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曲有誤(三)
◎療傷◎
曲有誤(三)
曲悠首先看見了對方鴉羽般濃黑的睫毛。
幾乎是同時,她飛快地回憶起了自己詭異的夢境,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離她那麽近,為她系上白狐的大氅,也曾含笑凝視着她,在杏花微雨中悄然逝去。
周檀今年只有二十歲出頭,還不像她夢裏那般清瘦。
曲悠在他昏迷的面容上,看出了後來那位淡漠清麗的權臣的影子。
“自恃美貌,谄媚君上;空生皮囊,狠辣潦草。”
其實,從前她對周檀的興趣不如對律法的大,但大抵是因為他的記載實在太少,才讓她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
如今在燭光下肆無忌憚地端詳這幅皮囊,曲悠才感嘆着承認史書工筆果然不假,這般樣貌的男子若是親君,很難不被認為是佞幸。
還是後來周檀“鬓生白發”之後,對他的攻讦才少了這一樁。
韻嬷嬷湊過來,眉宇間閃過一絲擔憂,她為周檀扯了扯身上的被褥,小聲道:“大公子晨起換了藥,昏睡着未醒,姑……夫人莫介意。”
她雖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但只聽這幾日迎來送往之人的笑聲便知道,皇帝賜了這門婚事是來沖喜的,既是沖喜,自然是認為大公子活不了了。
這新婚的姑娘年輕貌美,又出身文人家族,從迎親的花轎落在周府開始,她就開始擔憂這姑娘不堪受辱,尋死覓活攪了婚宴,或是嫌惡周檀,不肯近身。
不料對方竟完全不似她所想中嬌滴滴的閨閣女兒,不僅沒開口抱怨過一句,方才還氣定神閑地把挑事的二公子壓了下去。
雖說堂前露了面容不合禮儀,但這婚宴已然如此慘淡,這些小事也就不算什麽了。
韻嬷嬷瞧着曲悠有些好奇地伸手探了探周檀的額頭,驚訝地回過頭來問她:“連上今日,滿打滿算,他已經遇刺五日了,為何還絲毫不見好?”
韻嬷嬷哪懂這些,只道:“太醫來看過,說大公子傷勢太重,只能聽天由命,開了藥之後便不再上門了。”
曲悠更疑惑:“此後你們便沒有再請過醫官嗎?”
韻嬷嬷為難道:“太醫已然來過,沒有禦令,如何再請?民間大夫我沒打過交道,萬一請到一個居心叵測的,害了大公子可怎麽辦?”
曲悠伸手揭了他身上的褥子。
周檀受傷在前胸,聽聞是從刑部出來時扶起了一個跌倒的少年,結果遭了當胸一劍。
傷口已經包紮過、換過藥了,五日之久,若非致命傷早已結痂,怎麽會如今還滲着絲縷血跡?
況且傷重之人最好不要長日昏睡,也不應以沉重被褥壓迫。
周府除了這乳母,似乎連個真心關切他的人都沒有,而乳母什麽都不懂,哪裏敢懷疑太醫的話。
曲悠感嘆着,手指不經意地從周檀的面上拂過。
他漂亮得驚人,面色白得宛如新雪,鼻梁高嘴唇薄,閉着眼睛也能看出山雀尾巴般上揚的眼尾,小小一粒朱砂在眼角的收稍處,怎麽看都不像一個狠毒潦草的人。
況且此刻他面目憔悴、鬓發淩亂,身上只穿了雪白中衣,勉勉強強地披了一件描金的喜袍,愈發襯出一種病态的蒼白,實在可憐。
曲悠輕輕地解了他的前襟,發現他的傷口周圍顯然沒有清理好,來換藥的人想必極為敷衍,只管換藥,其他的全然不顧。
她吸了一口涼氣,立刻問:“韻嬷嬷,你如今能出府嗎?”
韻嬷嬷一怔,還沒回答,曲悠便嘆了口氣:“罷了,今日人多眼雜,又是夜深,這樣,你明日一早,拿着我的信物去一趟十二甜水巷,把住在最裏面那戶人家的先生請到府裏來,走側門,盡量別讓人瞧見。”
她扶着頭頂沉重的花冠,想了想又說:“煩請為我備些幹淨的紗布和棉花,還有剪子,最好有未啓封的酒水,多謝嬷嬷了。”
韻嬷嬷不明就裏,卻覺得面前的女子對周檀并無惡意,便下意識地聽從了她的吩咐,不多時便将她要的東西送了過來,随後又聽她的命令阖上房門,告退出去了。
室內靜谧一片,只有燭火光影,曲悠卸了頂冠,将長發松松一攏,便坐在床邊為周檀清理起傷口來。
既然醫官不在都能撐三五日,這肯定不是什麽特別致命的傷,但只是換一些第一日來看時潦草的藥,一時半會也無法完全轉好,只能靠他自己吊着一口氣,慢慢地熬。
怪不得市井之間盛傳周檀傷重不治,看他這副樣子,德帝此時對要他死還是要他活,恐怕也舉棋不定,只好聽天由命,看他自己能否熬過去。
可是歷史上的周檀不僅活了下來,還活得很好,就算後來被貶過,也是德帝極為信任的人,甫一病重便急诏他回京。
雖然周檀是史書中的佞臣,但她是客觀的研究者,對于他本人沒有愛恨。既然她穿越成了這個身份,有這樣的機會,在探索《削花令》的同時,或許也可以對這個人物重考一番。
畢竟歷史的樂趣就在于對撲朔迷離之事的探索。
但看着這人的一身傷痕、支離病骨時,她還是不可避免地生了些可憐的情緒。
周檀的前胸和後背,除了那個致命的傷口,還殘餘着密集的舊傷,鞭痕、棍痕,肋骨之下還有蓮花狀的烙痕,非常明顯。
據她推測,這應該是年初燃燭案剛興的時候,在獄中被折磨時留下的。
德帝暴戾無常,燃燭一案牽連甚廣,大多人都是受些饑寒之苦,但是為了讓顧之言低頭,他的嫡系弟子、通家好友,都遭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顧之言名滿天下,德帝不敢對他動手,便讓他看着弟子好友遭受酷刑。
平心而論,曲悠能理解周檀的決定,貪生怕死乃人之本能,只是在這個年代,清流風骨重逾性命,文人不齒才是常态。
周檀寫下《燃燭樓賦》後,顧之言被釋出牢獄,他未遭半點皮肉之傷,甚至得了德帝撫旨,上太廟、還故裏,五日後出京的路上,他路過清溪,投河而死。
顧之言的喪儀,周檀未被允準跨入大門一步。
曲悠為他清理着傷口周圍的血跡殘渣,緩緩地想着,德帝是熬鷹高手,最懂怎麽将孤鶴訓為家犬。
周檀後來的暴戾狠毒,有一半估計都是同他學來的。
為奸為佞并非唯一抉擇,都是自己選的路,可憐,卻不值得同情。
曲悠對周檀有史記載的惡行不屑一顧,但他後期變法的決心也讓她敬服,這些事本就不能一概而論。
而且他現在半死不活地躺在新婚的榻上,她實在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曲悠為他清理傷口周圍後重新換了紗布,她不懂醫,只知道這傷需要繼續救治,卻不敢貿然下手,只好先清理一下血跡。
酒水淋過棉花,任憑她如此小心,在擦拭時還是不小心沾了一些到他的傷口上。
周檀在昏睡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
他的手抖得厲害,曲悠拿着帕子為他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安撫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卻發現他此時便帶上了夢中出現過的那個白玉扳指,修長手指死死地攥着它,像抓着什麽極為珍貴的東西。
折騰了半天她才勉強處理完,為他穿好中衣,又蓋了薄毯。
曲悠回想了一下,自己睡覺很不老實,這婚床雖大,還是不要上去了。
以免夢裏一腳把這将死之人踹下床來。
于是第二日韻嬷嬷得了新夫人“進來”的許可後,推門便看見曲悠揉着眼睛從地面上爬了起來,她在中衣之外披了條薄綢,睡眼惺忪地接過了她送來的濃茶,足足飲了一盞。
韻嬷嬷默默地看着地面上的被褥,心想這官門貴女居然不惜委屈地睡在地面上也不肯上榻,看來雖關切夫君的死活,到底還是嫌棄的罷。
韻嬷嬷為她帶來了兩個垂着眼睛的丫鬟,一個名為河星,一個名為水月,兩人收拾了地面上的床鋪後,便動作麻利地打水來為她穿衣、梳妝,一氣呵成,無人多話。
穿越後曲悠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不免有些新奇。
水月似乎是專門的梳頭婢,梳得又快又好,她正對着銅鏡滿意之時,對方的袖口在不經意間拂過桌面,将一枚珠花帶到了地上。
曲悠瞥了一眼,還沒反應,水月便慘白着一張臉“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慌張地說:“夫人、夫人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韻嬷嬷連忙在一側解釋:“夫人,這兩個是老婆子特意挑來伺候您的,年齡小些,規矩還沒學好,您多擔待着些……”
曲悠坐在原地沒動,本來打算伸出去撿起那枚珠花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愣了一會兒,擡手扶住了水月的胳膊。
水月哆哆嗦嗦地低着頭,聽見那漂亮得如同仙女一般的夫人沉聲對她說:“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夫人把剛才那枚珠花塞到了她的手裏:“都是小事,何必動不動就跪?”
曲悠拍了拍水月的手背,猶豫着對韻嬷嬷道:“嬷嬷,若我要府中諸人今後見我不必行禮,是否太不合規?”
韻嬷嬷一驚:“跪禮序尊卑貴賤,禮不可廢。”
可她一個實打實的現代人,實在很難接受有人在她面前動不動就跪,曲悠扶着額道:“那這樣可好,嬷嬷代我告知衆人,除卻必要時候,大家多行躬身禮,不必……如此惶恐。”
韻嬷嬷點頭:“如此還算合矩,夫人心善,體恤下仆。”
這新入門的夫人似乎完全沒有往常新婦的羞赧,也不見她想象中的憤恨,韻嬷嬷添了一分敬服:“請夫人移步前廳行禮,二公子還等着給夫人敬茶。”
她過去托住曲悠的手臂,低聲道:“我這便出門去夫人囑咐的地方,夫人的信物……”
曲悠轉身拿案上毛筆畫了一個韻嬷嬷看不懂的鬼畫符,随後交給了她:“辛苦您了。”
作者有話說:
悠悠:撿到一只傷痕累累的白鶴(或許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