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是崔明堂的父親崔則。
崔明堂耐心地道:“父親,姑姑已經過世十幾年了,您必定是看錯人了。”
崔則慢慢地放開了兒子的手,好像已經清醒過來了,他傷感地道:“是,我年紀大了,眼花了,婉娘年少時,我們同游長安,她也曾在這曲江畔漫步尋花,我依稀看到了她的模樣,容色宛然,與舊日一般無二。”
“舅舅!”
這時候,傅錦琳喚了一聲,撲了過來,她看見崔則,就像見到主心骨一樣,“哇”地哭了:“琳娘被人欺負了,舅舅要給琳娘做主。”
崔則的胞妹名喚崔婉,自幼手足情深。崔婉豔色傾城、有天人之姿,但天妒紅顏,遭逢不測,韶年而亡,只留下傅錦琳這一點骨肉,崔則心疼胞妹,對傅錦琳格外愛護,此時一聽她的哭訴,當即豎起眉毛。
“誰敢欺負我們家琳娘,明堂,你說,你跟着表妹出來,怎麽會叫她被人欺負了去?”
傅錦琳哀怨地看了崔明堂一眼,又補了一句:“連表哥也偏幫着外人一起欺負我。”
崔則勃然大怒,一聲斷喝:“明堂,過來!”
崔明堂扶額苦笑。
秦玄策原先和周行之在登雲樓上喝茶,這會兒尾巴後面帶了一個阿檀,依舊回到登雲樓,茶水尚溫。
秦玄策在上首大馬金刀地坐下,冷着臉詢問老錢:“說吧,你們如何和傅家的人起了争執?”
方才不知道,沒關系,不妨礙他替自己的丫鬟撐腰,如今回過頭來了,自然要追究。
老錢不敢隐瞞,從頭到尾仔細說了一遍。
秦玄策聽得一點表情都沒有,轉過來,對阿檀還點了點頭:“原來是你先出頭惹事生非。”
他的嘴角勾了一下,像是笑的模樣,但那個笑容看過去有點森冷的意味:“傅家的表哥,哦,原來上回那件衣裳是他借你的,真是有緣,不錯,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你問了他名字嗎?”
阿檀再傻也知道不對了,她一臉惶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沒有問,我也不想知道。”
“如此,豈不顯得你無情,有負公子高義?”秦玄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一下,聲音沉了下去,說得格外慢。
阿檀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微微挑起,仿佛是天真,又帶着一種不自覺的妩媚:“無端端的,我對人家公子多情作甚?”
秦玄策面色稍緩,勉強對這個回答滿意了。他看了阿檀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把這個茬揭過去了,再換一個:“那好,你來說,不安分待在家中,跑出來作甚?”
“呃?”阿檀心虛地搓着衣角,小聲道:“見天有些冷,怕二爺着涼了,出來給二爺送件衣裳。”
周行之坐在旁邊,本來端起茶杯要喝,聞言“噗嗤”笑了:“是,天挺冷的,玄策最怕涼了,玄策,你家幾時多了一個如此體貼的小娘子?”
外頭太陽明晃晃地照着。
秦玄策面無表情:“嗯,我的衣裳在哪?”
阿檀把頭埋得更低了,聲音也更小了:“衣裳……在馬車上。”
“馬車在哪?”
老錢站在下首,擦了擦汗:“馬車停在登雲樓下。”
秦玄策不動聲色,朝阿檀勾了勾手指:“過來。”
阿檀直覺有些不妙,硬着頭皮,蹭過去一點點。
秦玄策指了指窗外:“自己看。”
此樓以“登雲”為名,臨水而建,峻宇高檐,若蒼鷹俯仰江畔。
秦玄策所在的房間是登雲樓的最高處,也是位置最好的地方,憑欄處,一江碧水、遠山青黛,一覽無遺,更可見楊柳岸邊游人看花、來來去去,情景如畫。
風景蠻好的。
阿檀看了半天,沒看出所以然,茫然地回望秦玄策:“看什麽呢?”
小眼神特別無辜。
秦玄策差點氣笑了。
周行之把茶杯放下,一臉促狹:“小娘子,你沒發現嗎?這邊窗口望下去,外頭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你家二爺方才就坐在這裏,看着你從江岸東邊走到西邊、再從西邊走到東邊,來回好幾趟,若不是出事了,你這會兒大約還在溜達着玩耍吧。”
雖然隔得遠,看不太清容貌,但阿檀的身段婀娜多姿,春意無限,特別惹眼,周行之無意中瞥見,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回過頭去,就發現秦玄策的臉色不太妙了。
大将軍生性嚴苛,不茍言笑、不近女色,但那時候,卻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了許久,還看出了一臉怒意,讓周行之十分稀罕。
“馬車停在登雲樓下,人卻不上來,在外頭瞎逛蕩,玩得開心嗎?”秦玄策繼續問。
阿檀難得貪玩一次,就被人抓了個現行,粉撲撲的臉蛋“刷”的一下變成紅通通,連耳朵尖都在冒熱氣,她吓得結結巴巴的:“我、我、我……”
“你什麽!”秦玄臉板着臉,沉聲道,“你既是我的丫鬟,不在府中安分做事,公然欺上瞞下,花言巧語尋了名目出來游蕩,還在外頭莽撞生事,你可知罪?”
阿檀的眼眶紅了。
周行之看不過去,出言勸阻:“快打住,這可不是你手下那群粗魯漢子,如此嬌滴滴的小娘子,怎麽能這般責備人家,你也太不知情趣了。”
秦玄策全然不聽勸,怒道:“這丫鬟膽大妄為,今日若不是我在當場,她定要被人辱罵毆打,折損我的顏面……”他話說到一半,倏然收住,怒視阿檀,“你為什麽又哭?”
阿檀站在那裏,那朵藏在袖子裏的芍藥花被她攢在手裏,揉來揉去,已經揉爛了,她抵着頭,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下來,很快沾濕了衣襟,聽了秦玄策的話,眼淚不但沒停住,反而流得更急了。
她哽咽着,小小聲地道:“我、我除了上回去了一次大法明寺,就再也沒有出門看過這世間風景,只因今天是我的生辰,一時難忍,這才犯了糊塗,傅大姑娘說得對,我連一朵芍藥花都不配戴在頭上,我這樣的奴婢,原本就該安分守己,是我錯了,二爺息怒,我以後、以後再也不敢了。”
周行之一拍桌案,大聲道:“豈有此理,如此佳人,只有芍藥不配你,豈有你不配芍藥之理,你家二爺是個沒心沒肺的……”
“周行之!”秦玄策一聲斷喝,目光如劍,差點把周行之戳死。
周行之馬上改口:“但他說的話你還是要聽一聽,日後都改了吧。”
秦玄策果斷地對周行之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周行之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
“對,你,快走。”秦玄策直直地盯着周行之,一字一頓地道。
雖然周行之與秦玄策多年至交,但秦玄策變起臉來,煞氣駭人,他也是有點發怵的,沒奈何,只得笑着罵了一聲“忒不講理”,站起身來,很幹脆地離去了。
老錢見勢不妙,早就自己滾下去了。
阿檀還在啜泣,哭得好不可憐,鼻子尖都紅了。
秦玄策咳了一聲,聲音低了幾分:“動不動就哭哭啼啼,你這毛病很要不得,趕緊給改了。”
阿檀咬着嘴唇,用袖子抹了抹眼淚,但怎麽也抹不幹淨,轉眼間袖子也濕了。
她的睫毛特別長、也特別密,尾梢微微地翹了起來,沾染了春露,顫動着,簡直是戳在人的心尖上。
秦玄策有些不自在,站了起來,走到門外去,叫了人過來,在那裏不知道吩咐些什麽。
阿檀嬌氣,自己一個人也能在那裏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整個人仿佛是水做的,眼淚怎麽流也流不盡。
少頃,登雲樓的夥計捧着炭匣、茶釜、羅合、水瓯、高碗等物上來。方才秦玄策和周行之喝茶喝了一半,夥計們便将殘茶撤了下去,重新支起紅泥小爐、端出了各色茶具。
秦玄策重又進來坐下,擡頭看了阿檀一眼,指了指側方,淡淡地道:“坐。”
這裏有兩個座位,一個秦玄策自己坐了,一個和他對坐的,原是周行之的位置,夥計挪了一下,挪到了秦玄策的側下首,挨得很近。
阿檀的眼裏帶着朦胧的淚光,看過去迷迷瞪瞪的,反而後退了兩步:“二爺面前,不敢落座。”
“二爺面前,你都敢睡着,有什麽不敢落座。”秦玄策不耐地道,“坐,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阿檀的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難過之餘,又添了害臊,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頭也不敢擡。
秦玄策親自動手,将茶釜架在小爐上,斟滿水,開始煮茶。
夥計們又端了配茶的小食上來,有胭脂鵝脯、雞汁筍鲞、酥油鮑螺、蟹膏細卷、天花饆饠等諸般花色。
阿檀的眼睛淚汪汪的,說話時還帶着一點啜泣的尾音,但時時刻刻不忘忠心,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些怕是不行,我家二爺喜歡甜口的。”
秦玄策的目中帶上了微微的笑意,他看了阿檀一眼,很快又将目光移走了:“甜口鹹口都使得,你當誰都像你這麽矯情。”
夥計們退了出去,這雅間裏只剩了兩個人。
白陶茶釜中雲霧山泉水慢慢地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安靜得有些過分。阿檀不哭了,她覺得有些心慌,兩只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搓了又搓。
浮梁玉露茶粉漸漸地溶化,茶湯染成了青綠色,秦玄策随手撒了薄荷葉、橘皮和紅棗,又撮了一點雪花鹽,用玉莢子攪了一下,煮好了,倒了一盞。
他生得高大,手臂也長,一伸手,将茶盞放在了阿檀面前。
“喝茶。”他的聲音淡淡的,就和他平日叫阿檀焚香添水一般無二。
這是大将軍親手煮的茶。
阿檀的鼻子尖都冒汗了,期期艾艾地道:“不敢……”
秦玄策面無表情:“嫌棄我煮得不好喝嗎?”
阿檀馬上捧起茶盞,只一口,咕嘟吞下,差點沒把自己嗆死,還要把頭點得和小雞啄米一般:“好、好喝、好好喝!”
撒謊的時候良心有點疼。
她剛剛哭過,眼角紅紅的、鼻尖紅紅的,連小耳朵都是紅紅的,她望着秦玄策,緊張地了眨眼睛,那神态,像極了枝頭膽小的鳥雀,似乎說話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兒就會把她吓到。
秦玄策的手指頭又癢了,忍不住擡起手,在她的腦門上戳了一下。
“嘤……”
很好,她這回沒有倒,只是仰了一下,又坐穩了,然後摸着自己的頭,有些生氣地看了他一眼。
秦玄策笑了起來,他的姿态放松下來,難得有了一點慵懶的意味,單手支頤,身體微斜,半倚在高椅上,若無其事地道:“喏,喝茶,那些鹹口的茶食我不愛,你吃去。”
剛才誰說他甜口鹹口都吃得?
有了前車之鑒,阿檀再也不說不敢了,老老實實地拈起那些茶食吃起來。
她吃東西的樣子也很像小鳥,嘴唇微微地動着,小口小口地啄,乖巧又斯文,吃到一半,還忍不住小聲地叽咕了一句:“我做得比這些個還好吃,回頭做給二爺嘗嘗。”
陽光大好,透過窗扉的細紗,落在秦玄策的眉目間,春日灼灼,他笑起來的時候,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倨傲,但阿檀又恍惚覺得還有那麽一點點溫存。
“真是個蠢笨丫鬟,今天既然是你的生辰,別人做事,你來享用就好,何必惦記着幹活。”他如是道。
阿檀的臉上有些發燙,大約是剛才哭得太狠了,這會兒還止不住心慌,她趕緊低頭喝茶。
茶水的味道微苦、又似濃香,秦玄策的手藝不太好,不知道是薄荷還是橘皮放多了,一股草木的青澀味道混合在一起,說不上來好或不好,阿檀含在口裏轉了幾下,才咽了下去。
過了半晌,登雲樓的夥計又進來了,這回捧着一個大盤子,裏面放着十幾枝芍藥花,深深淺淺的粉紅,大朵大朵地堆在一起,好似煙紗疊錦、胭脂積雪。
“大人,依您的吩咐,我們去芙蓉園裏摘了芍藥來,請大人賞玩。”
秦玄策的手指敲了敲桌案。
夥計将盤子放在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阿檀納悶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又朝阿檀勾了勾手指。
阿檀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湊過去。
秦玄策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枝芍藥,随手插到了阿檀的發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