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作馄饨
“你女兒受了什麽委屈?我替你解決!”
洪月娘險些就真的吊死在了宮城前的牌樓下。所幸, 沈蘭池趕上了。
“你是……你是沈家人?”洪月娘眯着眼,瞧着那身形纖細的女郎,口中喃喃道, “你若真是沈家人,便更不會幫我苦命的春喜讨回公道了……”
說罷, 洪月娘又要上吊。
只不過, 她的手才碰着了白绫, 陸麒陽就伸手一拽,把她從白绫布前拎了下來。
這洪月娘瘦瘦小小的一個, 陸麒陽抓起來毫不費力。
“你若是真在這裏上吊死了,那才是虧大了。我二人只要将你胸前血冤書燒掉, 明日天亮,便再無人知曉你是為何而死, 只道你是自己想不開,吊死在此處。”陸麒陽一腳踢開地上籮筐, 蹙眉道, “人活一世本就短暫,能惜命, 便惜命罷。”
不知為何, 他的話中頗有幾分憾然之意。
洪月娘聽了陸麒陽的話, 緊緊拽着胸前縫着的方絹,聲音澀澀道:“我死也不成, 不死也不成, 老天爺到底要我如何?”
沈蘭池平複劇烈呼吸, 緩緩道:“我雖是安國公府的人,也知道謀害性命,其罪當誅。便是為了安國公府,我也要将這等惡戚狠狠揪出來。更何況,我也并非喪盡天良之人,怎能坐視堂兄害人性命?!”
沈蘭池說得決絕,洪月娘不知不覺便信了幾分。
洪月娘擦幹了眼角邊淚花,方想開口,就聽得自己肚子裏傳來一陣咕咕叫聲,頓時有些讪讪。原來洪月娘奔波一日,又是攔車架、又是找秀才,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
陸麒陽微颔首,道:“大娘,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有了力氣,再仔細說那春喜的事情吧。”
***
離朱雀門三道街外,有個馄饨攤子。這條街上四下都落了門,只有這處馄饨攤子還打着燈,孤零零、明晃晃的。老板不在,案上擱着一串擀好的面皮,鍋裏沸着水,咕嘟咕嘟的。
三人在桌子前坐了半晌,都不見老板回來,陸麒陽搖搖頭,道:“八成是又去找張海生打牌了。”說罷,他起了身,走到那包馄饨的木頭案前。
Advertisement
他半捋袖口,一手托起擀好的薄薄面皮,另一手用筷子夾了小團肉餡生姜放到裏頭,手指靈巧一捏,就将馄饨包作了一頂小官帽。
“你你你你先坐下!”沈蘭池大驚,“一會兒老板回來了該怎麽辦?随随便便亂動人家的東西……”
“無妨,我和他熟。”陸麒陽将一溜馄饨丢到鍋裏,一副煞有介事的陣仗。不過一會兒功夫,那頂頂小官帽便打着圈從鍋底冒了上來,又很快被陸麒陽盛到了素瓷大碗裏。
“大娘,你吃。”陸麒陽将熱騰騰的馄饨遞到洪月娘面前,順手塞了雙筷子進她手裏。他在笑,微露出一小截齊整牙齒,看起來還有幾分傻氣,“皮薄肉餡多,童叟無欺。”
洪月娘拿着筷子,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夾起個馄饨來。夾馄饨時,她先挑去了上頭的蔥花;待挑完了蔥花,她才喃喃道:“我傻了,春喜不在了,也沒人會和我挑剔這馄饨裏的蔥花不好吃了。”
她塞了一整個馄饨進口中,也許是被燙着了,竟然又淌下一串淚珠來。沈蘭池看的不是滋味,給她遞了手帕,道:“大娘,你先吃,先填飽肚子最重要。”
說話間,幾個巡防司的差爺路過此處,他幾人酒氣熏熏,手裏的燈籠一路亂晃;見到馄饨攤前的三人,便哈哈大笑道:“又在此處偷懶?還帶了老娘出來吃馄饨!小心我告訴你家頭兒,哈哈哈哈……”
沈蘭池穿着巡防司的盔甲,一動不敢動,竭力擴肩,生怕被那幾人瞧出來自己是個女子。就在她緊張不已時,一只手臂攀到了她肩上,原是陸麒陽單手摟住了她,做出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來。
趁着沈蘭池不能動,陸麒陽還用手指刮了下她的臉頰。
“你的手真不安分。”她瞄一眼陸麒陽,小聲道,“現在你摸我,日後,我都要摸回來。”
“噓……”陸麒陽把手指抵在唇間,擠眉弄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終于,那幾個巡防司差爺嘻嘻哈哈地走了。洪月娘也吃完了一碗馄饨,用沈蘭池的手帕擦淨了淚珠子,終于開始講起了女兒春喜與沈家二房的事。
與洪月娘徹聊一番後,沈蘭池允諾定會替洪月娘讨回公道,讓洪月娘次日再到安國公府來。
人命關天,沈庭竹作惡多端,必得報應。
将洪月娘送回家後,沈蘭池也回安國公府去了。臨歸家前,她不忘謝過陸麒陽出手相助。
“這身衣服,我明日便托人還給你。”沈蘭池扯了扯身上巡防司的盔甲,一臂的甲片铿铿亂晃,“我倒不知道你想的這麽周到,還特意借來這樣一身衣服。”
若不是這一身衣物,要是被巡防司的人逮到了,那少不了惹來麻煩。
“什麽‘借’?我直接拿來的。”陸麒陽道,“也別說明日了,你現在就脫了給我,我早點偷偷還回去,免得被張海生發現了。快脫!”
一句“快脫”,說的氣勢十足。
“不就是脫身盔甲?你怎麽說的和脫其他的東西似的呢……”她咕哝了一句,還是将身上的盔甲給褪了下來。末了,她仔細對陸麒陽道,“你記得擦一擦鞋底的泥,城東可沒朱雀門那邊的青泥地。你晚上去了哪兒,你娘一看鞋底就知道。”
陸麒陽怔了下,心底有些好笑,道:“你倒是比我還精些。這些年是背着你爹娘幹了多少壞事?”
“我幹過什麽壞事,你還不清楚嗎?”沈蘭池說完這句,便開始沉默了。向來大方的她,竟然難得有了一絲扭捏。好半晌後,她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話來,“謝……謝謝。你原本沒必要幫我的……”
她一直是那副高高在上、又愛作弄人的模樣,幾時露出過這種表情?這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倒讓她有了幾分小女兒家的羞澀之意,愈顯得動人了。
陸麒陽愣了下,立即背過身去,道:“啊,對了,你回去,記得照一照鏡子。”
說罷,陸麒陽就回去了。他走的匆匆,王府屋檐燈光下,照出他耳根一抹淡紅。
沈蘭池疑惑不已。待回了家,在鏡前一照,她方知原因——
自己的臉頰上,挂着一道白白的面粉。
“陸……陸麒陽……你……”
***
次日晨,曦光漸亮。
沈大夫人起了身,揉着睡眼,吩咐紅雀擺了早膳。
二房那頭傳來一陣喧鬧聲,沈大夫人微惑,問:“大清早的,二房那頭怎麽這麽熱鬧?”
紅雀早就打聽過了,一邊布菜,一邊道:“回夫人的話,聽說是二夫人娘家那頭的親戚上門來了。二夫人來打了招呼,說是用了午飯,就領來給夫人與老爺請安呢。”
沈大夫人一驚,手裏的筷箸險些捏不住了,一旁的沈辛固也有些面色不好。
——請安?請的哪門子安?又不是沈家人,何必眼巴巴地跑來給她請安?
大房不肯幫忙,肖氏竟直接把窮親戚給招呼上門來。好一出先斬後奏,想來是打定了主意,客人都上了門,他們大房定然扯不下臉趕人。
頓時間,沈大夫人連用飯的興致都沒有了。她一擱手中筷子,冷笑道:“肖玉珠以為我拉不下臉?今天我就不肯招待她的窮親戚!就說我今日身子不大安,誰都不見。”
說罷,她還特意瞟了一眼沈大老爺。只是,沈大老爺默不作聲,只顧着自己夾菜,倒沒有反對的意思。
沈大夫人想了想,在心底道:也是。她家老爺雖偏疼弟弟,可那也是偏疼沈家人。這肖玉珠的親戚,根本不是沈家人,自然得不到她家老爺好臉色。
紅雀應了聲是,便下去辦了。
紅雀剛出門,沈蘭池就領着洪月娘進來了。
洪月娘一介農婦,從未見過安國公府這等派頭,一雙眼被那些瑪瑙金玉晃的怔怔。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給面前滿面惑色的貴婦人請安。
“蘭兒,這婦人是誰?”沈大夫人疑道。
“爹,娘,庭竹堂兄草菅人命,打死了手底下的好幾個丫鬟,人就埋在二房的園子裏。這事兒,你們管不管?”沈蘭池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聞言,沈大夫人微抽一口氣。
“你……你說什麽?”沈大夫人不可置信,“再說一遍?”
“沈庭竹害人性命,還不止一個。”沈蘭池認真道,“娘,你可別當我胡說八道,人證就在此處。”
聞言,沈大夫人腦門嗡嗡作響,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大老爺。
此事若是當真,那可真是捅破了天。他們安國公府就是再有能耐,也經不住“草菅人命”這個罪名。
沈大老爺慢慢擱下筷箸,沉聲道:“怎麽一回事?仔細說來。”
洪月娘好不容易才得此機會,哭訴起女兒之死來。
聽洪月娘細說一陣來龍去脈後,沈大夫人面色複雜。那二房的丫鬟小厮向來換的勤快,半月一旬就要招新人進府,以是沈大夫人都未曾發覺二房少了哪些下人。如今一聽,方覺得心驚肉跳。
眼看着洪月娘淚珠不停,聲音都哭得沙啞,沈大夫人面泛愧色,心底極不是滋味。
“洪大娘,你且坐下喝杯茶。我也是親手将女兒拉扯大的普通婦人,自然能明白你心底痛楚如何。”沈大夫人握住洪月娘粗糙手掌,安慰道,“昨日我不曾停下馬車,只當你是個訛錢婦人,今日方才後悔沒有仔細聽你說話。你要公道,我家老爺定然會給你。”
沈大老爺雙手置于膝上,捏成緊拳,一張肅面板得死死。
沈蘭池偷偷瞧着自己父親,心底頗有些不安,生怕父親又如之前一樣,又讓二房逃過一劫。
半晌後,沈大老爺沉沉道:“此事不可掀過。我本以為庭竹只是頑劣不堪,誰料到竟性惡至此。若是再放任庭竹,那便是我這個一家之長有過于沈家。”頓了頓,他嘆了口氣,又道:“此事萬不能打草驚蛇,我今夜就派人去找那春喜埋在何處。”
***
過了晌午,肖氏一臉傲氣,領着七八個親戚到大房這邊來。她身後跟着的一大家子大多是青壯年男子,打扮得渾身嶄新、喜氣洋洋,乍一看,還以為是來安國公府過年的。
他們本是淮西肖氏老家的分支,聽聞京城裏的這一支肖家混得好,便想上門讨要點好處。只是京城的肖家人個個眼高于頂,瞧不起老家的落魄親戚,連大門都沒讓他們進,只說“兩家分了二三十年,何必來攀什麽親戚”,字字句句都是嘲諷。
無奈何,他們只得到嫁入安國公府的肖玉珠這兒來碰碰運氣。沒料到這肖玉珠為人大方,立刻便應下了,包銀錢、包吃住,還打了包票要給他們混個一官半職。
只要誇那肖玉珠幾句,把她捧的天上有、地上無,這肖玉珠就面泛紅光,什麽都答應。
幾個肖家人跟着肖玉珠過了中門,到了大房的寶榮院。但見寶榮院裏,芭蕉垂綠,翠嶂穿石,一派富麗堂皇;又見到一個穿着藏青并蒂紋褙子的中年婦人立在門口,頭上插着一把雕作花萼樣的扣真珠發釵,肖家衆人以為這便是大房主母季氏文秀,紛紛上前見禮。
肖玉珠臉一白,連忙道:“起來起來!拜錯了人。”
那婦人臉上笑出了一道褶子,道:“諸位不必多禮,老奴是夫人身旁管事的李嬷嬷。聽說二夫人要領人來大房請安,我家夫人便讓老奴來招待諸位一杯茶。”
聞言,肖家人面色古怪。
肖玉珠特意領他們前來,就是為了替他們說一說這官職與吃住的事,可沈大夫人連見都不見他們,只打發一個嬷嬷出來待客,如此敷衍,那還如何成事?
肖玉珠也有些急,她好面子,已在身後這群窮親戚面前打下了包票。要是此刻辦不成他們的事兒,那豈不是要在這群窮親戚面前丢了臉?
“李嬷嬷,嫂子在忙些什麽?正兒八經的客人都來了,嫂子就不能抽空來見一見?”肖玉珠急道。
“二夫人,咱們夫人說了,這些肖家人是二夫人的客人,不是咱們大房的。”李嬷嬷笑眯眯的,道,“吃完這杯茶,還請各位回二房去。”
肖玉珠聽了,頓時氣急,嚷道:“大嫂也太不知禮數了!人來都來了,竟還要他們喝一杯茶就回去?”
李嬷嬷聽了,有些不樂意,道:“哎,二夫人,老奴雖沒什麽見識,也知道這上門前須下個帖子,就是宮裏頭的皇後娘娘要見咱們夫人,還要端端正正地寫字。不請自來,那叫什麽禮數?這點道理,老奴一介奴婢之身都一清二楚,二夫人總不見得不清楚罷!”
李嬷嬷這番話,像是在說肖玉珠連一介奴婢都不如似的。肖玉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得轉過身去,對那群窮親戚道:“先回我那頭坐坐便是。”
方出了寶榮院,一個叫肖敏的男子就急切道:“玉珠妹子,當初你可是與咱們說好了的,定會讓我們在楚京裏有個落腳之地,如今你可不能反悔啊。”
“我曉得!”肖玉珠心底不耐煩道,“我肖玉珠說話做事,何時騙過人?!偌大肖家,就屬我肖玉珠心腸最好!”
肖敏與身旁的堂兄弟聞言,連忙谄媚道:“那是,玉珠妹子最是心善。要不然,怎麽偌大一個肖家,就屬玉珠妹子嫁得最好?要我說,還覺得這安國公府的門第還配不上玉珠妹子的才情!”
肖玉珠聽了幾句誇,頓時覺得如飄雲端,心底又喜氣洋洋起來。
她将這群窮親戚安頓在自家院子裏,喜滋滋地回房去了。
***
入了夜,在肖玉珠看不到的角落裏,幾個小厮輪着從園圃裏向外鏟土。
許久後,其中一人道:“挖、挖到了……快去請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