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何需我數。”秦玄策慢慢地道,“畫師送過來的時候親口對我說的。”
韓太沖本意是用九百九十九的吉慶之數來讨好秦玄策,誰能想到最後把毫不相幹的阿檀給坑了。
秦玄策一下子沉了臉:“你身為奴婢,心術不正,欺詐主人,該當何罪?”
又被吓住了。
阿檀眼眸裏淚光盈盈,身子發顫,低着頭,縮起肩膀,手裏還無意識地抓着那件狐白裘大氅,那架勢,差不多要把整個人都埋進去了。
看過去,就是毛絨絨的一個團子,手感應該很好,軟軟的,嫩嫩的,讓人一看就想揉一揉、或者戳一戳。
秦玄策擡起了手。
阿檀用眼角悄悄地看着,以為他要打她,驚叫了一聲,轉身就逃,一邊抽抽搭搭的,一邊逃得可快了。
秦玄策的手在半空頓了一下,又收了回來,眼神沉了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
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過,那婢子,當真大膽。大将軍板着臉,嚴肅地思忖了良久,還是覺得……算了,今日天氣大好,不和她計較。
但是,過了一會兒,門口傳來一點“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似偷油的小老鼠在那裏摸來摸去。
秦玄策望了過去。
一只纖美修長的小手從門口伸進來,手裏抓着他那件狐白裘大氅,一點一點地往裏面推。
阿檀方才慌裏慌張的,無意識地抓着大氅就跑出去了,跑到半道反應過來,又折返回來。但她不敢進來,只得躲在門口,自己覺得秦玄策不會注意到,偷偷摸摸地想要塞進來。
秦玄策不動聲色,冷眼看着。
門外的奴仆們都看着阿檀蹲在那裏,身子壓得低低的,手伸得長長的,還要時不時從門縫中偷看一下,雖然她生得極美,但無論什麽樣的美人兒,做出這幅姿态,她還是像個賊。
秦玄策生性冷肅,不茍言笑,奴仆們平日不敢在他面前失禮,此刻一個個掩住了嘴,“噗嗤噗嗤”地笑。
秦玄策終于忍不住,長身站起,大步走到門口。
阿檀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跳了起來,轉身太急了,腦袋在門扇上磕了一下,“咚”的一聲,可疼了,她含着眼淚,“嘤嘤”地哭了,捂着頭跑了。
那件大氅被她扔在地上。
秦玄策神色冷冷的,左右掃視了一下。
看熱鬧的一衆奴仆觸到他的目光,紛紛垂首躬身,忙不疊地退得遠遠的去。
秦玄策拾起了那件大氅。
他聞到那上面的味道,好似蜜糖融化在水裏,又好似玉蘭花開在枝頭,清甜而柔軟,和原本的松香混合在一起,淺淺的一抹,都分不出來了,好聞得很。
阿檀在大将軍房裏過了一夜,一整夜!
這消息令整個觀山庭都轟動了起來,不但長青,連在院子裏伺候的幾個大丫鬟諸如春燕、秋鹂、夏莺什麽的,也紛紛過來打探情形。
她昨晚上到底做了什麽?或者說,大将軍到底做了什麽?
衆人火辣辣的目光差點要把阿檀烤熟了,尤其是那幾個丫鬟,圍在那裏,恨不得要把阿檀扒拉光了問個究竟。
阿檀吓壞了,當衆暈倒後,幹脆裝病躲在自己房裏不出來了,房門都關得緊緊的。
但即使這樣,也擋不住陶嬷嬷她老人家。
陶嬷嬷得知消息後,直接闖進來,揪着阿檀的耳朵,把她從被窩裏提出來,迫不及待地道:“別害臊,快起來,你這丫頭,果然沒白瞎了這一幅好樣貌,不聲不響的就把二爺給辦了,來,快告訴嬷嬷,昨晚過得如何?”
阿檀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五顏六色的就和開了染料鋪子似的,她驚恐萬狀,瘋狂搖頭:“沒有,絕對沒有,二爺那樣,誰能辦得了他?你們都想岔了,真的沒有!”
陶嬷嬷“啐”了一聲:“瞎扯呢,你在二爺房裏睡了一夜,該辦的不該辦的,怎麽都得弄幾個來回,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阿檀急得都哆嗦起來,指天發誓:“真的沒有,二爺責罰我,我太困了,一不小心睡了,一夜都在睡,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二爺是柳下惠……”
“呔!”陶嬷嬷一指頭戳在阿檀的腦門上,把她戳得仰倒,怒道,“別說二爺是柳下惠,這話忒不中聽。”
阿檀幹脆趴在床上不起來,委屈地哭了:“二爺可難伺候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變着法子刁難我,隔幾天就要吓唬我一回,我不幹了,我還等不到贖身的那天就要死在他手裏了。”
這女孩兒嬌嬌軟軟的,腮上桃花顏色、眸中秋水盈光,哭起來如梨花春雨,眉間籠着海棠輕愁,若是尋常男子見了,怕不是做雪獅子向火,當場就化了。
所以,陶嬷嬷才不信她,若是這樣都不行,那簡直沒有天理了。她家的二爺肯定行,那就是這婢子不行,偷懶不用心。
“不要耍無賴,好好說話。”陶嬷嬷順手拍了阿檀一下,“有這黏黏糊糊的嬌氣勁兒,這會兒就去二爺面前哭給他看看,把二爺哭得心軟了,就成了。”
阿檀哪裏敢,她紅着臉、叭嗒叭嗒地掉眼淚,把嘴巴閉得和蚌殼一樣,任憑陶嬷嬷怎麽哄,只是搖頭,再逼急了,就把頭埋到被窩裏面去。
陶嬷嬷在被窩裏扒了半天,奈何這回阿檀抓得很緊,怎麽都扒不出來。
老婆子累了,後面只得作罷,擦了擦汗,恨恨地罵道:“矯情丫頭,沒出息,我看你就是懶怠不求上進,你等着,看我怎麽治你的懶病。”
阿檀很快就知道陶嬷嬷怎麽治她了。
轉眼就到了月底,這是發月錢的日子。晉國公府家資雄厚,秦夫人和秦玄策又是大方的,月錢給得比一般大戶人家都多了不少,每每到了這一天,大家夥都歡歡喜喜的。
阿檀卻不高興了。
她拿着手裏的錢,數了又數,還是那麽點,她猶豫了半天,怯生生地對管事娘子道:“嫂子莫不是數錯了,我覺得仿佛有點短缺似的。”
給丫鬟們發錢的管事娘子手裏忙着,風風火火地擺了擺手:“我算了十幾年的賬,從來沒錯過,你的月錢是陶嬷嬷交辦的,就是這個數,一個子兒都不少,你若不信,盡可以去問問陶嬷嬷。”
阿檀摸着她的小錢袋,眉頭都打結了。
錢袋瘦瘦的,裏面有最開始的時候秦玄策賞給她的二兩銀子,後來說過要賞十兩銀子,只因他生氣了,也就沒了,如今再加上這點月錢,少得可憐,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攢夠贖身的銀子。
她給自己壯了半天膽子,還是扭扭捏捏地去找陶嬷嬷了。
陶嬷嬷聽了阿檀的問話,倒是十分淡定,還點了點頭:“沒錯,一個月半貫錢,你到秦府做事十六天,這裏還多給你二十文,你占便宜了。”
阿檀不服,又不敢大聲說話,踮起小腳尖,就像小鳥一樣嘤嘤啾啾地分辨:“可是,嬷嬷你當日告訴過我的,月錢是二兩銀子,原來你騙我。”
她可委屈了,眼角都紅了。
陶嬷嬷“嗤”了一聲:“我當日說是‘二爺房裏的貼身丫鬟一個月二兩銀子’,你可還記得,粗使丫鬟,只有半貫錢的。”
阿檀性子老實,和人争辯不得,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我是在二爺身邊做事……”
“什麽叫在二爺身邊做事?”陶嬷嬷打斷了阿檀的話,不緊不慢地道,“晚上睡在二爺旁邊的偏房,二爺起夜,你要服侍二爺更衣,早上替二爺穿衣疊被,冷了添衣,渴了端茶,二爺腿酸,你要給他揉腿,二爺背疼,你要給他捶背……”
她突然翻了臉,不悅地道:“你瞧瞧你做到哪樣了,成天躲在廚房瞎搗鼓,那是廚娘,可不是就和粗使丫鬟差不離,我們家給廚娘的就這工錢,你出去打聽打聽,這還算多的,別家未必有這價錢,你嫌棄什麽。”
阿檀聽得人都傻了,嗫嚅着:“是二爺叫我沒事別在他面前出現,我得聽話……”
陶嬷嬷使勁戳了一下阿檀的額頭:“是,你可聽話了,粗使丫頭,半貫錢,我看你呀,這輩子都得在這裏做奴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不想一輩子做奴婢。人一旦有了想頭,就變得貪心了起來,阿檀也不例外。
她對着手指頭、皺着小眉頭,在二兩銀子和半貫錢之間糾結了老半天。
雖然秦玄策成天兇巴巴的,看見她總生氣,但是,這個時候,她那種奇怪的、屬于女人的直覺又冒了出來,她覺得,秦玄策似乎……仿佛……可能……對她有那麽一點兒縱容。
要不要試試看呢?
秦玄策在燈下看書,聽得門口傳來“叩叩”兩聲。
一個聲音又輕又軟,含羞帶怯,喚了一聲:“二爺。”
他不用擡頭就知道是誰。
這一聲“二爺”叫得婉轉纏綿,聲音裏仿佛帶了鈎子似的,一般丫鬟都不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在他面前獻媚,只有阿檀,或許她自己還沒發現,當她有求于他的時候,大抵都是這般嬌滴滴的情态。
秦玄策冷淡地道:“進來。”
窸窸窣窣的,那是阿檀小碎步進來,裙裾在地上拖曳而過的聲音,秦玄策以前從來沒有留意過這種聲音,但今天卻覺得煩躁了起來,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嚴厲地看了阿檀一眼:“作甚?”
雖然經常見着秦玄策的冷臉,但阿檀還是有點畏懼,她瑟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先前說過大法明寺的梅花酒,如今釀制好了,給二爺送上來,二爺可要嘗嘗?”
這是什麽時候說的事情,秦玄策早就忘記了。
他喝的是葡萄郁金香、瓊華玉團春、翠濤玉薤露等類,皆是上貢的稀世名酒,那婢子不知自己釀的什麽漿水,怎配入他的口?
阿檀不知道秦玄策的念頭,她端着酒,忐忑地等着他的回應。
蠟燭外面籠着水晶琉璃燈罩,燈光柔軟,當秦玄策看過去的時候,阿檀羞澀地笑了一下,笨拙地試圖讨好他,她嘴角邊露出的兩個小酒窩,也很柔軟。
秦玄策不動聲色,低下眉眼,漠然應了一聲:“可。”
阿檀松了一口氣,将酒端過來,給秦玄策斟滿一杯,雙手奉上:“二爺請。”
秦玄策接過,一飲而盡。
微微一點辛香,略有酒意而已,總的來說,就是糖水,甜滋滋的。
她管這玩意兒叫“酒”?
秦玄策面無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
可惜,阿檀沒有看懂大将軍眼中的鄙夷之意,她有點緊張,搓了搓小衣角:“白梅花用酒曲腌了一個月,二爺喝出花香了嗎,味道可還好?”
她的眼睛生得那麽美,當她溫柔而殷切地望着一個男人的時候,仿佛此夜月光流淌,差不多的男人都要溺死在她的眼波裏。
大将軍終歸和一般男人不一樣,他神色不變,只是從鼻子裏發出輕微的一聲“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硬生生把一壺糖水喝完了。
阿檀站在旁邊,眼巴巴的,好像在等着什麽,等了半天,沒見什麽動靜,她忍不住小小聲地問了一句:“二爺,您醉了嗎?”
她很是失望。明明喝了一整壺酒,他為什麽不醉?喝醉了、糊塗了、才好說話,他不醉,她怎麽開口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