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掉馬了嗎?
贏天青懵着腦袋跟着元修往外走,腦子裏卻始終循環着皇帝陛下一言不合操起板凳揍人的場面。
雖然,咳咳,怨種大表哥阮虞略慘,但不得不說,元修這小子敲悶棍的手法不愧是她真傳,哪怕當了這快一年的皇帝,手法也完全沒有生疏。
是的,別看當初他們一個寧國公世子、鎮北軍的獨苗小将軍;一個矜貴樂王爺,文帝的獨苗親孫子,聽上去便是前呼後擁狗腿子環繞,只要他們一句話就有許多打手為虎作伥的架勢。
可他們當年最愛的,還不是狗腿子們負責放風,他倆一個套麻袋一個掄棍子,強強聯手打遍臨京無敵手。多少二世主浪蕩子衙內少爺哭着喊着抱他們大腿喊爹,賭咒發誓絕不敢再尋釁滋事調戲良家巧取豪奪仗勢欺人。而他倆當仁不讓,京城第一纨绔和第二纨绔的招牌無人不服。
話說回來,元修雖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小白臉,容顏生的比女孩兒還漂亮,但抿着嘴面無表情狠揍壞人的模樣,可真比多少姑娘都亮眼啊!
贏天青想着想着又不禁想起他們五歲時第一次在京中相見,彼時元修還是怎樣一個精致可愛的玉娃娃。及十年後樂王爺荒誕兇悍不學無術的“美名”在京中遠揚,還多虧了她這無辜的小将軍呢。
“你在笑?”
冷淡的聲音将贏天青從美好的回憶中拉了回來。皇帝陛下早已甩開了她的手,而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正打量着她。
“跟着朕走?你很開心?”元修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問道:“你就一點兒不擔心阮虞?”
阮虞阮公子,餘招娣名義上的救命恩人,半個月來待她不薄,而剛剛被眼前這位蠻不講理的皇帝陛下狠揍了一頓,看起來就一副重傷不治即将歸西的模樣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而作為被施恩的小宮女,居然就開開心心毫不留戀甩頭就走,除了她着實忘恩負義急着攀高枝,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可以解釋了。
雖然以贏天青眼力之好,完全能看出元修揍人延續了當年他們打架積累的經驗,足夠阮虞痛到懷疑人生卻并不會傷筋動骨,可這是一個宮女該懂的嗎?
唉。贏天青為自己默哀。這人當了皇帝就是不一樣,以前的元修雖然陰險了點兒,腹黑了點兒,鬼主意多了點兒,下黑手狠了點兒,但和她在一塊兒也能稱一句聽話又單純。如今位置高了身份貴重了,就開始找茬兒想砍她腦袋了麽?
可她要解釋嗎?贏天青在心裏沉重的搖頭。對于一個想找茬兒,特別是有實力找茬兒的人,你的解釋就是狡辯,狡辯就意味着反抗,而反抗——自然是要迎來更狠的責罰。
不要問她為什麽這麽清醒,問就是前十年她都是和元修一塊兒這麽對付那群衙內二世主的。所謂風水輪流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報應到自己頭上,她除了選擇原諒,還能怎麽樣呢。
——當然,主要是皇帝身邊高手如雲,她赤手空拳也打不過人家……
元修此時的心情有點兒複雜。自揍了阮虞一頓撒了邪火,他的理智慢慢回歸。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人的容貌不是自己能決定的,這宮女長得和那人相似并不是她的錯,甚至——如果他願意,還可以認為是老天爺終于給了他一點兒彌補,一點兒慰藉。
可另一個聲音卻在嘲諷:不過看到一個粗糙的贗品便讓你心潮起伏,你又将他置于何地?若是一個替代品都能讓你從內心的自我折磨中解脫,又何談對他的刻骨銘心?
回憶和殺意如兩股旋風在思緒中交鋒,元修看着呆頭呆腦不敢說話的小宮女,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她與那人一樣大着膽子反駁,還是與那人除了一副幾分相似的皮囊,其餘皆背道而馳,讓他能譏诮的将不切實際的妄想寄托就此斬斷。
其實不是的。還有一道更微弱的聲音在努力探頭。分不出是蒼白的自辯還是真正的直覺,它說,不是的。
若只是容貌相似,你何至于此?分明,你看她時,總能看到他的影子啊。
不是來自于容貌,不是當初看到阮虞時回憶翻湧的痛徹心扉,而是仿佛——他真的還活着,活蹦亂跳嘴角含笑,看着你如往日一般撕開公子哥兒的僞裝,酣暢淋漓的拎起板凳揍人的模樣。
否則,你又何必拿一個冠冕堂皇的“跟朕走”換來對阮虞的輕輕放過?若不是那一刻的真切,無論阮虞還是餘招娣,早已是你劍下亡魂,用以祭典心中那個決不能被觸碰的傷口了。
“……罷了。”元修苦笑。一手摁住跳的慌亂的胸口。他如今的身體經不起折騰,這曾經熟稔的一趟動作卻讓他幾乎自精神到身體都元氣大傷。雖他并不畏死——甚至向往着,自虐般将自己往那個深淵推去。但張太醫的絮叨和一碗接一碗的苦藥汁子并不在他心平氣和的接受範圍之內。
不再理會這個讓他有一絲困惑和猶豫的小人物,皇帝陛下登上龍攆漸漸遠去。贏天青呆呆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擡步,跟在最末亦步亦趨。
還是——不一樣的。先前的熟悉甚至喜悅在他破敗的身體和蒼白的容顏中一片片破碎消散。贏天青不在乎他當了皇帝之後變了心性,畢竟當年,他也從未掩飾過他一直被許多人秘密教導和培養,從不是旁人眼中荒唐卻無害的模樣。
可至少,至少在兩年前,在她随父出征前往北疆與他道別之時,他的小夥伴還是個能吃能睡身體健康的人啊。他到底是怎麽做到,不過前後一年多的時間,把自己弄得這樣半死不活,打個架都要去掉半條命的?
指尖掐入掌心。她大約是知道的。只看他那身單衣——誰敢大冷天的不讓皇帝穿的暖和?除了皇帝自己——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讓自己病弱,讓自己難受,讓自己壽元折損,卻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和恨意,自我折磨而甘之如饴。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逼他不得不僞裝示弱的明帝一脈,不是對他忌憚提防的先帝,甚至不是被他當做死敵幾乎挫骨揚灰的害死贏氏一族的兇手。
歸根結底,也人盡皆知的,是她——是她的死,讓失去摯友的他熄滅了眼中的光,成為如今這樣。
贏天青愧疚着。可越是這樣,她越不敢輕舉妄動。
便如她隐約知曉元修看似荒誕不羁,其實身後藏着深不可測的勢力一樣,她——寧國公世子贏小将軍,也始終守着自己的秘密。“贏天青”的死是必須的。贏世子的秘密唯有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才可以埋葬。她不能讓贏家留下欺君之罪的把柄,而以餘招娣的身份金蟬脫殼重新成為“贏氏養女”,是他們一家早在十幾年前就安排好的唯一活路。
很難說他和元修能在年幼時見過第一面就如此投緣,不就是因為兩人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些許相似之處,從此才有了往後十年一同在京中瘋狂表演立人設的默契。可哪怕是那十年裏面對掏心掏肺真心以待的好友她且不敢将秘密捅破,而今他已然成為皇帝,有了更多的顧慮和考量,她除了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對不起”,竟是什麽都做不了。
“你,喂,那個宮女,止步。”
眼前有一瞬間的模糊,玄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見。贏天青下意識的要追上,卻被人毫不客氣的攔下了。
“你這宮女好大的膽子,陛下的內殿也是你能去的?”
陳公公哼了一聲,到底是看出陛下對她有幾分不同,耐着性子教導道:
“下人就要有下人的規矩。雜家已經讓人去喚阿碧姑姑來,往後便聽從阿碧姑姑的安排。這乾元宮可不比冷宮,一個行差踏錯,那可是會要命的!”
“……是。”
贏天青垂手站住,心中卻有些茫然。
一雙碧色繡鞋停在她跟前三步,一道沙啞,卻莫名熟悉的女聲冷淡的問道:“你就是陛下從冷宮帶來的那個宮女?餘招娣?”
“!!!!!”
贏天青猛地擡頭,入目是一雙沉沉黑眸,白色面紗遮下隐約可見猙獰的傷痕。
淚水,驀的就掉了下來。
“——”
阿碧姑姑張開口,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深呼吸了好幾次,才顫抖着聲音勉強鎮定道:“你——跟我來。”
乾元宮雕梁繡柱金碧輝煌,贏天青卻全然無心觀賞,只跟着阿碧在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中匆匆走過,直到進了二房關上房門,兩人才默默對視,無語凝噎。
良久,阿碧似哭似笑的開口問道:“少爺,你這是——掉馬了嗎?”
掉馬者,鎮北軍斥候專用術語,指斥候間諜身份揭穿如騎兵落馬,不是任務失敗便是性命垂危。
贏天青亦是笑的眼淚直流,上去緊緊抱住她,哽咽着調侃道:“你家少爺我可是三年蟬聯鎮北軍斥候第一,怎麽可能掉馬?你這個萬年老二就別想着贏過我了。”
阿碧——或者叫她,贏青玥,是贏天青“戰死”的最後一環。早在十五年前贏天青出生時被迫宣稱為男嬰,母親闵氏便抱來贏家死士之女收做義女與贏天青一塊兒撫養。十五年來,贏天青修粗了眉毛,染黑了膚色,做了英俊帥氣的小将軍。贏青玥則按照贏天青真正的相貌描眉畫目,等時機到來便可以悄無聲息的調換身份,讓贏天青合情合理的繼續以贏家唯一繼承人的身份活着。
按照原計劃,贏天青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之時,一名與贏家毫無幹系的“農女”會悄悄來到京中,在贏家莊子上找一份事做。無人會在意一個農女,更不會發現贏家養女贏青玥“恰巧”在這個莊子裏養病。接着便是贏世子的死訊傳來,贏家主母闵氏悲痛欲絕,招養女回複侍疾……
只需洗去一身僞裝,她便可以徹底脫去女扮男裝欺君之罪的隐憂。可惜世事無常,誰也沒想到先帝不仁,竟會突然對贏家下手,讓贏氏一門冤死法場,讓贏天青無家可歸,孤注一擲的選擇回京複仇。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贏天青仍有幾分不可置信,拉着贏青玥的手語無倫次道:“我還去打聽過,但所有人都說贏家別莊突然起火無人生還,最後只找着你的屍身……”
“我是被王爺——便是陛下救了。”贏青玥擦擦眼淚,知道自家少爺——小姐,這會兒肯定還懵着,得趕緊把關鍵信息告知與她。
“事情是這樣的……”
作者有話說:
親隊友上線
贏青玥的人設這裏先說一下。因為贏天青必須女扮男裝(後面會解釋原因),贏青玥名義上是養女,本質是死士和親衛,是贏天青的下屬,她存在意義就是做贏天青的替身讓贏天青有朝一日換回女子身份。她以下人自居叫女主少爺屬于謹守本分,她也只會對女主絕對忠誠,絕不會有她心有不甘和女主翻臉甚至對男主動心了姐妹搶人之類的狗血劇情,希望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宮鬥大師們不要在後面對這個角色做過度解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