大哥,現在将此事蓋下,才算是對得住安國公府的匾額與顏面!玉珠本已将此事打點妥當,給了那春喜爹一大筆銀子,叫他守口如瓶。只要春喜爹娘不說,便無人知曉此事……”
洪月娘一直垂頭在旁,聽聞此言,原本似個木偶人的她陡然動了起來,像是被人提了偶線。她直直撲了過去,伸手就要捶打肖氏,口中聲嘶力竭道:“十兩銀子!十兩銀子就能買我女兒性命?那沈庭竹犯事時不怕丢了你們安國公府的顏面,如今你們當家的要替我女兒讨公道,就是丢人了?”
洪月娘披頭散發,歇斯底裏,一副瘋婦模樣,生生将肖氏吓了一跳。
肖氏後退數步,倚着沈桐映的身體,顫着嗓兒道:“你!你就是那春喜的親娘?十兩銀子收都收了,現在又來上門鬧,可是嫌棄銀子給的少了?”
肖氏說罷,門外便傳來一聲怒轟,說的是:“要讨公道,那便先将銀錢還回來!”原是沈二老爺沈辛殊大步跨入,滿面怒火。他一把将肖氏推到身後,喝道,“我看誰敢動我兒?”
洪月娘一介婦人,被沈二老爺吼的身子微抖。她想到那已被夫君花得一幹二淨的銀兩,頓時面如菜色。好一會兒,她才嗫嗫道:“那十兩銀我做牛做馬也會還!可是喜丫的命就只這一條,也得你們還回來!”
肖氏見夫君來了,彷如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便穩下神來。她緩了緩神,撥弄着手上镯子,譏笑道:“做牛做馬也要還回來?怕是你這輩子都攢不出來!在外頭買個簽了死契的丫頭,也只需要七兩銀。如今我給你十兩,已是給足了面子,你竟還嫌不夠?”
洪月娘被嘲得說不出話來,瘦巴巴的身子打着顫,似一片風中殘葉,險些就要暈過去。
忽而間,她的脊背被一只手扶住了,這才止住了洪月娘跌坐在地。沈蘭池撐住了洪月娘,上前一步,道:“你們要銀子,我來出便是。可堂兄犯下殺人之過,安國公府實在不該包庇。”
她這一句話,令沈二老爺的注意轉到了她身上。
“區區小輩,又在出什麽風頭?”沈二老爺極為不悅,嗤笑一聲,道,“我看就是你這丫頭,因為太子殿下要娶桐兒,便懷恨在心,伺機報複!連自己親兄長都要害,真是好惡毒的心思!”
沈蘭池喉中一噎,心底微怒:她的親兄長,只有那個木頭腦袋的書呆子沈庭遠;二房這些妖魔鬼怪,她才不肯認!
“殺人償命,理所應當……”沈蘭池方開了口,沈二老爺便大喝一聲,狠狠道,“長輩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禮數都學到肚子裏頭去了?這賤婦沒門沒路,如何尋到我們安國公府?必然是你這黃毛丫頭從中作梗,想要害死你堂兄……”
眼看着沈二老爺越說越過火,書房那頭卻傳來嘩啦一陣碎響,竟是沈大老爺将面前一道白雲花的汝瓷插瓶給拂下了案臺。那插瓶本就金貴,一碰到地,立刻摔得粉碎,落地滿地都是瓷片。
“夠了!”沈大老爺面色極黑,袖中手緊握成拳,“二弟,此事與蘭兒無關。這洪月娘是為兄找到的,庭竹也是為兄派人去抓的。”
頓了頓,沈大老爺又道:“你若是心底有怨,沖為兄來便是。”
此言一出,沈蘭池微愕。
須知她爹從來偏重二房,以致沈大夫人都在暗地裏悄悄說他“被下了蠱”;似今日這般拿二房開刀,還是頭一回。
且這一次,他還有意護着自己。一時間,沈蘭池心底百感交集。她倒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重,只猜是因為這事兒觸及安國公府顏面,父親才會大發雷霆。
沈辛固都發了話,沈辛殊的氣焰便稍弱了些。他又狠狠瞪一眼沈蘭池,凝重道:“大哥,你莫不是要為了個丫鬟,就将竹兒送去官府吧?那丫鬟死了便死了,不過是賤命一條。可竹兒乃是我們沈家的血脈,大哥你如何舍得?”
沈大老爺的手壓在膝上,越攥越緊。
待沈二老爺說罷,沈大老爺冷着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庭竹害人性命,已是走錯了道,又豈能看他繼續錯下去?”說罷後,他愈發肅然,又道,“你可知,這洪月娘險些就帶着一紙冤信吊死在宮城前?她一介村婦,自是沒有這種膽魄。她說,乃是背後有貴人指點,要她一條白绫吊死自己,好震怒宮中陛下!”
兄長的話字字如雷,令沈辛殊陡然心底一沉。
——背後有貴人指點?震怒宮中陛下?
這楚京城中,想要看他們安國公府倒下的人數不勝數;那君子如玉的二殿下,二殿下背後的柳家,陛下面前的新貴阮家,誰不是等着看安國公府的笑話?
沈二老爺望一眼身旁次子沈庭康,沈庭康亦是若有所思。
父子兩對視一眼,沈庭康對沈二老爺點了頭,使了個眼色,沈二老爺心底立刻有了計較——這長子沈庭竹雖長得最像他沈辛殊,卻也是個最不争氣的,終日裏鬥雞走馬、吃喝玩樂。若是為了一個沈庭竹,丢了安國公府的家業,那卻是極劃不來的。
肖氏見到自家夫君面色變化莫測,心底又急又憂。她連忙扯住沈二老爺衣袖,焦灼道:“老爺,你可要為竹兒讨一個公道呀!竹兒乃是沈家的血脈,又豈是春喜那種賤命能比的?”
沈二老爺心底已有了計較,面上卻安慰道:“夫人莫急,此事我自有主張。”次子沈庭康亦安慰道:“娘你放寬心,有我在,必不會讓你太傷心。”
沈庭康雖口中滿是寬慰之語,心底卻是冷笑陣陣:娘順風順水地活了一輩子,真是活傻了。一個沒什麽前路的大哥,與這安國公府的名聲比起來,孰輕孰重,不是一目了然?
沈庭竹不要前途,他沈庭康還要!
肖氏險些急出眼淚來,聽聞此言,好不容易才把眼淚憋回去。她像是吃了顆定心丸,淚眼婆娑擡起頭來,強自撐着,朝沈蘭池道:“我知你是懷恨在心,找來一個貪財賤婦,想要害死你堂兄。但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你怎麽狂!”
“你收斂些!”沈二老爺生怕肖氏再惹怒沈大老爺,立刻喝道,“此事與蘭池侄女無關,你少說兩句!”
書房裏終于靜了下來,沈大老爺發話,問道:“可找到庭竹少爺了?”
***
城東,北直街。
沈庭竹手裏掂着錢囊,百無聊賴地在巷裏悠悠穿行着。
這城東不比城西,入了夜,家家戶戶都閉門自樂,一點也無管弦喧鬧之聲,想在路上找點樂子都不行。
沈庭竹是家中嫡長子,自幼被母親寵着長大,落了一身游手好閑的毛病。正妻還沒娶上,先把家裏的丫鬟媳婦給調戲了個遍。因他有一副好皮囊,那些丫鬟不僅不怒,還為他争風吃醋,沈庭竹常常因此事而洋洋自得。
若說要在哪兒吃過癟,也就是前一回碰上的那個春喜——這小丫鬟不知輕重,竟然在床上打了他一巴掌,敗壞了他的興致。
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娘大發善心,給了他一袋銀子叫他出去轉轉,先在外頭躲個一兩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興許是前一回養的那個外室被伯父發現了,伯父又要多管閑事。
想到此處,沈庭竹就覺得極倒胃口。納個小妾、養個外室,乃是多麽正兒八經的風流韻事?偏偏那個伯父自己不解風情,守着個黃臉婆過日子也就罷了,還不準他潇灑!硬說他是什麽“強占良女”,還要眼巴巴地上門送禮賠罪。
多此一舉!
娘叫他去外頭避兩日風頭,又該去哪兒呢?
天香樓是不能去的,手上這點銀錢還不夠打發頭牌紅菱手下的丫鬟。那幾個外室家就更不能去了,也許伯父早已派人守着,等着甕中捉鼈呢。
沈庭竹正在苦惱着去處,忽見得街對頭行過來一騎高頭大馬,馬上坐着個玉冠錦袍的年輕男子,原是鎮南王府的世子爺,陸麒陽。
看到陸麒陽,沈庭竹陡然就來了勁。
若要說這楚京城中誰最會玩、誰最大方,那就當屬這位世子爺沒跑了。沈庭竹倒是沒在秦樓楚館之地碰到過陸麒陽,不過,他曾與陸麒陽為同一柄鑲寶銅鏡競過價。他出五百,世子便一千;他出一千,世子便五千。出手之闊綽,無人能及。
那時,沈庭竹還在心底想:不得了,這京城裏竟還有比他還厲害的冤大頭!他買這銅鏡是為了送給天香樓的紅菱姑娘,也不知世子是為了送給哪個相好?
這樣想着,沈庭竹露出笑面,上前招呼道:“喲,世子爺,打哪兒回來?”
陸麒陽扯了缰繩,低下頭來,花了好一陣子才認出他是誰來:“原是沈家公子。我方從城外軍營回來,以是騎馬而行。”
世子右服佩劍,劍璏則飾以玉玦;發間冠帶綴了紅珠,輕曳慢垂。一身玉石華姿,自然天質。若非他是個纨绔之徒,定能叫楚京女子為他擲果盈車。
“軍營?世子爺怎麽忽然轉了性子了?”沈庭竹語氣極是熟絡,哈哈笑道,“在此一遇,便是有緣。不如世子爺帶我一道去開開眼界?”
“哦?”陸麒陽視線掃過沈庭竹一張笑面,表情未有起伏。許久後,他唇角上揚,無聲一笑,口中溫和道,“如此,那便請沈公子跟我來吧。”
不知怎的,沈庭竹忽覺得陸麒陽這一笑,比那二殿下還要叫人捉摸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