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無心殺手(13)
醫生不可思議地望着少年。
醫生曾經進修過心理學, 正是因為看出了少年的迷茫才能說出那些話,他也沒指望能贏過這個少年,只要能給自己争取到逃跑的機會就好了。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就好像有人提前預知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無情地教育着少年——
“你什麽都不需要。”
“除了殺人,你什麽事情也不要想。”
“你就是為了殺人而存在的。”
為什麽會有那種人。
那麽殘酷的人——
把少年當成無情的殺人機器教導——
醫生看着綠眸冰冷而銳利,猶如被打磨到了極致的刀鋒般的少年,心頭湧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對方的信念已經牢牢灌輸到了少年的腦海中, 根本不是他所能撼動的, 不管說什麽都沒用了,他一定會死的……
醫生手指一松,手術刀咣當掉到了地板上。
少年卻仿佛被醫生的話激起了心中的暴戾,三兩下就卸掉了手中槍支的彈匣,一顆顆澄黃的子彈如同彈珠落在地板上。
他扔下槍支, 扯了扯雙手間的黑色手套, 毫不留情地一拳朝醫生的面門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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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 醫生的身體倒飛出去, 砸在了後面的牆壁上。
牆壁旁邊松松垮垮的玻璃窗如同被強風掃過, 發出嘩嘩的響聲。
少年腳步沉沉地走過去,一邊說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夢想?”
“不過是适應不了現實,由大腦誕生出來安慰自己的幻想罷了。”
他一句話就把醫生說過的所有話都否定了,仿佛醫生只是個在自己欺騙自己的中年人。
醫生頓時咳出一口血來,少年抓住他的領子, 又是一拳狠狠揍了上去。
醫生的腦袋一偏,血咳出來噴在了一旁的玻璃窗上。
老舊發黃的玻璃窗多了一抹蛛網似的紅色,醫生絕望的眼裏映出了上面鮮紅的影子, 少年毫不留情地繼續揍着他, 仿佛在證明自己的話才是正确的一樣。
看着醫生的慘狀, 少年斬釘截鐵地說:“只有認清現實的人才能活下來。”
醫生的話或許沒錯,但考慮得太多,死的只會是少年自己。
少年從來沒有這麽清楚地意識到,想做的事情,夢想,對他來說是那麽遙遠而不切實際的東西。
他所能擁有的只有一個事實——作為一個殺手,哪怕出手的時候有過半點猶豫和迷茫,就會像現在這樣,被一個手術刀都拿不穩的可笑中年人劃傷臉頰。
他做了那麽多的訓練,那麽多次在訓練場上被前輩揍得爬都爬不起來……可不是為了在這種地方停下來!!
少年的綠眸驀地因為憤怒而睜圓了,臉頰上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溫熱的血在慢慢變涼,雙手也仿佛失去了溫度,他高舉起拳頭,用力揍着地上早已鼻青臉腫的醫生。
恥辱——
少年在心中想到,被醫生傷到的事絕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他的心随着思緒在慢慢的變冷,一股憤怒從胸腔竄出,吸走了他身上的所有溫度,所有思緒都随着那股怒火燃燒起來了。
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絕對不能再被別人傷到第二次了。
不然的話——
會死。
作為組織裏的殺手,他幾乎每天都在出任務,每天都要殺人,如果每次都像現在這樣,因為別人輕飄飄的幾句話就動搖——
他會死的。
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死掉。
少年的拳頭一頓,然後用力握緊了
。
前輩說的話果然是對的,他根本就不需要考慮那麽多。
什麽喜歡啊,興趣啊,夢想啊……真是可笑。
就算醫生擁有那麽多這種東西,不還是要死在自己手裏嗎?
只有自己才是對的。
只有前輩的話是對的。
醫生說的那些東西……他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少年的動作越發快和兇狠。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即使這樣想了,他看着越來越多的血從醫生的嘴裏吐了出來,心中的怒火還是遲遲沒有消退,反而像是被風吹過那樣越漲越高。
說不定,只有殺了醫生,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吧?
少年看着醫生,眼睛也漸漸被血染紅了。
安室透好不容易查到少年的行蹤,快步跑上樓的時候,就聽到樓上傳來一聲聲沉悶的響聲,經常跟人交手的他一下子就分辨出了那是什麽聲音。
他心裏一緊,以最快的速度沖上樓。
房間門半遮半掩,他推開門,看到老舊到牆壁都有些破損的房間裏,少年把醫生逼到了牆角,一拳拳往對方的臉上揍着,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他的綠眸在發黃的玻璃窗下亮得驚人,眼裏燃燒着熾烈的怒火,那張總是彌漫着少年氣息的臉因為怒火而變得極其冰冷懾人,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心底發涼,宛如看到的是咆哮着想要吞噬一切的兇蠻野獸。
“琴酒?!”
安室透快步沖上去,把少年的手拉開,少年舉着拳頭又要揮下,直到發現自己動不了了才擡起頭來,綠眸反射般的倒影出了他的影子。
安室透這才看到,在少年的另一邊臉頰上,有着一道不深不淺的細長傷口,像是被刀刃劃到的,淺淺的血跡從他白皙的臉頰滑落,他的眼神裏滿是無法言喻、不知該往何處發洩的憤怒。
那股無言的怒火灼燒着他的靈魂,似是想要将他整個人都燃燒殆盡,而他卻沒有半點應對的辦法,只能在灼灼燃燒的怒火中搖擺不定。
安室透心裏一驚,連忙把他拉開。
“出去!”
他對少年冷聲喝道:“只是一個小小的任務,看看你都弄成什麽樣子了!”
少年綠眸一顫,安室透神情冷厲地瞪着他,他呼吸微亂,那一瞬間露出來的表情像是不服氣,又像是随時都會崩潰似的,然而最終他還是什麽也沒說,握緊轉頭轉身走了出去。
安室透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慶幸,慶幸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對少年做過的事,讓少年到了這種時候都還能那麽聽話。
少年出門之後,安室透迅速地蹲下去,醫生躺在地上,整張臉都是血,竟然還沒有失去意識,察覺到安室透抓着他的手試探脈搏,還發出了呵呵的笑聲。
安室透低聲說:“麻煩配合我一下。”
片刻後,房間裏傳來了醫生無比凄厲的叫喊聲。
少年背對着房間門,猶如擺放在走廊上的人形雕塑,對那慘叫聲充耳不聞。
安室透走出門,裝作殺完人之後用手帕擦血的樣子。
少年眼神盯着前方的虛空,仿佛那空氣中漂浮着什麽極其吸引人的東西,以至于他看得目不轉睛,完全移不開視線。
黑色的風衣從他身側垂下,銀發的低馬尾紮在腦後,越發顯得身姿高挑挺拔,也許再過幾年,他就會完全變成琴酒那樣了。
安室透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可現在看到他,安室透感覺就像是看到了被比自己更弱小的獵物傷害到了,憤怒無比的幼獸。
揮舞着不夠鋒利的爪子,憤怒地拒絕着所有人的靠近。
明明他應該兇狠到讓所有人都畏懼的,可是看到他的瞬間,安室透的心卻驀地揪緊了。
他在心裏沉重地嘆了口氣,走過去問:“剛剛那是怎麽回事?”
少年一聲不吭,周身的氣勢卻沉了沉,他的神色冰冷,如同被寒霜凍住了一般,可無論誰一眼看過去,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安室透沉聲問:“到底怎麽回事?”
少年綠眸微顫,聲音低而壓抑:“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用手擦了一下臉頰,那道細長的傷口旁滲出的血跡瞬間被黑色手套擦掉,只留下一點淺淺的紅痕,在白皙的臉頰上顯現出一種冷漠而邪異的感覺。
他像是要告訴自己那樣,重複道:“不會再有下次了。”
仿佛剛才的失控只是意外,他回到房間裏,看也沒看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男人,而是撿起了自己的槍,還是彈匣和掉落的子彈。
把子彈重新裝好推回去,視線落在地板打偏的彈孔上時,少年的神色變得更冷,眼裏流露出的所有情緒都像是被寒冰給凍死了。
他拿着槍走向門口的安室透。
“前輩怎麽會在這裏?”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渾身散發出駭人的氣勢,安室透忽然有種仿佛看到琴酒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覺,必須小心謹慎,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會被殺掉。
他冷漠的眼裏沒有任何情緒,天生的殺手。
安室透心情猶如墜入了深淵中,他勉強說道:“你走的時候那麽着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少年神色驀地一厲,不悅地看着安室透:“我不會出事的。”
他像是小刺猬一樣,尖銳地豎起了自己身上的刺,安室透頓時産生了無從下手的感覺。
看着少年和琴酒越發相似的神情,安室透心裏突然生出了無法形容的不安。
剛才在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看到少年把槍收起,轉身就要離開,安室透連忙拉住他。
少年偏過頭,綠眸冰冷地瞥過來。
那眼神就好像在說如果安室透說不出攔住他的理由,他就會把安室透一起殺掉,安室透心裏的不安漸漸擴大了。
之前少年明明沒有這麽強的攻擊性的。
除了出任務的時候,他很少展露出這一面,現在卻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全世界都沒有一個能令他放心的地方。
比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更警惕,也更令人不安了。
凝視着少年所有情緒都被凍住的冰冷眼眸,安室透停頓片刻,終究還是什麽都沒問,轉移話題說:“還去蘇格蘭那裏嗎?”
“不去。”
少年甩開他的手,像是覺得他問了一個極其無聊的問題,立即就收回了視線大步離開。
安室透跟上去,“蘇格蘭好不容易才買到你要求的小鳍……”
他還沒說完,少年就說:“你覺得我會在意這些嗎?”
他黑色的長靴踩在樓梯上,樓梯立即發出了岌岌可危的吱呀聲,仿佛随時都會斷裂。
看着他背對自己漸行漸遠,安室透心裏除了不安,還多出了沉重的無力感。
明明在波洛的時候,他還那麽興致勃勃地給hiro發消息,想要好好折騰他一頓,現在卻說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嗎?
還是說……?
安室透神色變幻莫測,足足在原地站了十來分鐘,他才回到那個房間,準備把昏死過去的醫生轉移到其他的地方。
想知道在少年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等醫生醒了再問他了。
少年回到基地的時候,天已經接近暮色,下車的時候,他正好看到琴酒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不遠處,手裏夾着根沒點燃的煙,眼神幽深地望着對面的樹林。
少年走過去,聽到腳步
聲,他說:“怎麽那麽久?”
他的聲音像是有些不滿,少年什麽也沒說,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一起眺望着樹林和遠方的群山。
琴酒覺得有點不對。
少年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是不服輸的樣子,就連話都要說得比自己多一點,現在這種沉默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他的身上的。
他視線瞥過去,看到少年側臉上那道淺淺的傷口,瞳孔微微縮起。
“怎麽回事?”琴酒厲聲問,“回來的時候遇到敵人了?”
少年身上的氣息仿佛變得更沉了,就如同周圍逐漸降臨的暮色令人不安。
琴酒盯着他:“說話!”
“……不是。”少年這才動了動唇,聲音比平時更小,還帶着點沙啞。
琴酒的眉頭頓時皺緊了,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孩,“真是麻煩。”
是叛逆期到了麽?琴酒可不記得自己有過這種時期。
他把煙放進嘴裏,叼着煙伸出空手抓起了少年的胳膊。
本是想給少年檢查一下身體,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傷勢,他的視線卻定在了少年的手上。
少年漆黑的手套沾了不少血,不湊近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然而他把少年的胳膊擡起來的時候,光線的反射卻隐約顯出了些許不對勁。
上面一塊塊,像是黏稠的,血的顏色。
琴酒立即握住他的手指,把他的手套給拽了下來。
白皙的,比自己更小一號的手掌上沒有任何問題,手背卻是密密麻麻的,細碎的傷痕。
這些傷痕全都集中在手指的關節處,像是戴手套揍人的時候被摩擦出來的,有些地方發紅,有些地方磨破皮,滲出了一點點血絲,越發顯得手指細瘦而可憐。
琴酒目光一冷,少年放在他掌心的手指微動,若無其事地把手抽出來。
“小傷,”他說,“沒事的話我去睡覺了。”
“睡什麽。”琴酒一把扯住他的領子,剛想問他這是怎麽回事,就看到他風衣間露出來一點深色皮革,形狀隐約像是槍套。
琴酒問:“你哪來的槍?”
少年這些天做任務用的都是他的槍,給他發消息的時候,琴酒估摸着他還在基地,應該會随便找把槍帶出去,就算回來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把槍帶在身邊,就好像屬于他自己的槍那樣。
少年說:“萊伊送的。”
“檢查過了嗎?”琴酒問。
少年沒吭聲,回來之後他的話就不多,神色看起來很平靜,琴酒卻能感覺到他的情緒不高,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活力,變成了一個問什麽都不想回答的悶葫蘆。
琴酒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了,看着被他揪着領子,垂着眼睑看起來有點沒精打采的少年,沉吟片刻,還是說:“最近小心一點。”
少年瞥了他一眼。
琴酒說:“組織裏有卧底。”
他沒有明說是黑麥威士忌,但目前看來,就黑麥的嫌疑最大。
少年和黑麥的關系好像很不錯,想到這裏,琴酒心裏突然多了點異樣感,似乎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他再次皺緊了眉頭。
少年問:“怎麽發現的?”
琴酒一頓,看着他的眼睛說:“有人給我發了消息。”
他把神秘郵件的事簡略地告訴了少年,少年頓時嗤笑出聲:“情報商人嗎?真是沒想到。”
他對眉頭緊皺的琴酒說:“不是和亂步有關系的人。”
如果是跟亂步有關系的,那也太容易猜到了,而且這種自稱好心人的家夥,其實最喜歡看別人樂子,說不定最後他們拿到的消息其實跟亂步一點關系都沒有。
琴酒不覺得自己被耍了,定定地望着少年,少
年說:“他都不在組織裏,既然他都能知道的消息,我們也有辦法知道。”
盡管情緒有些低落,他的思路還是很清晰,提醒琴酒說:“比如警視廳什麽的。”
黑衣組織這麽大的攤子,警方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往裏面安插卧底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他們卧底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這也是最容易被人發現的。
那個情報商人很有可能就是弄到了警視廳那邊的卧底消息,想用來交換亂步的資料,所以才說了那麽多似是而非的話。
琴酒皺緊的眉頭微松,看着耷拉着腦袋給他出主意的少年,卻還是覺得有些不順眼。
然而他還沒說話,少年就說:“我想休息了。”
琴酒把即将脫口而出的斥責咽了回去,不耐地回了一句:“去吧。”
少年轉身往基地走了走,又回頭說:“我明天不出任務。”
見他站着不動,綠眸幽深地望過來,琴酒說:“行了,知道了。”
然而他還是望着琴酒,好像琴酒沒聽明白他的話一樣。
琴酒心裏莫名的煩躁,不是那種想把少年從眼前趕走的煩躁,而是少年脫離了他的控制,他突然看不明白少年心裏在想什麽了。
這時少年說:“我後天也不出任務。”
明天不出任務,後天也不出任務?
前兩天才說要在任務數量上勝過自己,這就想偷懶了?
就因為臉上受了點傷?
琴酒都快給他氣笑了。
“你做夢,”琴酒說,“明天就給我去調查警視廳的事。”
想到少年一個人,對現在的東京也不熟,警視廳那種地方也不是随便就能進去的,他說:“選個人給你搭檔。”
少年又不說話了,眼神幽幽地望着他,眼裏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琴酒心裏更煩躁了,看少年的樣子越發覺得不順眼,恨不得他趕緊從自己的眼前消失,要麽就變回之前眼睛晶亮晶亮的,充滿鬥志的樣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悶聲悶氣的,心裏在想什麽他都不知道。
琴酒看着他,煩躁地吐了吐氣,還是安排道:“就蘇格蘭吧。”
剛調查完藥材供應商的事,蘇格蘭正好有空閑,而且他的性格也很溫和,雖然之前在會議室裏好像和少年鬧了點矛盾,但只是配合少年行動的話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選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擔心少年會被欺負……
琴酒這麽想着,就看到有些沒精打采的少年在聽到蘇格蘭的名字時,忽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