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心
沈熒本以為老陳頭是來替她解圍的,心中甚是感激。
未成想下午日落時分,真有三名身材高壯的武場弟子來到肉鋪前,直接将一沉甸甸的木箱放到了擺滿生肉的案板上,其中一人一抱拳道:“我等受陳教頭所托來給沈家掌櫃送酒錢,請掌櫃笑納。”
沈老四面帶狐疑的将箱子打開一道縫往裏一看,瞬間瞪直了眼,這麽多銀子,想買多少酒都夠了!
轉念一想,老陳頭能拿出這麽多錢也正常,他是麒麟武場首席教官,這些年無親無故,就連住的房子也不翻修,還經常受十裏八鄉衙門邀請去教習,錢早該攢下不少了。
只要阿熒能讨好他,讓他開心了也拿自己當親爹供養,小半輩子都不用愁啦!
想到這,沈老四不禁眉開眼笑,直接将今天他威脅自己的話抛之腦後。
擡手剁下一塊上好的豬腿肉,他扯開嗓門喊:“阿熒!阿熒!”
沈熒原本正趴在窗前發呆,聽見爹語氣輕松愉快,便走出去一探究竟。
“喏,快把這塊肉給老陳頭送去!”
沈熒接過肉,瞥了一眼案上顯眼的木箱子:“這是什麽?”
沈老四寶貝似的将箱子抱在懷裏,滿面紅光:“老陳頭送來的,聘禮呗!”
聘禮?沈熒上前将箱子搶過來打開一看,不由得臉色一變,只是解圍,他何必真送來這麽多錢?自家親戚的貪婪模樣她從小目睹,一旦開了這個口子,以後只會被不斷的索取。
“爹,這錢我們不能要。”
“憑啥?你要嫁他要娶,為啥我不能收錢?合着老子嫁女兒還得倒貼錢?”沈老四憤憤道。
沈熒無奈道:“還不是今天李公子那事鬧的太難看,讓街坊鄰居都看了笑話,老陳頭一定是想幫咱們家解圍的,并不是真想娶我。”
“那他送錢來幹啥?”沈老四一語中的,問的理直氣壯,瞬間就讓沈熒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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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他送錢來幹啥呢。
沈熒默默接過肉朝着麒麟武場的方向走去,還是當面問個清楚的好。
她知道武場坐落在鎮子西南角,距離城鎮有些遠,不過她腳程快步子輕 ,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
雖然從小對武場有所耳聞,但自從懂事以來還是第一次來這,走在山道上,遠遠的就聽見演武場上刀劍兵戈相互碰撞,利刃破空,伴随着男兒們豪邁的笑聲和出拳踢腿時的吼叫,就像一群猛獸。
繞過一個彎,走到門口時她往裏一瞧,瞬間紅了臉。
他們怎麽都不穿上衣呢?一個個袒胸露腹的看的她心驚肉跳。
“誰家小娘子躲門口偷看呢?出來說話!”更糟糕的是裏邊已經有人發現了她。
沈熒只好硬着頭皮邁進了門。
麒麟武場常年都是熱血男兒練武切磋,本就少有女人,沈熒文文弱弱往那一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位姑娘,請問你是來找誰的?”走上前來問話的教頭叫項淩,模樣端正,平時是武場數一數二的大嗓門,此刻卻聲音極輕,生怕吓跑了小美人。
沈熒先施以一禮:“小女子來尋陳休陳教頭,不可他可在裏面嗎?”
居然是來找陳休的,項淩撓了撓頭,他家在隔壁鎮,平日也就是武場跟家裏來回跑,還不知道雲霄鎮上發生了什麽事。
“在,我這就讓人去叫他。”項淩熱情的将她迎進了門:“外邊蚊蟲多,你進來喝杯茶。”
從大門到正堂要走一段路,沈熒跟在項淩身後走一路被瞧一路,已經聽見有人開始小聲說今天的見聞了。
“絕對不假,我婆娘說她親眼看見的,老陳頭問她嫁不嫁,她說嫁。”
“俺老娘剛剛來送飯,也說瞧見王樓他們三兄弟給沈屠夫送錢去啦,他們可是老陳頭的得意門生。”
“老陳頭有福啊,這小娘子忒好看!”
一傳十,十傳百,等沈熒邁進正堂,整個武場也都知道她是誰了,大家對這門親事同她一樣抱有懷疑态度,不相信她真會嫁,也不相信他真會娶,他們本該是被鎮民邊緣化的兩個人,簡直八竿子打不着。
不一會,陳休推門而入,他似是匆忙趕來,還穿着教習時的黑色勁裝,衣袖褲腳紮在鐵護腕裏,威風凜凜,身上的汗尚未褪去,正順着線條明朗的臉頰緩緩流下。
他看着沈熒,似在等她說話。
沈熒見他這幅疲憊樣子,只覺得他一定累極了,便先為他倒了杯茶遞上:“陳教頭。”
陳休接過茶盞仰頭一飲而盡,他一路從演武場跑過來,确實口渴的厲害,再看眼前的小姑娘,只覺得她心細又體貼。
“找我有事?”陳休放下茶盞道。
“你,剛剛給我爹送了很多錢。”
“嗯。”
陳休承認的幹脆,反倒讓沈熒不知所措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鼓起勇氣把話說開了好。
“陳教頭,謝謝你今天幫我解圍,但那些錢,你還是收回去的好……不然我家人,會繼續為難你的。”沈熒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也只敢盯着茶盞上的花紋,但她餘光知道,陳休是一直在看她的。
“怎麽為難我?”陳休似笑非笑。
他孑然一人,親歷生死,唯一重要的,也就是條命了,還從沒有人敢為難他,這鎮上不會有,這天下也不會有。
“他們,他們會繼續跟你要錢……”沈熒滿頭大汗,結結巴巴。
陳休見她這副謹慎小心的模樣,嘴角上揚:“要就要,為了你,給了。”
沈熒驀然擡頭看向他,一臉不可置信,她沒聽錯吧,老陳頭這樣的人,也會開玩笑嗎?
“為什麽要這麽做?”沈熒鼓起勇氣問道。
陳休沉默了會,黑曜石般的眸子也微微泛動,似在緊張,他一介莽夫本就不擅長拐彎抹角,于是他大膽直視她清澈的眼瞳,聲音沉穩:“因為我并不是幫你解圍,我很喜歡你,阿熒。”
沈熒自認跟陳休見都沒見過幾次,更別提有什麽交集,熟不知在老陳頭腦海中,已将她的影子暗自描摹了數遍。
他大她十歲,從小對她的認知不過是:沈屠夫家那個好看的女兒。
沈屠夫家的女兒可憐,打小沒見過娘,還攤上個不靠譜的爹。
沈屠夫家的女兒懂事,即使攤上個不靠譜的爹,平時對她非打即罵,也乖巧順從,就算沈屠夫教她殺豬宰羊她也學的認真,手起刀落幹脆利落。
沈屠夫家的女兒聰明,從小勤學好問,沒事就往鎮上教書先生家跑,又是習字又是念詩,平白熏陶出一股文雅氣質。
陳休記得第一次遇見沈熒時自己才十七歲,因為切磋發了狠重傷對方被總教頭狠狠罵了一頓,獨自跑到密林中一拳一拳打在樹幹上,直到雙手鮮血淋漓。
上山拾柴的鎮民都當他是瘋子,遠遠避開,唯有個七歲小姑娘背着籮筐走到他身邊問他:“疼不疼?”
破皮露骨,本來是巨疼的,但吃了她留下的兩個野果後,忽然就不疼了。
二十歲那年年夜,家家戶戶團圓美滿,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他獨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走了很久,最後躺倒在路邊無聲流淚,任憑冰冷刺骨的雪花飄落在身上。
雪越積越厚,偶爾也有來往的行人,見一個人生死不明的躺在地上,紛紛避開,不想給新年沾上晦氣。
最後停在他身前的小姑娘拎着兩壇酒,眉眼清秀,打量了他一會後将其中一壇放在他身邊,聲音溫婉:“在這睡着的話會凍死的,喝點酒暖暖身子,回家去睡吧。”
那個夜晚多虧一壇酒,他沒凍死,此後發奮習武,名聲漸起,陳教頭的稱號赫赫有名,無論走到哪,都有人恭恭敬敬朝他抱拳,他不愛笑,因為他能看出那些人恭敬背後的提防和不屑,在大家眼裏,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孤家寡人內心一定是陰郁黑暗的。
二十五歲那年鎮上剿匪大獲全勝,然而行刑時那匪首卻破口咒罵起劊子手,其中不乏變鬼誅其全家之類的狠話,那劊子手恰巧是個迷信的,踟蹰間竟不敢動手,眼看着時辰将至,他索性跳上行刑臺接過砍刀,手起刀落,劈下了他的人頭。
鮮血四濺,人頭落地,底下圍觀的百姓紛紛遮住了眼不敢看這駭人一幕,也不敢看他,仿佛他是個只會面無表情砍下人頭的修羅,他本來也不屑人們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可在其中他忽然察覺到一束不一樣的光芒。
臺下一身素衣的妙齡少女正睜着一雙杏眼目不轉睛的瞧着他,眼神中帶着崇拜,欽佩,那是看英雄的眼神。
随後,她對他淺淺一笑,行了個禮。
她閨名叫阿熒,是沈屠夫家的女兒。
而這些,沈熒都不記得,這些舉手之勞的小事,有什麽可記得呢?
“老陳頭……不是,陳教頭,我,我還不想成親。”沈熒慌的如同一只被關在籠裏的兔子,簡直手足無措。
“嗯,我知道,你想讀書識字。”陳休傾訴完心聲暢快不少,見她緊張又出言安撫:“不想成親就不成親,我又沒逼你嫁給我,現在你爹收了錢,總不敢再随便給你找人家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
原來是這樣。
老陳頭是出錢給自己買了清淨。
沈熒仍未從方才的表白中回過神來,只覺得心跳的快極了:“那……我以後慢慢還你錢,好嗎?”
陳休頓了頓,“好。”
談話結束,陳休送她到門口,為她拉開門。
沈熒卻忽然駐足,回頭朝他一笑,又行了個禮:“陳教頭,你跟傳聞中很不一樣,你是個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陳休生平第一次被誇好人,可是怎麽就高興不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