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曲有誤(二)
◎出嫁◎
尹湘如沉默良久,才道:“阿憐,原來你已長大了。”
她愛憐地拂過曲悠的頭發,微微含淚道:“你父親覺得你嬌弱,我卻一直覺得你是個有主意的人,你若想得開,最好不過。可是母親仍覺得,你應當相配更好的人,萬一對方實在無賴……”
曲悠接口道:“我自然不會讓自己吃虧,母親放心吧。”
她跪坐在床邊給對方磕了個頭,其實她對于古人的跪拜禮頗有微詞,不過尹湘如垂淚看着她的模樣,總讓她想起媽媽。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便去世了,她連對方的樣子都不記得。媽媽是個忙碌的律師,沒有再嫁,一手把她帶大,所以剛高考完茫然之際她就選了法律。
媽媽總是朝夕加班、不茍言笑,只有在她決定跨專業考研的時候落過眼淚,她還記得當時媽媽的手冰涼:“你喜歡就去吧,只是以後,媽幫不上你了。”
也不知道媽媽現在過得怎麽樣。
望着榻上的尹湘如,曲悠難得地生了些酸澀之情,就算她知道這些人于她而言都是一千年前的古人,母親對孩子的情感也不免讓人動容。
兩日轉瞬即過。
成婚前一夜,曲悠難得失眠了,她在榻上翻來覆去,實在很難相信自己已經身處于只能在書本上見過的歷史當中。
随後她起身,由着任氏派來的兩個敷衍的侍女為她換了婚服、束了頂冠、上了豔妝。
這聖旨下得突然,任氏的人又擔心周檀傷重不治随時會死,所以匆匆忙忙地定了婚期。
曲悠拿着一柄絹絲小扇,正準備出門,曲嘉熙和曲嘉玉兩個妹妹卻推門進來,攔住了她。
曲嘉熙是趙姨娘的女兒,向來與她和母親交好,也不掩飾,抱着她就開始哇哇大哭:“大姐姐……”
曲嘉玉則是個別扭性子,總是不承她的情,不料今日她卻一改前态,低着頭猶猶豫豫地上前來,往她手裏塞了個碧玉簪子。
曲悠驚訝地看她一眼,曲嘉玉立刻瞪回來:“這是我攢着的,今天給大姐姐添妝,咱們家一時敗落了,但也是書香世家,不能叫人瞧不起!大姐姐以後也不要動不動就哭了,免得叫人家欺負!”
曲悠摸了摸她的頭:“嘉玉以後不許耍小性子了,好好照顧弟弟和妹妹。”
曲嘉玉的眼睛瞬間紅了,她掩飾着,恨恨地一跺腳,擡手揉了揉眼睛,說:“知道了!”
随後她便往房門出跑去,從門後拎出了一個十二歲上下的少年:“這小子哭哭啼啼一晚上了,喂,你要說就趕緊說,別在這裏磨蹭,誤了大姐姐的吉時。”
被她拎出來的正是和她一母同胞的曲向文。
曲承的正妻尹湘如體弱多病,膝下只有她一個女兒。曲承不得不納了姨娘二三,傳續香火,所幸曲承自诩清流名士,對嫡庶尊卑極為看重,幾個姨娘倒也恭順尊敬。
曲嘉熙是和尹氏交好的趙姨娘所出,天真爛漫,曲嘉玉和曲向文的生母則是老家送來的方姨娘,方姨娘不敢搞大動作,但總是暗戳戳地挑唆着兒子和女兒宅鬥“争家産”。
但就曲悠的觀察來看,她招數低劣,經常弄巧成拙,曲向文和曲嘉玉都沒長歪,可見方姨娘也不算個心地惡毒之人。曲承出事之後,她套了車回老家借錢去了,此刻尚未歸家。
曲向文是個小古板,最開始曲悠教他灑掃烹煮之時總是十分不屑,嚷嚷着“君子遠庖廚”,後來倒也乖乖聽話了。
此刻他攥着拳頭喚:“大姐姐……”
“向文,你以後好好讀書,”曲悠嘆道,“你長大了,要顧着你姐姐們,不要讓她們總是為你操心。”
曲向文猛點頭,他撫了撫曲悠裙擺上的褶皺,小聲道:“大姐姐,我定會好好讀書,掙個功名出來,到時候,我就不怕……不怕那個姓周的了,他要是欺負你,我給你做主。”
曲悠笑道:“好。”
她拿着那把扇子遮在面前,上堂去拜別了母親,尹湘如哭得幾乎拿不住茶盞,不住地說着“你父親若在就好了”,最後被趙姨娘攙了下去。
被扶上寒酸花轎的時候,曲悠終于生了些酸澀之意,然後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點恐慌。
原主其實和她本來的樣子長得很像,只是多年嬌養,更加精致柔美。她長得漂亮,在現實生活中也被許多人追求過,但她執拗地向往着一些虛無缥缈的“心有靈犀”,這麽多年都不曾談過戀愛。
一朝穿越直通婚姻,對方還是自己的史學研究中的重要對象,也不知是福是禍。
但是人生和她的史料一般,就在于探索未知嘛。
曲悠拿着帕子擦了擦臉,腹诽道自己從前分明沒有這麽傷春悲秋的。
花轎穿過汴都的大街,不多時便到了周檀的府邸,他傷重不能起身,是遠方表弟任時鳴代為迎的親,到了堂上,便有人抱了一只公雞來和她行禮。
周檀如今的聲名,來婚宴的人寥寥無幾,甚至站不滿一堂。他父母不在,也沒有別的長輩可拜,只有面前花梨木桌上的兩塊靈位。
曲悠照着之前嬷嬷教的屈膝行禮,只要不跪拜,她就當沉浸式體驗婚儀,可以忍受。
跟那只系了紅綢的公雞對拜時,曲悠聽見了堂下按捺不住的嘲笑聲音。
行完了禮,她正打算随着乳母的牽引紅綢到婚房中去,卻突然聽得一陣議論之聲,隔着絹絲的扇面,她看見有一個高束着馬尾的少年穿着一身破舊的盔甲走了進來。
一側的乳母沒忍住驚呼一聲:“二公子!”
周檀原是有弟弟的。
父母在臨安遭橫禍雙亡後,周檀帶着尚還年幼的弟弟上京來投了遠親任氏,随後奮發苦讀,連中三元,讓周家連帶着任家都感到他光宗耀祖了。
只是燃燭樓一案後,任氏的主君、周檀的表叔父受了牽連,被判流徙三千裏,任氏四處求情借款才讓他勉力留京,而在此期間,周檀竟毫不動容,連銀子都沒有出一兩。
自此之後任氏便和周檀再無來往,就連周檀的親弟弟周楊都在家祠之中與他斷絕了關系,自甘入了任氏家譜。
若非這次是聖旨賜婚,他又實在沒有別的親戚,斷不會找到任氏。
任氏估計也不願為他操持。
周揚年初便投了軍,從此再沒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誰也不知周楊會來,衆人皆十分詫異。
任時鳴走了兩步,上前低聲問道:“阿楊,你回來怎麽不說一聲?”
“讓兄長擔憂了。”
周楊一身軍營常服,手中握着馬鞭,連腰間的匕首都沒有卸下來,他低聲朝任時鳴解釋了一句,随後吊兒郎當地走到了曲悠面前。
這原是大不合規矩,可是堂中無人敢攔,一側的乳母見狀連忙将曲悠擋在了身後:“二公子,大公子傷重……您總該回來看看的。”
“韻嬷嬷,我這不是回來了麽?”周楊握着手中的馬鞭,似笑非笑地說,“他要娶親,我當然得來,就算不是為了恭賀,也得跟嫂嫂商量一下,過兩日怎麽給他治喪啊。”
韻嬷嬷當即便氣得發抖:“二公子……”
堂上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任時鳴甚至在一側低笑了一聲,周楊越過乳母朝曲悠走過來,伸手搭上了她手中的絹絲扇,略微用了用力,似乎想要提前一睹她的真容。
曲悠當即便順着他的力氣,放下了扇子。
周楊發力落空,愣了一愣,面前的女子卻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二公子嗎?我喚一聲弟弟,也不知二公子願不願意聽?”
她先前擋臉擋得嚴嚴實實,如今絹扇剛落,堂中諸人便靜了下來,就連周楊也沒反應過來。
汴都雙殊的美名衆人都聽過,高雲月時常赴宴,衆人見得多,若将她比作疏冷的月下白梅,那面前這位,則是桃林中一只帶露的新蕊。
因是新婚,她面上的妝容濃豔了一些,眼尾暈着一抹緋色,眨眼便顧盼生輝、美不勝收。
輕薄桃花蘸水流,大紅大綠的婚服在她身上絲毫不見媚俗,反襯出了幾分靈動的煙火氣息。
鬓如煙波浩渺,滿堂燭火之中,她獨享豔色。
這樣的美人……
堂中諸人心思各異,但此時都在慨嘆,這樣的美人竟要嫁給一個命不久矣的佞臣,實在可惜。
周楊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答道:“嫂嫂若喚,卻、卻之不恭。”
曲悠打量了他幾眼,拿扇子掃了掃他肩上的拂塵,溫聲道:“瞧你風塵仆仆來參加你兄長婚儀,我心甚慰,還不先去沐浴更衣,你哥哥起不了身,指望着你幫他撐着場面呢。”
語罷,她便重新拿着那柄絹絲小扇擋了面容,拽了拽一側呆立的乳母:“韻嬷嬷,你怎地不繼續走了?”
韻嬷嬷如夢初醒,立刻引着她往新房去了。
周楊站在原地,身側的任時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神來,思索着露出一個帶了些嘲諷的笑容:“真是便宜他了。”
“你這嫂嫂,不是個尋常女子,”任時鳴瞧着曲悠的背影,幽幽道,“從聖旨下了,送聘、迎親、拜堂,到與你周旋,四平八穩、半分不亂。”
“方才,她兩句話便化解了你的不敬,又打發你去迎客,換作旁人,只怕在你無禮上前搶絹扇時,便不知所措了。”
周揚道:“所以說是便宜他了,将……将死之人,還能娶到這般品貌的女子。”
任時鳴卻不接話,只道:“罷了,你沐浴一番,來一同飲酒罷。”
韻嬷嬷牽着曲悠的紅綢,并未走多久。
她扶着門框,邁步進了被簡單布置過的新房,在榻上坐下,絹扇之後龍鳳紅燭交頸燃燒,一側傳來靜水香與血氣混合後的氣息。
史書中的文字、夢中現身過的青年,此刻就真切地在她身側。
他不會知道,面前的人曾經翻來覆去地鑽研過他的生平,讀過未來十幾年他寫下的一百四十九首詩,并為此徹夜不睡、憂思到天明。
想到方才冷清的婚儀和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親人,曲悠難得地生出了些憐憫之意。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