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深人靜, 房間裏的燈盞都被吹滅,雲緩從睡夢中蘇醒,終于按捺不住胸口的沉悶劇烈咳嗽了起來。
手指拉着雪白的裏衣擋在唇邊, 雲緩失神片刻, 瞳孔略有些渙散。
袖口處染了一片鮮血。
連鋒點一盞燈起來,等看到雲緩後,他的臉色一變。
雲緩擦了擦唇角,他沒有想到連鋒睡得這麽淺, 趕緊把自己的手往被子裏藏, 鎮定自若的胡說八道:“今天枇杷吃多了。母妃叮囑我說, 這東西不能吃太多, 吃多了容易咳嗽, 南方的大夫從不準小孩和老人吃枇杷。它看起來金黃色,吃進肚子裏卻會變成紅色, 所以剛剛咳出來的是枇杷的汁液。你從前沒有吃過枇杷, 大概不知道這些事情。”
連鋒聲音有些冷,雲緩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
雲緩很累,這只是夜裏短暫的一次清醒, 不一會兒他又埋在被子裏睡熟了。
連鋒垂眸看着雲緩精致蒼白的病容。
是他太大意了。
他居然忘記,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雲緩前世咳血并非因為王妃去世,王妃去世之前,他便有征兆, 只是他從不讓別人出來。
短暫的春夏, 他看起來精神不錯, 像是因為天暖而好轉, 是因為尚有體力僞裝。
等秋冬來臨, 雲緩是連僞裝的力氣都沒有了。
......
陌那持一箭射中靶心,得意的擡了擡下巴:“二公子,怎麽樣?”
雲永泰臉色不太好看。
陌那持騎射絕佳,這些天奪了不少風頭。雲永泰是王府公子,陌那持是遠方貴客,即便內心嫉恨不已,雲永泰也不得不裝作一副大度的樣子誇獎:“百發百中,真不愧是伯山族最出衆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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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那持哈哈一笑,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一旁的陌那鳶抱着手臂一言不發。
陌那持狐疑的看了陌那鳶一眼——陌那鳶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喜歡争強好勝,每每人多的場合,她總要展示一下高超的騎術和精湛的箭法。
但是,這幾天陌那鳶似乎藏着一些心事。
陌那持道:“陌那鳶,你不和二公子比試一番麽?”
雲永泰的目光開始在陌那鳶纖細的麥色腰肢上流連。
伯山族這個小公主,比他們想象得更有味道,她成天露着一截腰,王府許多男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看。
陌那鳶道:“今天我沒有興趣,不想碰弓箭。”
陌那持往前走去:“除了跟着我,這幾天你沒有別的事情做了麽?”
“你以為我想跟着你?”陌那鳶咬牙切齒的道,“還不是因為——”
因為那個可怕的男人。
回想起對方講話時的語氣和神情,陌那鳶不寒而栗,身上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周圍的人稱呼那個人為“陛下”,陌那鳶打聽了一下,“陛下”在麒朝便是皇帝的尊稱之一。
據說麒朝的皇帝還未過世,而且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陌那鳶看到的這個男人分明還很年輕。
可是,連尊貴的麒朝遣使靖侯世子都跪在對方的腳下,陌那鳶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身份非同尋常。
他讓陌那鳶俯首稱臣為他效勞,并提出了陌那鳶心動不已的條件。
陌那鳶不能拒絕,她也不敢拒絕。
在當時的情境下,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她拒絕了對方,只有死路一條。
這場交易不得不做。
那個男人無疑是陌那鳶見過最強勢的人,雙眸比鷹和蛇的瞳孔都要冰冷,眼神裏只有冷酷的利益,沒有絲毫情感。她違背不了對方的命令。
對方讓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阻礙陌那持接近雲緩。
所以陌那鳶不得不跟在陌那持的身邊,親自監督他的每一個行動,阻止他和雲緩見面、說話。
陌那持不耐煩的道:“啧,因為什麽?”
“因為本公主美豔無雙,府上的臭男人都用他們肮髒的眼神注視我,”陌那鳶道,“如果我不跟在你身邊,恐怕會被他們冒犯。”
陌那持覺得可笑:“他們打得過你?陌那鳶,你如果再跟在我的身後,我就告訴凜王,說你喜歡他們世子,要給他們世子當小妾。”
雲廣陵早就娶了正妃,正妃是凜族貴族人家的女兒。
假如陌那持這樣說,會給陌那鳶帶來不小的麻煩。
陌那鳶臉色難看了許多。
陌那持甩掉陌那鳶之後,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前方走來了一名身着墨藍衣袍的年輕男子,男子風度翩翩,看起來頗為文雅。
陌那持認得對方——雲煜,凜王府的五公子。
雲煜笑得溫文爾雅:“王子。”
陌那持點了點頭。
大概是多年來敏銳的直覺,陌那持一直都覺得雲煜似乎在算計着自己什麽。
王府裏其他幾個公子都不是什麽善茬,他們多多少少會把某些情緒流露出來,雲煜并不會。
雲煜道:“王子在王府住得可還習慣?幾個兄長招待得可周到?”
陌那持點了點頭。
這邊的風俗習慣與伯山族不同,他入鄉随俗,适應得很快,完全沒有任何不适應的地方。
雲煜一笑:“那就好。我最近得了一斤好茶,王子遠來是客,去我院中一同品茶?”
陌那持思索了片刻。
他與雲煜這種人打過不少交道,比起雲永泰那種表面上就殘忍不好惹的人,陌那持更不願意得罪雲煜這種表面大度實際上斤斤計較的人。
一同過去看看雲煜打什麽算盤也不錯。
陌那持點點頭:“好啊。”
雲煜帶着陌那持一同往前走去,期間路過一處地方,雲煜道:“對了,突然想起來,王子還沒有見過我七弟吧?他體弱多病,王妃不舍得他見生人,剛剛看到七弟在這邊喂鳥兒,不知道他有沒有離開,要是沒有離開,正好引你們見一見。”
陌那持如今對府上的公子沒什麽太大的興趣。
他看出凜王很在意朝廷派來的這個什麽世子。
麒朝一直以來都很龐大,伯山族得罪不起麒朝,凜州得罪不起朝廷。
靖侯世子蘇康年聰明且機警,一直探查伯山族與凜州的來往狀況。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凜王有意和伯山族聯姻,也不能聯姻。
陌那鳶看不上王府的小姐,陌那持看不上王府的公子,雙方都沒有這個意願,想來聯姻的事情只能作廢。
以後兩族想要勾結往來,恐怕要換其他方式。
陌那持笑道:“日後說不定有機會見到七公子,不是要去五公子的住處喝茶?我們趕緊去吧,晚些時候我要和王世子他們喝酒。”
這個時候,雲煜腳步一停,朝着一個方向看去。
陌那持心中不悅,他才懶得看什麽七公子八公子的,這個五公子磨磨蹭蹭,別是算計着什麽東西。
他順着雲煜的目光往不遠處看去。
只看到一個背影。
少年穿着一身雪青色的衣袍,手中撫摸着一只活潑的小鹿。
春日衣衫輕薄如雲,這片淺淡顏色瞬間迷亂了陌那持的眼睛。
雲煜道:“小七,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雲緩回過身來:“五哥?今日天氣不錯,我出來走走散心。”
陌那持碧綠的雙眸直視着雲緩,他迫不及待的将雲緩打量了一遍。
雲煜心中忍不住冷笑。如他料想的一般,魚兒上鈎了。
雲煜道:“這是伯山族的王子陌那持,你這些天一直都在院子裏,還沒有和王子見過面吧?”
這段時間雲緩并沒有太過在意伯山族這對兄妹。對雲緩來說,他們兩人只是府上的客人,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返回他們自己的部落。
認不認識沒有太大必要。
雲緩看向陌那持:“王子,我是雲緩。”
陌那持口幹舌燥。
這位年少的公子容顏明淨俊秀,和凜王府其他野心勃勃的公子完全不像同類。
凜州這樣曾充斥戰亂布滿鮮血的土地上,居然能有這麽矜雅嬌貴的少年。
但是,雲緩眼中的疏離和冷淡顯而易見,陌那持能夠看出來,他并沒有和自己認識來往的意願。
雲緩和雲煜這個兄長的關系也不好吧。陌那持忍不住想。
因為陌那持能夠感覺到,雲煜對雲緩有着些許的敵意,雲緩對雲煜更無親近的感覺。
也可能是雲緩天生就對人疏離。
陌那持聽着雲緩清泉般的嗓音,心想陌那鳶那天說得果然不錯,整個凜州的財寶聚集到凜王府,都不及這個七公子容色耀眼。
自古美人當配英雄,陌那持認為自己便是能配得上美人的英雄。
他摘下自己脖頸上這串獸牙項鏈:“初次遇見七公子,沒什麽好相贈的,贈您一串獸牙項鏈。”
凜州貴族裏年輕的一輩從小便學說麒朝官話,陌那持在伯山族是王子,因為伯山族要與麒朝來往,王子公主都要學習麒朝的語言。
“你”和“您”的區別,陌那持自然知曉。
尊貴之人當稱“您”。
雲緩若有所思。
那天陌那鳶說她手鏈上的獸牙來自她捕中的所有獵物。
今天陌那持脖子上這串獸牙項鏈,應該也是他從獵物口中拔下來的。
對牙制品,雲緩并沒有特殊的愛好。
只是他覺着,這種東西時時戴在身上未免有些殘忍。
還未反應過來,陌那持便将這串項鏈挂在了雲緩的手上。
猙獰堅硬的狼齒、熊齒、上面甚至還有将近兩寸長的虎齒。
雲緩偏了偏頭。
這都是國家保護動物——好吧,在這個朝代,這些還不是保護動物。
他正想着怎麽拒絕掉,陌那持的碧綠的眼睛裏閃爍着光:“七公子,我們改日再會。”
雲煜帶着陌那持離開了這裏,離開之前,雲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伯山族确實有将獸牙串成首飾挂在身上的習俗,越強大的人狩得越兇猛的獵物,擁有越珍奇的首飾。
年輕男子會将這串獸牙首飾贈給心上人。
自然,雲緩不知道這是給心上人的,要是他知道這個渾身肌肉的男人把自己視為心上人,一定驚訝到将這串項鏈扔到樹上去。
無論如何,雲煜都帶着陌那持見到了雲緩,如他料想的那般,沒見過世面的陌那持被雲緩出衆的容顏和氣質驚豔到了。
只要稍微蠱惑陌那持,讓陌那持将雲緩帶走,那麽,按照原本的劇情,連鋒在凜王府會再度孤立無援。
只能等自己伸出援手。
......
雲緩将這串獸牙纏了幾下随便纏在自己手腕上。
中午的陽光着實曬得人不舒服,他把小鹿送回棚中,自己很快回了住處。
雲緩用冷水洗了洗臉,進了房間之後,看到連鋒坐在窗邊看一些信件。
連鋒有些朋友在外地,他們時常給連鋒寫信問候。雲緩尊重連鋒的隐私,不會詢問這些信上寫了什麽東西。
自然,雲緩也看不懂,因為這些信上用的不是麒朝官用的文字,而是召族的文字。
麒朝立國之後,召族的公主被立為貴妃,最終她誕下的皇子繼承皇位。召族早已融入麒朝,大多與漢人通婚,數百年過去,純粹的召族人幾乎沒有了,但其複雜的語言和文字都流傳了下來,極少數的貴族還會學習這些。
王妃并非皇室出身,她不學這些語言文字,所以雲緩也不學。
召族文字看起來很像漢字,卻又不是,它的筆畫繁多稠密,長時間盯着這些文字去看,雲緩會覺得很詭異。他不理解為什麽連鋒能懂那麽多,連鋒甚至能看懂凜州周邊幾十個部落圖畫一樣的文字。
雲緩坐下時,連鋒嗅到了他衣物上淡淡的香氣:“今天熏的什麽香?”
“他們新換了靈犀香,是丁香、藿香、零陵香和甘松、蜂蜜調和的。”雲緩道,“母妃說,心有靈犀一點通,用這個香容易尋得良緣。”
“是麽?”連鋒似笑非笑,“你覺得誰像你的良緣?”
雲緩半開玩笑道:“可能是紅豆酥吧,我很喜歡紅豆酥。”
連鋒眸中多了些許暖意。
他目光在雲緩身上掃了一下,很快便發現雲緩手腕上戴着串不合時宜的東西。
陌那持的項鏈,前世也曾強勢的戴在雲緩身上。
這些猙獰的獸牙與雲緩并不相配。
連鋒會給雲緩華麗的宮殿,璀璨的寶石,燦燦的金銀,在連鋒看來,只有雪白的美玉和珍珠才配點綴在雲緩纖細的手腕上。
像陌那持那樣的男人,恐怕只能提供一個大雪一來就倒塌的草窩。
他把雲緩手上這串獸牙取了下來:“尖銳的東西容易劃傷手腕,我替你保管。”
雲緩點點頭:“這是陌那持的東西,不要讓我母妃看到。”
凜王妃很信賴慧明大師的話。
為了不讓凜王妃生氣,雲緩會按照她的意思遠離伯山族的王子和公主。
王府中的局勢晦暗不明,雲緩不想插手其中做什麽事情,完全置身事外又不可能。
為了和王妃好好生存下去,雲緩在不參與争鬥的同時,要主動和麻煩的事物撇清關系。連鋒在他的院中,他和王妃的安危也關系着連鋒在王府的處境。
雲緩的手腕沒有被獸牙項鏈碰傷,倒是連鋒握住的時候,帶着薄繭的指腹将細嫩的手腕內側皮膚磨得一片緋紅。連鋒明知道雲緩皮膚有多薄,像是故意在雲緩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雲緩餓了,很快就去外面翻找一些好吃的東西。
他離開後,連鋒的目光瞬間變得暴戾陰郁。
堅硬的獸牙被他一顆一顆捏成了齑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