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徒二人終于對彼此打開心扉, 接受對方塵封斑駁的過往與向好的轉變。
兩人攜手走過繁花長徑,采藥歸來的女弟子挽着竹籃,三三兩兩從林中走出, 間或傳來清朗的笑聲。
見到陌生人, 笑聲逐停, 遠遠低語。
“師父說今日有仙士前來治病, 是他們吧?”
“看衣貌像,白衫清素,長發飄飄, 骨盈俊逸, 是中原的仙人啦。”
“我族猛士看多了,突然看見仙士, 真是眼前一亮, 心曠神怡。”
“你去問問他們。”
“我……我不懂中原禮儀,才不去呢。”
少女嬌俏地扭身,身上銀飾叮鈴作響。
“你不去, 那我去啦。”
“……我們一起去。”
兩位少女手挽手, 慢步來到葉瀾玄、蕭鼎之面前。
遠看他們已超凡絕俗,近看更是驚為天人。
少女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倆,竟忘了過來作甚。
葉瀾玄拱手道:“鄙人來求聖女治病,請兩位小仙女通傳一聲。”
清冽的聲音字正腔圓, 吐字清晰, 入耳極為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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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少女回神, 匆匆行禮。因不知哪種禮儀合适, 又是福身, 又是拱手抱拳,淩亂不已。
葉瀾玄清淺笑道:“小仙女不必多禮。”
“來者是客, 不能怠慢。”說着,朝葉瀾玄行了本族迎客禮。
如此熱情,反搞得葉瀾玄不停彎腰回禮。
蕭鼎之托着葉瀾玄的手臂,說:“你們再多禮下去,日頭都要西斜了。”
他的話點醒少女:“師父三竿才起,兩位仙士請随小女子移步闕風亭稍等片刻。”
少女們在前帶路,走過九曲水廊,來到湖心涼亭。
之後,少女甲煮茶待客,少女乙去通知寒寧。
不消片刻,寒寧出現,身穿藍條翻領收腰短衣,褐色馬褲利落緊致,足蹬黑色小蠻靴,青絲被碎花頭巾嚴密包裹。渾身沒有繁複佩飾,看起來英姿飒爽,與昨夜的異域嬌花判若兩人。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茶杯吟盡杯中茶,問道:“仙尊可做好決定了?”
葉瀾玄點頭:“我信聖女的醫術。”
“好。”寒寧的目光從蕭鼎之臉上輕輕掠過,說,“你随我的徒弟去藥池淨身消毒,起來不必着衣,用靈盾護體,避免毒菌侵入。做好這一步,來術房找我。”
聽到不必着衣四個字,蕭鼎之的眉峰一瞬聚攏:“不必着衣是指不穿上面的亵衣,還是全身赤.裸?”
“一絲.不挂。”
“……”蕭鼎之胸口起伏。雖然知道行醫開始,一切都要聽大夫的,但這一絲.不挂地暴露身體,大夫還是個女子,讓自己如何淡然處之。
蕭鼎之心中波瀾起伏,葉瀾玄卻處變不驚。
蕭鼎之臉色不太好地問葉瀾玄:“師尊,你如何想?”
“聽聖女的。”寒寧從着裝上已然展現出專業态度,醫者眼中無性別之分,葉瀾玄時常出入醫院,手術臺也上過好幾次,不好意思的羞恥感早已淡化。
他向蕭鼎之解釋:“衣物看着幹淨,卻會攜帶肉眼不可見的毒菌,落刀之後,血肉暴露,沒有天然抵禦力,一旦感染毒菌,輕則發炎,重則危及性命。我們雖是修士,畢竟沒有脫去肉.體凡胎,聖女考慮周全,不必擔心。”
寒寧微笑着點頭。
一番說辭讓她感覺仙尊的醫藥知識不比他的徒弟少,且心理強大,身為病患絲毫不憷。
寒寧見多了驚慌失色,鬼哭狼嚎的病人,更有甚者需要四個壯漢強行按壓才能醫治。仙尊看着柔弱,卻膽識過人,令人敬佩。
“無異議便開始吧,我也要做消毒準備。”寒寧起身道。
葉瀾玄握着茶盞的指尖微微泛白,但很快放開茶盞站起來。
蕭鼎之扯住他的衣袖,問寒寧:“我能陪師尊一道去麽?”
寒寧将蕭鼎之掃視一番:“可以,你也要一絲.不挂。”
蕭鼎之:“……”
葉瀾玄:“……”
自己為了治病迫不得已,蕭鼎之好好的怎能讓他做這種事。他的身子別人都不許看。
葉瀾玄輕拍衣袖上的手:“你在此處飲茶等候,戲戲錦鯉,看看荷花,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蕭鼎之嘆氣,忽然靈光乍現:“聖女可否給我幾個丫頭?我分神出竅,用元神陪伴我師尊。分神期間身體不得移動,需有人看護。”
寒寧的月牙眸微微張大。
她對修仙有所了解,知曉高階修士元神可以出竅,但神游期間,肉身處于脆弱狀态,三歲孩童都可為所欲為。若肉身被毀,元神便無處可歸,上不得碧落,下不得黃泉,永恒漂泊在虛幻空間裏。
怎樣的師徒之情能讓這個冷漠疏離的徒弟将身體托付給陌生人,抽出元神陪師尊去鬼門關走一遭?
他是我的徒弟該有多好。
寒寧扶額,成全道:“我讓弟子将術房隔壁的藥草房騰出來,你便去那裏分神吧。仙尊的福氣,真羨慕不來。”
這是寒寧第二次由衷地誇贊蕭鼎之,葉瀾玄反握住他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未時一刻,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做好。
蕭鼎之在滿是草藥味的小房間裏打坐入定。
走過腥風血雨的大魔尊不會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的保護上,他更信命運由自己掌控。身處異域,讓本族人護法不過是多上一層保險。
靈力與魔力相融的護盾将他的身體完全覆蓋,須臾後,一縷淡至無色亦無形的元神飄出身體,從門縫中離開。
隔壁術房內,葉瀾玄已經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下半身用無菌的白布遮擋,頭頂懸着一盞蓮蓬燈。
無影手術燈的技術寒寧已然知曉掌握,并且用綠布遮了口鼻,俨然像個經驗極其豐富的外科醫生。
薄如蟬翼的小刀在她之間泛着寒光,葉瀾玄咽着口水,閉上雙眼。
“雖然麻肌散對這種大面積傷口作用甚微,但聊勝于無。仙尊要用嗎?”寒寧問道。
葉瀾玄點頭,身體麻不住,麻痹神經也是可以的:“除了麻肌散,還有沒有催眠類的藥物?”
“有,但怕睡去以後永遠無法蘇醒。”
“……那算了,聖女用藥吧。”
清涼的藥膏均勻塗抹在葉瀾玄的胸上。等了一會兒,寒寧用指尖按壓肌膚:“有感覺嗎?”
沒觸碰之感,但能感覺到重量。
葉瀾玄說:“可以動刀了。”
一刀下去,鮮血汩汩,寒寧身旁的女弟子用藥紗擦拭,同時上了類似止血鉗的器具。
葉瀾玄的身體因劇痛止不住地顫抖,固定手腕腳踝的布條繃得筆直,臉白似紙,冷汗如雨,頃刻間打濕頭枕。
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沒發出一聲痛呼,怕影響寒寧的穩定度。
有人叫他張嘴,往他嘴裏放了一團藥棉。
剝皮刮肉的極致痛感無法用語言描述,葉瀾玄生生疼暈過去。
然後他開始在刀山上行走,每走一步,血流如注,直至血肉削盡,空餘骨骼與尖銳刀鋒碰撞磨砺。
煉獄之刑莫過于此,已經昏死的葉瀾玄恨不得自己魂飛魄散,不再受這極刑煎熬。
無數畫面淩亂而至。
有母親的微笑;父親寬闊的後背;與好朋友結伴而行的清幽小徑;女生含羞遞來的情書。
也有受調戲時的打架鬥毆;心疾突發送醫的緊迫;父母無休止的争吵;病房無人看護的冷清。
世事變幻,冷暖無常。美好似流沙,總會不知不覺從指縫間溜走,之後便是一夜成長的麻木。
清冷月色照不到病房寂寞的角落,生而為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年少的輕狂被病體孤獨磨滅鋒芒,從別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憐憫。憐這孩子年紀輕輕就纏綿病榻;憐這孩子無人照顧,孤苦伶仃。
正是花季燦爛時,卻整日思考人生的意義。但種種困境也能磨砺出堅韌毅力,先要活着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無論何時葉瀾玄都從未放棄過生的希望。
可現在的劇痛早已超出承受力極限,洪峰來襲般撞擊摧毀意志力的防線。葉瀾玄想活,也想死。活得痛苦,不如死後無知無覺,一了百了。
刀山在虛幻的意境中扭曲模糊,葉瀾玄感覺自己匍匐在銳利鋒刃上,身體被分割成無數塊,一道手持鐵鏈的黑影虛虛飄來,頭頂尖帽上寫着“天下太平”四個字。
勾魂使者終于來了嗎?該解脫了,葉瀾玄虛弱地等着無常勾魂。
“不許碰他!!!”一道冷厲的聲音打破無聲世界的寂靜。
黑影被靈光打散,清風襲來,扭曲的陰森刀山化作山河湖海,錦繡花色層層展開,綿延萬裏。
“師尊,山河錦繡等你去賞,不要放棄生的希望。”
“你的逆徒常常氣你,無法無天,你若走了,他更無拘無束,不知要将天下攪成什麽樣。你放心得下麽?”
“你藏的松子被徒弟發現了,你若不回來,他會吃得一粒不剩,你舍得麽?”
“師尊,你要知道在這世上有個人會一直等你。無論滄海桑田,宇宙輪回,他會無休止地等下去。”
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話在葉瀾玄腦中回旋,化作牽絆填補意志力的裂縫,身體的劇痛已不再重要,被刀刃切割的血肉迅速合攏。
剛剛做完最後一步的寒寧,肉眼可見刀刃下的傷口奇跡般愈合,一直穩如泰山的手微微發抖。
他是神仙嗎?若非神仙,怎能如此自愈。若是神仙,怎會得凡人的病。
蕭鼎之的分神退出術房,回到自己的身體內。
他鳳目張開,攤開掌心,上面躺着九粒微微變色的松子。
這是葉瀾玄垂下手臂那一刻從手中掉落的,被蕭鼎之全數撿拾回來。
“屯屯鼠”差點與世長辭,幸而尚存一絲理智,聽得進話。
自己的話對他觸動很大,他是在乎這些松子,在乎天下蒼生,還是在乎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BS,花影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