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曲有誤(四)
◎行醫◎
曲有誤(四)
周府在汴都顯明坊中,曾是前朝酷吏所居地,空置了許多年,周檀剛當上刑部侍郎,便被賜了這座宅子。
宅子的布局仿古,清雅疏落,古樸簡約,只是花園中枯木衰草,尚未來得及重新種植,瞧着十分冷清。
曲悠沿着婚房前的石子路走了幾步,便到了正堂。
正堂名為“新霁”,據給她引路的老管家周勝德介紹,“新霁”二字,是周檀親筆題的。
她腳步輕快地進了新霁堂,果然只看見了周楊一個人,任氏的人昨日勉強主持完婚宴之後,便像躲瘟神一般紛紛離開了。
周檀竟一個親戚都沒有,唯一的弟弟還青春叛逆,委實叫人唏噓。
周楊換了一身深青常服,全無規矩地坐在正屋一側,翹着二郎腿,見她進來也沒動一動。
曲悠沒理他,在另一個面生的嬷嬷手中接了茶盞,略略屈膝,照着規矩給堂上兩個靈位行了禮,将茶盞放在了靈位兩側。
她奉完了茶,剛退了一步,周楊便從身後竄了過來,接了嬷嬷托盤上的最後一個茶盞,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嫂嫂,我也給你敬杯茶罷。”
曲悠擡頭看了他一眼,在另一側的椅子上坐下,慢條斯理地接了他的茶盞:“二公子有心了。”
她竟然一句都沒提昨日堂上受辱之事,和之前一樣冷靜漠然,周楊多看了她幾眼,眯着眼睛,毫不忌諱地笑問:“嫂嫂,周檀死了嗎?”
一側的管家忍不住責道:“二公子!”
曲悠擱了茶盞,平靜地回答:“暫時還死不了,我會請大夫來,給他治傷的。”
周楊不意她會如此平靜,不甘心地繼續挑釁:“你給他請大夫?我以為你父母必得叮囑你,就算守一輩子活寡也得弄死他呢。他若死不了,醒來看見你,心情可不會太好,他這個人連父母兄弟都害,你小心死在他手裏。”
周楊今年大概只有十六七歲,生得眉目俊朗,隐隐和周檀有些相像,氣質卻截然相反。
曲悠溫言敷衍,有些好奇這少年的動機:“是嗎?太可怕了,那我可得抱着匕首睡覺。不過說回來,二公子這麽盼着親哥哥死,是圖什麽呢?你厭惡他,已然斷了關系、不再往來,何必非要他死?”
周楊眼睛轉了轉,噙了一抹風流笑意,緩緩道:“嫂嫂怎麽不覺得,我是在圖你呢?”
他光明正大地當着家仆出言調戲親嫂,一側的周勝德氣得滿面通紅,往前走了幾步:“二公子,休得胡言亂語!”
曲悠一伸手攔住了上前來的管家,她看着面前少年稚氣未脫的桃花眼,好笑道:“我?”
其實周揚看着并非這麽輕佻的人,恐怕是不肯說實話,故意惡心她才這麽說的。
既然對方為了惡心她演戲,那她就陪着演好了。
曲悠清了清嗓子,立刻擺了一副怆然神色,開始順嘴胡說八道:“可惜我很早之前就對你哥哥情根深種、非他不嫁了。”
周楊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不是被陛下賜的婚嗎,你喜歡他?”
他居然立刻就信了。
曲悠覺得這少年雖然嘴賤,但被騙的表情卻十分好笑,于是繼續正色道:“是啊,愛得死去活來呢。”
“汴都居然還有真心喜歡他的女子,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周楊張目結舌地想要喝茶,被燙得龇牙咧嘴,“你看上他什麽了?”
“呃……我很久之前就看上他了,又不是要圖他什麽,”曲悠攥着帕子道,“你……”
她還想再逗他幾句,不料這一句話還沒說完,韻嬷嬷便匆匆走了進來。
于是她口頭的言語立刻轉了彎兒:“你哥哥傷重未愈,按理說我直接見你不合禮數,本以為二公子真心敬我,不料你卻出言不遜,我太傷心了。”
她轉向一側的周勝德,為難道:“聽聞二公子從軍營回來也只回任家,如今府內諸事繁雜,不留嬌客,我不過一個閨閣女子,怎麽應付得了二公子這行伍之人的挑釁?我甚惶恐,德叔,幫我送客吧。”
周楊被她三兩句話砸得暈頭轉向,回過神來周勝德已經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二公子,大公子傷重時你也不來看一眼,如今還出言不敬長嫂,你、你……唉,請吧。”
周楊愣了一會兒,自覺挂不住臉,起身拂袖而去,憤恨地留下了一句:“你最好盼着他別死!”
曲悠在他身後笑道:“承你吉言。”
送走了這小禍害,曲悠覺得自己更同情周檀了。
多大的仇怨,就算天下人都看不起周檀,但他帶着弟弟長大,總該念他一點好的。
不過弟弟看起來人有些呆,看來沒遺傳到哥哥的精明,逗逗這嘴賤的少年倒是好玩。
随即曲悠憂心忡忡地發現,她已經開始為周檀開脫了。
誰知是不是他本人虐|待弟弟才使人心生仇怨呢,雖然看着不像,但她不能為色所迷、丢失原則!
韻嬷嬷湊過來低聲說她已經去了那戶人家,對方稱要收拾東西,過一會再來,于是她留了幾個仆役,先行回來了。
其實她心中還有些擔憂新夫人被這些年愈發犯混的周楊頂撞到,但據方才周勝德所說,夫人絲毫沒被二公子吓到,反而讓他吃癟了。
韻嬷嬷心道,新夫人果然不需她擔憂。
曲悠用了簡單的早餐,發現周府的廚子手藝極為不佳,很該調|教一番。
剛扔下帕子,人便登了門。
十二甜水巷盡頭的住戶是個大夫,名為柏影,她第一次和弟弟為母親去抓藥時,在藥堂裏撞見了這看着極為不靠譜的年輕大夫。
柏影瞧見了堂內給她開的藥方,問了幾句就道這方子抓錯了,被藥堂的人打了一頓丢出去。曲悠見他可憐,給了他一錠銀子,回去後又尋了個大夫一問,方子果然多了一味沒必要的藥材。
自此之後曲悠常着人找柏影為母親開藥,兩人一來二去,倒也熟稔了起來。
柏影并非汴都人,跟着老師父來到此地讨生活,尚未尋到醫館師父便意外身亡了,他無處可投,只好流竄街頭巷尾為看不起病的窮苦人開方子,勉強混口飯吃。
自從認識了曲悠,他的生活水平才得以改善了一些,曲悠也願意信他,這才偷偷将人請了過來看看周檀。
柏影從把脈便開始眉頭緊蹙,随後便順手從案上拿了張宣紙,開始埋頭寫藥方,邊寫還邊與她交談:“我聽聞你成婚了,還嫁了這倒黴的病秧子,恭喜恭喜,沒錢送賀禮,擔待一些。”
曲悠早就習慣了他這不着調的說話方式:“他怎麽樣?”
“不怎麽樣,你再晚幾天叫我來,傷口徹底化膿,不死也難。”柏影咬着筆頭斟酌,“昨晚你便摸着他有高熱,還不知道燒了幾天呢,醒過來之後不會把腦子燒壞了吧,不好不好……”
曲悠松了口氣:“死不了就行。”
柏影留了方子,又細細叮囑了她如何照顧,随後得了韻嬷嬷一吊謝錢,高高興興地走了。
随後三日,曲悠都在照顧周檀。
他的傷口明顯見好,也結了血痂,高熱漸漸退去,就連呼吸聽起來都平穩了許多,第三日柏影又上門了一趟,道他恢複得很快,不消多久就能醒過來了。
韻嬷嬷喜極而泣,拉着曲悠的手就要給她磕頭,曲悠連忙把人扶起來:“嬷嬷,我說了許多次了,府中不必行禮,再說您也算半個長輩,客氣什麽。”
“老天總算開眼,竟讓大公子娶到了夫人這麽個女菩薩。”韻嬷嬷抹着眼淚,同她在一側坐下,往榻上看了一眼,“我和你德叔都是在臨安時就跟着伺候的,後來周家倒了,大公子自己出息,還特意去臨安把我們兩個老骨頭帶到了汴都,公子他……不容易啊,這麽多年,我都盼着他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韻嬷嬷和德叔跟了周檀這麽久,卻罕見地沒有同他離心,曲悠略微有些詫異,正打算多問幾句他在臨安的舊事,門外便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周勝德站在木門之外,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夫人,有人上門來了。”
周檀遇刺已有好幾日,還得了一樁婚事,從未有人上門來探望過。
此時前來,倒是稀客,也不知所為何事?
曲悠在新霁堂前擺了一架屏風見客,來人自稱名叫梁鞍,是周檀在刑部的下屬,剛剛坐下,便要周勝德和周韻帶着仆屬退下。
韻嬷嬷有些擔心,曲悠卻好奇他的動機,讓他們依言照做了。
見人走後,梁鞍便在一側坐了下來。
“刑部最近得了一樁棘手案子,亟待處理,”梁鞍言語客氣,隔着屏風,曲悠只聽出對方似乎年歲不小了,聲音圓滑狡詐,望着還有些癡肥,“但是周大人一直傷重不醒,叫我們衆人都很難做,今日我來,是想請夫人把周大人在刑部的掌印轉交一下,也好讓我們方便辦事。”
他這一番話說的客氣,但是曲悠并非深閨女子,大胤律法明令六部侍郎掌印司事,梁鞍若得了周檀的掌印,豈不是刑部侍郎的位子也要讓給他坐?
梁鞍饒有興趣地盯着屏風之後的倩影,聽聞周檀自成婚之後還沒有醒過,這“汴都雙殊”之一獨守空房,當真可惜,瞧屏風後身姿窈窕,還不知是個怎樣的美人。
他聽見屏風之後傳來女子略有冷淡的聲音,那聲音泠泠如珠玉,即使毫不客氣,也是悅耳動聽的。
“周……我夫君的掌印自然在他的手裏,我新婚不過五日,聽不懂梁大人的話。”曲悠清了清嗓子,道,“不如您等他醒了再來罷。”
梁鞍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繭,聞言卻嗤笑道:“夫人玩笑了,汴都衆人都知道,周大人……怕是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