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跟我走
“啧,自從趙簡那家夥入了閣,朕可許久沒聽過拍馬屁拍的這麽清新脫俗又合情合理的說辭了。”
輕薄的話語從慘白的幾乎毫無血色的薄唇中吐出,元修提了提嘴角,給這場問答劃下一道休止符。他在江南準備殺人是為了肅清江南官場還百姓一個海晏河清?約莫是有這麽個想法的吧。只不過他也确實沒考慮過當時的江南和大景能不能承受這一劑猛藥——畢竟這個無趣的國家遲早是要在他手裏完蛋的,早一日完蛋還是完一日,于他又有什麽區別?
可話由這宮女娓娓道來,在他耳中便莫名的舒坦,仿佛就算她說的是些別的不相幹的,只這麽胡亂說着,他也願意安生的聽上許久。
或許這就是阮虞對這個宮女另眼相看的緣由?元修眼中閃過一絲探究,一腳踏入殿內,臣服于身後的光暈退卻,勾勒出瘦削到病弱的體态與嶙峋蒼白的臉龐。
贏天青只覺得胸口被人猛地大了一圈,重重的閉上雙眼。
時值三月,乍暖還寒。大病初愈的贏天青裹着厚厚的棉衣,元修卻只一身玄色常服,指尖凍的青紫。
這可是她出身高貴嬌生慣養的好損友,自她五歲與他相識便是個冬怕三九夏怕三伏的矯情人兒。可如今冰層未化,他卻穿這麽單薄,贏天青只覺得滿腦子都是嗡嗡的,只想拽住他的衣領子問他是不是找死呢,然後拎着他給他裹上厚厚的十層八層的棉衣大氅。
“你——怕朕?”
輕聲疑問忽然在耳邊響起。看到那個敢對阮虞毫不相讓直言強辯的女子卻被他吓的渾身顫抖,元修不知為何,心中驀的升起一道比面對江南碩鼠們更大的怒意,瞬間粉碎了先前難得的一絲愉悅。
淩厲的殺氣直沖天靈蓋,贏天青一個激靈,直勾勾的看向耳旁。元修瘦的宛如鬼魅的臉陰沉沉的貼着她,贏天青一個腿軟,被這個從未見過的喜怒無常版小夥伴吓跪了。
天煞的!她的小夥伴雖然又矯情又麻煩,可性子一直都是挺好的啊,這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到底是誰把人給帶壞了啊?!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天威森嚴,奴婢,奴婢給陛下磕頭了!”
磕頭磕頭,她現在的身份可是個宮女,別說給皇帝磕頭,只要不被皇帝找麻煩,就算叫爹都行!
她滿腦子都快漿糊了,嘴比腦快的脫口而出:“爹,您看我跪的還标準嗎?”
“……”
“……”
準備提醒這宮女不得無禮的陳公公沉默了。準備替餘招娣請罪求饒的阮虞也沉默了。
餘招娣,你可真是好樣的!
“……爹?”
元修揣摩着這個詞,漸漸的,如鬼魅般的臉色露出一絲笑意。陳公公好歹松了口氣——好了,看來陛下暫時不會發火了,大夥兒的小命保住了。
“你平時就是這麽哄阿阮的?你也管他叫爹?”前一秒還宛如風暴将至的皇帝陛下這會兒又好整以暇的在主位上坐下,擡了擡下巴示意:“起吧,擡起頭來。”
擡……擡頭……
贏天青又是一個激靈,只覺得今兒怕是得死在這兒了。先前她與阮虞說話時背對着大門,及陛下進來便及時低頭行禮,皇帝陛下着實還沒看到她的臉。可連阮虞這幾年不見的怨種大表哥都能看出她與“贏天青”的相似,比阮虞更熟悉她的元修會看不出來嗎?
——那他會怎麽想?會怎麽辦?會不會把她拉出去砍了?會不會連着阮虞一塊兒砍了?
贏天青心裏打鼓,可這會兒也不敢忤逆這陰晴不定的主兒。這可不是當年的小夥伴,是殺人不眨眼的殘暴陛下,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索性——死就死吧!
眼一閉心一橫,一張還帶着蒼白的臉緩緩擡起。元修的目光随意掠過,而後,便定住了。
“你——睜開眼睛。”
贏天青聽到他深吸一口氣,沉默了許久才咬牙切齒的下令。
睜開眼。烏黑的眸子與那陰沉的目光有瞬間交接,随後心虛的瞥向一旁。
“好,好樣的!”
元修的聲音顫抖,說不出是凄厲多些還是嘲諷多些。他猛地起身走向阮虞,随手操起一旁的圓凳,重重的砸了下去。
“陛下——”
第一下,阮虞便捂着額頭不可置信的倒下。随後是雨點般急促落下的痛楚,連懵懂過後随之而來的痛呼和呻丨吟也被壓的根本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徒勞的吸氣和抽搐。
“真的會死。這下玩大發了。”阮虞捂着腦袋痛苦的想。他明知道那個人是皇帝的逆鱗,他是怎麽有勇氣把餘招娣放在自己身邊的?
“不作死就不會死,作死——那就死了啊。”
餘招娣教訓杏兒的話猶在耳邊,卻在這一刻無比貼切。
“陛下,陛下息怒,大怒傷身啊陛下。”
“你怎麽敢——”
元修喘着粗氣,他體弱氣虛,極少這般劇烈運動。可是在看到“餘招娣”的容貌一瞬就想明白了阮虞的算計,繼而便是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唯有用拳頭才能宣洩。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他心中在泣血,在怒吼。那個刻在他骨髓的名字再一次抽動他全身的血液脈絡,讓他鑽心疼痛。那是他尚且不敢表白心跡的人,阮虞竟然敢生出這樣龌龊的想法。
“你想用她替代誰?給誰當替身?”
圓凳還在落下,只是他也漸漸力竭,“沒有人配得上他,阮虞。朕配不上他,朕更不會準你這樣利用他、亵渎他。”
他停下動作,眼中被血色暈染,紅的像是從地下爬出來的惡鬼。
“阮虞——”
“陛下。”
僥幸還沒被打死的阮虞強撐着跪好,也不知斷了幾塊骨頭,渾身無一處不在劇痛。可這事兒還沒完。阮虞抽着冷氣無奈的苦笑:“陛下,微臣知錯,無論陛下如何責罰,微臣都無半句怨言。”
一開始就是他起了歪心思,因此受罰天經地義。
“只是,陛下。宮女無辜。”
阮虞咬牙。他本不該說,可他必須說。
“陛下,餘招娣無辜。她并不知微臣的想法,還請陛下網開一面,恕她死罪。”
她不知?
元修不屑,憤怒,想要再對阮虞飽以老拳,可理智告訴他,阮虞沒有說謊。
阮虞不傻,哪怕救下餘招娣時打過那個主意,然小半個月的時間足夠他想通其中危機,絕不會以如此奸佞谄媚之行将自己甚至秦钊一門置于險境。
如他所說,餘招娣無辜,她是阮虞廢棄的一枚棋子,她可能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阮虞原本打算送她一場什麽“富貴”。
何況是這麽相似的一張臉啊。哪怕白皙了許多,哪怕眉眼唇形細看起來全然不同,哪怕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完全不會将她與那個人聯系在一起。
可那是他在心中描繪了無數遍的眉眼五官笑靥嗔怒,是他就算埋進墳墓也不會忘卻的樣子。而要看着這張臉再死一次?
——哪怕知道這是算計,他也做不到。
“餘招娣——”
因力竭而扶着桌子勉強站着的皇帝陛下緩緩轉頭,依舊懵懂站着的模糊輪廓進入視線。他眼前昏黑,兩邊太陽穴突突突的痛的厲害,連這樣輕微的動作都讓他生出難以壓抑的嘔吐感。
餘招娣——
從元修動手時就吓傻了的贏天青後知後覺的想,這會兒的她——宮女餘招娣,是該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吧,是該聽不懂兩個謎語人在說什麽的樣子吧?
可元修突如其來的一句“不配”,已經讓她的思維徹底停滞。
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追問,在砸的酸甜苦辣鹹分不出滋味的思緒中無聲的問,他怎麽會這麽想?他們明明是好兄弟啊,哪怕各自默契的心知肚明彼此有着自己的小秘密,但不配——?這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明明是他說他不配,委屈的卻偏偏成了她。
一支名為“理智”的神念扔在苦苦掙紮,告誡她此刻得趕緊想辦法保命要緊。是不是該跪下痛哭流涕和阮虞劃清界限?皇帝——元修,不會真的要殺了阮虞吧?
“餘招娣,是麽?”
輕聲吐息,帶着奇異的情緒和聲調:“你主子——阮虞阮公子的話,你聽明白了麽?”
“你這麽聰明,應該是聽得明白的吧?”
贏天青只覺得自元修進門來,她就像是落進了冰窟裏,無時無刻不被寒意刺的發抖。她努力想着句子應聲答話,腦子卻在這一刻徹底停擺,唯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你怎麽選?”元修笑的薄唇都在輕顫,“若是聽不懂也沒關系,朕不為難你。”
“要麽,你跟着朕,去乾元宮當差,朕就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
“要麽,你在這冷宮裏陪阮虞一輩子,永世不得出宮。”
“你,選哪個?”
選哪個?這需要選嗎?
贏天青的腦子裏依舊是亂的,但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簡單了。她要陪着阮虞這個大冤種幹啥?等着繼續被他坑嗎?
雖然乾元宮也不是什麽好去處。瞟一眼全然陌生的仿佛蛇精病發作一樣的曾經的小夥伴——蛇精病者,當年鎮北軍轄下曾經爆發過的一場怪病,患病者時不時的性格大變神志癫狂情緒激動,最後是軍中的老軍醫發現這些人都被一種毒蛇咬過所致,因此稱之為蛇精病。
贏天青壓下心中不安給自己打氣,不就是夾緊尾巴低調做人嗎,八年後出宮,她贏天青,不是,她餘招娣又是一條好漢!
“我,奴婢,願意去乾元宮!”
随着一聲爽快的應答,所有人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下。連元修的憤怒都平息了些——饒是他自己絕不肯承認,也有幾分“她選了我沒選阮虞,我到底是贏了”的詭異錯覺。
“好,你跟朕——回宮。”
元修朝餘招娣的方向伸出胳膊,贏天青愣了一秒才趕緊狗腿的上前攙住。皇帝陛下側頭給了阮虞一個眼神:“阿阮,看在往日情分,朕今日放你一馬,你往後好自為之。”
春寒料峭,一陣冷風在半空中打了個旋,猛地拍在阮虞臉上。死裏逃生的阮虞看着屋外漸行漸遠的身影,失魂落魄的栽倒在地——他好像,真的不止是白費功夫,還給自己未來的仕途狠狠挖了個深坑,就差再親手填土,把自己徹底埋了。
作者有話說:
元修:我不配(我對好兄弟有了想法,罪過罪過)
贏天青:你丫不想跟我當兄弟?(委屈的捏起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