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遺忘
在所有人的印象裏, 森鷗外都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就連森鷗外自己也因為年輕人的話錯愕不已。
情況到底糟糕到了什麽程度,才會讓他做出這種決定。
而且……在他死之後, 中也一個人又經歷了多少, 才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今天下午和橘發年輕人交談的時候,森鷗外明顯感覺到了他和中也的不同。
他沒有中也的熱情和活力,也不再像以前那麽容易看穿,不管說話還是做事都進退有度,不露聲色, 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合格的首領。
森鷗外毫不懷疑中也能夠做到這點,可他不應該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被迫成長起來的。
何況在森鷗外死之後,重置程序并沒有解除。
在一次次記憶可能被清空的情況下,中也這個首領當得有多艱辛,森鷗外很難想象。
他也無法去設想中也身上背負的擔子有多重, 哪怕他很有可能給中也留了後手, 哪怕有太宰的幫助, 中也所要面臨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困難。
森鷗外漸漸覺得空氣有些沉悶,甚至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其他人則是因為另一個森鷗外的選擇而感到意外,也有些沒回過神來。
過了片刻,太宰治忽然開口, 帶着埋怨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
“不要相信森先生的話,”他對橘發年輕人說, “前兩天和我們偵探社私下會面的時候,他還叫我回來當幹部呢。”
“所以讓你當首領什麽的,絕對是騙你的。”
有太宰治在的話,中也能不能當上首領還真不好說。
前兩天會面的時候森鷗外沒有帶中原中也一起,那時候中也在給被Q詛咒的部下收屍, 聽到他這麽說,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森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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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鷗外看起來像是還沒緩過來,被兩個中也湛藍的眼眸同時望着,終于忍不住按了按額頭。
“太宰君,你明明都拒絕我了……”
他也不全是為了打感情牌套另一個中也的話,實在是港黑現在的處境比較尴尬。
雖然他們對外宣稱有五大幹部,然而其中之一的太宰早就叛逃了,魏爾倫不能被人發現,尾崎紅葉留下來的唯一原因就是小鏡花,還有一個A……
A的幹部位置是買來的,森鷗外願意接受,也是看在錢的份上——除了他買幹部位置的錢,他這個人還不懷好意,養個一兩年再把他處理掉,絕對能多撈一筆。
所以,如果哪一天森鷗外真的出了意外,港黑真正值得托付的人也只有中也了。
“可是你邀請我了。”太宰治說,“你就是覺得另一個中也很好騙吧!”
森鷗外對他的胡攪蠻纏感到頭疼,在橘發年輕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更是詭異地感覺到了尴尬,莫名的有種被他們兩個聯合起來戲弄的感覺。
“太宰君,”他看着太宰治說,“只有你覺得中也君很好騙。”
也只有太宰治經常欺騙中也。
被他這麽一提,兩個中也像是同時想起了不好的事情,齊刷刷扭頭望了過去,太宰治看好戲般的神情不由得僵住。
一個中也還好說,兩個實在有點難對付啊……
他趕緊咳了咳,舉起手上的菜單擋住臉。
看到他避開自己的視線,門邊的中原中也忍不住哼了出聲。
森鷗外适時開口:“還是不聊那邊的事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反正只要橘發年輕人還在,想問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随時都可以。
森鷗外不動聲色地換了另一個自己關心的話題。
他對年輕人說:“白鯨上出現的那個神秘人,不知道你有沒有線索。”
年輕人神情微變,身體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森鷗外連忙說:“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只是有些擔心,不知道他傳輸過去的那段數據會不會對你造成影響……”
還真體貼啊,做出這麽關心部下的樣子……
明明是自己期待讓他知道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一幕就是覺得不爽。
太宰治啪地放下手裏的菜單。
“森先生。”他鳶色的眼眸翻湧着黑暗,不悅地望着森鷗外,“你——”
想要知道的事情未免太多了吧?
問這種話,不是在往另一個中也的傷口上撒鹽嗎?
中也本就不擅長撒謊,可他又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森鷗外,讓森鷗外為他擔憂,聽到這種問題,可想而知他的心裏有多難受。
然而太宰治還沒說完,門邊的中原中也就忽然開口了。
“喂,”他對另一個自己說,“快去拿酒。”
橘發年輕人微微一愣。
中也說:“我讓人送了一箱清酒到樓下,忘記帶上來了。”
他去買酒的路上遇到了偵探社的亂步,亂步一直催着他來找另一個世界的同位體,所以他沒等人把酒裝好就帶亂步過來了。
現在送酒的人應該也到樓下了。
聽到他這麽說,年輕人臉上的怔愣散去,溫和地起身往門外走去。
江戶川亂步忍不住說:“你看人家對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多好。”
讓人家去拿酒就去拿酒了,超級聽話的。
他伸手揪了揪另一個自己的臉,趴在桌上的黑發青年都快被棕黑色的帽子遮住整張臉了,聽到他的話忍不住說:“我上星期不是還給你送了奶茶。”
“那個不算。”江戶川亂步任性地說,“那都不是你親自送的。”
看到那個包裹的第一眼,江戶川亂步就知道那是別人代替他寄過來的。
他們在一邊小小聲說着話,門口的中原中也則一直望着另一個自己的背影。
聽到森鷗外那個問題的時候,盡管年輕人臉上的神情變化不算大,中也卻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煎熬。
中也無法阻止森鷗外提問,他只能用這種辦法來拖延時間了。
太宰治則眼神幽冷地盯着森鷗外。
他臉上的不悅任誰都能察覺得到,森鷗外不禁問道:“我又做錯了?”
難道他不該提那個問題?
年輕人看起來已經恢複了,也不像是有什麽後遺症的樣子……
太宰治聲音冰冷地說:“你有對過嗎?”
對上他幽暗的雙眸,森鷗外沒由來的一陣語塞。
門邊的中原中也往下望去,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抱着一箱清酒,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回來,不知道是因為森鷗外的問題,還是腦中不斷湧現的回憶,他一時不察,還在樓梯附近絆了一下。
中原中也就算走神也很久沒有被路上的東西絆到過了。
看到他這樣,中也心裏忽地往下一沉,難受的感覺再次冒了出來。
讓他一遍遍看着那些回憶,看着森鷗外因為自己死去的場景,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跟他們一起吃飯,是不是太殘忍了。
中原中也心髒出現了仿佛被人捏緊的痛感。
屋內的森鷗外說:“既然不想讓我繼續犯錯,太宰君為什麽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呢?”
太宰治冷冷地看着他。
他沒有回避太宰的視線,片刻之後,太宰開口:“那個神秘人傳輸的數據……”
另一張桌子上,用棕黑色帽子蒙住臉的小亂步忍不住動了動,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江戶川亂步看看他,又看看面色冷然的太宰治,也跟着捂住了耳朵。
沒過多久,橘發的年輕人回來,看到中也跟個門神一樣杵在門口,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怎麽還不進去?”
中原中也視線閃躲了一下,看到他手裏捧着的那一箱清酒,連忙搶過來。
那家店的清酒一瓶也就200毫升,一箱十多瓶,根本算不上有什麽重量,看到中也擔憂又焦急的神色,年輕人笑容裏多了點茫然。
中也咳了一聲:“我、我自己拿……”
他回頭看了看屋內,太宰治的話早已說完了,在年輕人回來之前,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
太宰治和森鷗外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誰也沒有開口。
兩個亂步也不想說話,低調地趴在角落的桌上。
氣氛看起來很年輕人離開的時候沒什麽區別,又好像大有不同。
中也把清酒拿出來放到桌面上,玻璃酒瓶碰撞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寂靜,空氣仿佛在這清脆聲中恢複了流動,沉悶一點點消退下去。
然而還是很不對勁。
年輕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的位置在森鷗外斜對面,這麽近的距離可以把森鷗外臉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森鷗外看起來還是之前那麽和煦有禮,可在接觸到年輕人目光的瞬間,他的眼眸微微一閃,避開了年輕人的視線。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他之前明明對年輕人還很感興趣。
年輕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身體越發僵硬,竟然讓人産生了他下一秒就會起身落荒而逃的感覺。
橘發年輕人湛藍的眼眸微微一眨。
他詢問似的瞥了瞥太宰,太宰回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是年輕人經常能在他臉上看到的笑容,虛假又敷衍,年輕人嫌棄地移開了視線。
森鷗外還是沒能平靜下來,臉上運籌帷幄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算明白的焦灼感。
在聽太宰治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心裏就是錯愕和不可置信居多的。
然而聽到最後,他就徹底變成了不知道要怎麽面對橘發年輕人的不知所措了。
年輕人對另一個森鷗外的忠誠毋庸置疑,要是這一整個下午,他都維持着平靜,一邊和他說話,一邊看着自己敬重的首領死亡……
那些畫面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
而面前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森鷗外。
還活着的,帶着目的一直在試探他,甚至說過要成為他的管理者的,另一個森鷗外。
年輕人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就這麽靜靜地聽着他介紹港黑的情況,介紹他們這邊的中也,介紹橫濱這座城市……
森鷗外試圖回憶他當時的神情,卻怎麽也回憶不起來。
他能想起來的都是自己說過的話,以及擺在年輕人面前沒怎麽動過的紅茶。
年輕人凝望着前方的城市,沉默地聆聽着他的話。
就這麽坐了一個下午。
那時森鷗外覺得他有着比中也更沉穩的氣質,就好像經歷過很多事,然而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對方只是在懷念自己的首領而已。
他心目中的那位首領,一定是無比高尚的、願意為了讓自己的部下恢複、願意為了整座城市獻出生命的人。
而在他身邊說話的森鷗外,是和他認識的首領完全相反的人。
另一個森鷗外會為了讓中也恢複而結束生命,他主動放棄了所謂的管理者身份,而在他身邊的森鷗外,卻說過要成為他的管理者……
無論是出于何種目的,又或者是何種理由,這都是無法原諒的。
所以年輕人第一次聽到他那麽說的時候才會被激怒,爆發出來的怒火摧毀了整幢首領大樓。
然而讓森鷗外驚詫的是,他恢複之後什麽也沒做。
他一定還保留着這段記憶的存在,可他什麽也沒對森鷗外做,沒有生氣,也沒有怒火,就這麽坐在落地窗前,安靜地聽着他說話。
——他到底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呢?
森鷗外仿佛神經崩得太緊了,遲鈍地察覺到了一絲痛意,那股痛意牽扯着他的身體,在年輕人望着他臉上的表情,越發覺得疑惑,忍不住給他倒了一杯酒時,他的手指一顫,忽然推開了面前的杯子。
年輕人看着被他推遠的酒杯,又看看自己手裏拿着的酒瓶,慢慢收回了手。
森鷗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可能讓對方産生了誤會,于是說:“我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他還沒說完,就對上了橘發年輕人的視線。
沒有倒酒被拒絕的尴尬。
也沒有驚訝或者擔憂,就連疑惑都是淺淺的,像是一層薄薄的面具覆蓋在他的臉上。
森鷗外的聲音頓時堵在了喉嚨裏。
這不對吧。
森鷗外心裏發涼,忍不住想,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連中也在來這家店的路上,都跟太宰治吵了兩次架,哪怕年輕人一直跟他說話,也不可能完全忽視太宰治,忽略太宰說過的所有話。
可他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生氣,對太宰治的挑釁也是從容應對,從來不出差錯。
就好像是在說,他已經是成為首領的人了,不會再幼稚得跟太宰計較了。
然而事實上呢?
就算中也哪天真的成為了首領,也不可能做到他這種地步。
中也和太宰互相看不順眼太久了,怎麽可能因為身份的變化就改變相處方式。
所以中也不僅會跟太宰治計較,還會利用自己首領的身份去嘲笑太宰。
畢竟以前是太宰先他一步當上的幹部。
像現在這樣,對太宰治的挑釁泰然處之,一次兩次還好,可是那麽多次——
從他清醒開始,他就沒有對太宰治有過過激的動作,說過激動的話,面對他這個跟認同的首領完全不一樣的“森鷗外”,也那麽平靜……
森鷗外蔓延到神經上的疼痛仿佛加劇了,他吸了吸氣,仍然感覺到眼前一陣暈眩。
是因為重置。
森鷗外幾乎沒怎麽花費時間就想到了原因。
一次次重置,消磨的不僅僅是年輕人的記憶,還有他的感情。
哪怕記憶回來了,那些感情也不可能跟着一起回來。
那些面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和鎮定,不是僞裝出來的,也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經歷了無數的變故磨砺出來的。
而是因為重置。
那麽多次重置,那麽多次記憶被清空,每次能留下來的都只有痛苦。
除了痛苦,他感受不到其他情緒的存在。
所以恢複之後,他對太宰治從來沒有真正生過氣,對面前的另一個森鷗外,他也不會覺得排斥。
因為他早已不記得那是什麽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