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秦玄策的手指動了動,想擡起來,看見她的淚光,又下意識地收住了。
房間裏變得安靜起來,奴仆們立在下方,顫栗不敢言語,只有蠟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噼啪”的聲響,還有,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得很。
阿檀瑟縮着,等了半天,不見秦玄策發話,她不着痕跡地向後挪了一步,怯怯地問:“二爺若無事,我……可以回去睡了嗎?”
秦玄策神色波瀾不動,心裏卻為之氣結,分明是她使了手段撩撥他,這會兒偏偏卻不打算善後,豈有此理!他夜不能寐,憑什麽她還想要高枕無憂?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移開了,冷着臉,對長青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把書房裏韓太沖的那幅百鳥圖拿來。”
這當口,長青不敢多說一句廢話,不多時,将一個卷軸取了過來。
秦玄策冷冷的,擡起下颌朝那邊點了點:“去,那裏,打開。”
象牙落地花罩隔斷外間,有一張用于小憩的紫檀束腰羅漢榻,長約丈許。
長青過去,将那幅卷軸在羅漢榻上攤開,也只有這裏才能放得下,那幅卷軸攤開後,足有一整張床榻那麽長,尾梢還稍微垂下了一點。
阿檀眨巴着眼睛在旁邊看着,一肚子納悶。
秦玄策面無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你,去,數數看那上面有幾只鳥。”
長青使勁朝阿檀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可惜阿檀沒看懂,她依言乖乖地走了過去。
看了一眼那幅畫,她恍惚覺得有些眼花,不太敢相信,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看,還是那樣。
阿檀呆滞地轉過頭,一臉茫然地望着秦玄策:“幾只鳥?”
秦玄策壓抑着情緒,慢慢地道:“不錯,問你呢,幾只?數吧,數完告訴我。”
阿檀差點哭了:“數……數不出來呀,誰畫的,這麽許多鳥,害死人了。”
說是百鳥圖,那上面的鳥絕對不止一百只,密密麻麻長長的一片,或盤旋于半空,或栖息在枝頭,還有躲在山石後面的,露出一點小腦袋,形态各異,姿勢萬千,惟妙惟肖,仿佛在紙上啾啾啼鳴,下一刻就要齊齊振翅而出。
韓太沖者,翰林院掌院學士,當代丹青聖手,尤擅花鳥,藝極于神,長安各世家豪門多以太沖花鳥懸壁間,以示風雅,此為一時之盛,使得其人身價倍增,千金難求片羽。
可是阿檀不懂,這一大坨鳥雀看得她頭暈眼花的,只恨這畫師太閑,為何要畫這麽多。
秦玄策的聲音此刻平靜了下來,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數不出來就一直數,去吧。”
他睡不着,她也別想睡,今晚就一起耗着。
長青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奴仆們挑着燈恭敬地守在門外,丫鬟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又彎着腰下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阿檀好無奈,委委屈屈地開始數:“一、二、三……”
秦玄策順手拿了一本書,半倚在床頭,好整以暇地聽她數鳥。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她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比黃莺畫眉應也不差分毫,嬌嬌啼鳴,還格外帶了一點甜糯的尾音,叫人心軟。
她數得那麽認真,沒注意到有人沉默地看着她。
鳥太多了,眼睛花了,她俯下身,幾乎要趴到羅漢榻上,用手指比劃着,一只一只地摸過去。她漂亮的眉頭皺了起來,連小巧的嘴唇也不自覺地撅了起來,苦惱得不行,委屈得都要掉眼淚了,眼睛眨巴眨巴的,長長的睫毛上沾上了濕漉漉的痕跡。
秦玄策無端端地愉悅了起來,安靜的,聽着她的聲音,身體裏郁積的那股邪火似乎在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不知名的情緒,鼓鼓脹脹的、慢慢地塞進他的心裏,只是這時候他還無從分辨那是什麽。
“二百又零一、又零二、又零三……”阿檀在掖庭跟着老宮人學過算術,學得還算是好的,這會兒也不行了,她兩只手都搬出來了,恨不得長出一百個手指掐着數。
秦玄策不動聲色,繼續看。
“二百又三十七……七?咦,這個半只怎麽算……咦,不對,紅的這只剛才數過了……啊,石頭後面還藏着,剛才我到底數到哪了?”
阿檀數着數着,整個人開始混亂起來,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着,擡起頭看了看秦玄策,又低頭看了看百鳥圖,再擡頭看了看秦玄策,苦惱地求饒:“二爺,我數不出來。”
數不出來就對了。
秦玄策端着一臉冷肅的表情:“數不出來,今晚就不要睡。”
硬邦邦的,毫無轉圜餘地。
阿檀的眼眶紅了,可憐巴巴地抽了一下鼻子,一滴淚珠從睫毛上掉了下來,她再傻也覺得不對了:“二爺在故意為難我。”
“我是主子,你是丫鬟,我為難你,有何不可?”秦玄策容形高貴、氣質凜冽,無論什麽話從他口中說出來,都顯得威嚴不容置疑。
阿檀氣極,咬着嘴唇,瞪了秦玄策好幾眼。
淚眼朦胧,嬌柔可人,再怎麽看,也是婉轉妩媚的情态。
秦玄策又沉下了臉:“不要東張西望,快點,認真數。”
阿檀抽抽搭搭的,重新開始數:“一、二、三……”
可委屈了,聲音都蔫巴了,帶着一點顫,聽得秦玄策又要發硬,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低頭看書。
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放在那裏的,他随手翻了一頁。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無稽之談,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縱然先賢之語,也未必令人信服。
他漫不經心地看着,無意識地摩挲着指腹,手指似乎在發熱。
微微地起了一點風,燭影有些搖曳,紅燭的淚慢慢地流淌下來,然後凝固在燭臺腳下。
不知過了多久,阿檀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然後一點一點地趨近于無,到最後聽不見了。
秦玄策擡眼看去,她居然趴在羅漢榻上睡着了。
他氣得差點笑了,放下書卷,走了過去。
重重地“哼”了一聲。
阿檀睡得香香的,沒醒,她的睫毛上還沾着淚,宛如花瓣上的露珠,将睎未睎。她方才匆忙被人傳喚過來,也來不及好好收拾,鴉羽般的頭發用木箸随便挽了個發髻,這會兒睡着了,發縷垂了下來,貼着雪白的脖子,顯得纖柔又妩媚。
懶怠不堪、膽大妄為、不成體統,這樣的婢子,該叫管事嬷嬷抓去打手心。
可是管事嬷嬷不在,奴仆們也都避在門外,這裏靜悄悄的,只有他。
秦玄策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拉了拉阿檀的頭發。
發絲從他指尖滑走,柔軟得如同雲朵一般,飄忽不可捉摸。
阿檀“嘤”了一聲,睫毛抖了抖,可是她太困了,還是沒醒,可能是因為被人擾了清夢,有些生氣了,還鼓起了腮幫子,嘟囔了兩句什麽。
“喂……”秦玄策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頭。
她終于有反應了,閉着眼睛,皺着眉頭,嘀咕了一句:“讨厭。”翻了個身,背對着秦玄策,繼續睡。
人家說,心大的人,睡得特別好,這婢子的心,大約要比一頭牛還大。
她有點冷了,蜷起了身子,那麽一來,越發顯得後面翹起,渾圓豐滿,猶如蜜桃。
秦玄策看了一眼,臉黑了。
清晨的陽光淡淡的,落在羅漢榻前,并不刺眼,反而顯得十分柔和。
阿檀醒了過來,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腰肢。
身體一動,蓋在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來。
不,那并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大氅。
男人的大氅,它的主人大約格外高大,所以這大氅也特別寬大,把嬌小玲珑的阿檀整個都罩了起來,就和被子也差不多。
阿檀生在宮裏,自然是識貨的,這是狐白裘大氅,毛深二寸,只取白狐腋下一片,只這一件大氅,就需幾百只白狐,巧匠以天工補綴而成,看過去渾然一體,寶光瑩瑩。
難怪她睡得暖乎乎的,舒服極了。
大氅上面有着主人的味道,淡淡的松香,仿佛是在極高的崇山上,被太陽照耀過,明朗而熱烈,還帶着青澀的草木氣息。阿檀曾經聞過這種味道,那是秦玄策的衣服。
阿檀的腦子終于反應過來了,吓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幾乎是跳了起來,“嗖”地從羅漢榻上蹦達下來。
站到地上,手裏抓着那件大氅,她驚魂未定地張望了一下。
羞羞怯怯、偷偷摸摸、活似做賊。然後,這個做賊的,就正正地對上秦玄策的目光。
大将軍腰杆挺得筆直,威嚴地坐在窗邊桌案前,他今天穿着一襲寬袖圓領長袍,依舊是玄黑色,領口扣得緊緊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梳起,戴着紫金冠,顯得格外凜然端莊,不可冒犯。
他正冷冷地看着她。
阿檀一看腿就軟了,在那裏要彎不彎的:“二、二、二爺……”
秦玄策居然對她笑了一下,連聲音都是溫和的:“昨晚睡得好嗎?”
雖然大将軍的面容生得十分英俊,但他這會兒笑起來顯得真可怕。
“好、好……”可憐的阿檀吓得發抖,連聲音都是嘤嘤嘤的像是在啜泣。
“對,很好。”秦玄策的目光差點要把阿檀戳死了,“你就在我眼皮底下睡了,睡得非常好,我喚你起來,你還敢說我‘讨厭’……”
他說到一半,倏然怒道,“我在和你說話,你站好,穩住,不許倒下去!”
阿檀吓得眼睛直冒金星,幾乎暈厥過去,被秦玄策的一聲斷喝生生地給止住了,身子搖搖晃晃的,勉強保持着清醒,哽咽着求饒:“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抽了一下鼻子,“二爺饒命、饒了我吧。”
她想起被打得半死的秦方賜和那個馮五郎,心裏愈發驚恐,就像一只炸毛了小雛鳥,抖啊抖的,随便手指頭戳戳就會“吧唧”倒下去。
秦玄策氣得差點笑了,在她眼裏,他是惡鬼修羅嗎,吓成這樣,那為何昨晚她居然敢在他面前酣然入睡,她這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
秦玄策不想再繼續這個奇怪的話題了,就怕下一刻阿檀就要仰倒在當場。
他屈起手指,在桌案上“篤篤”敲了兩下,硬生生地拐了個方向:“幾只鳥?”
“呃?”阿檀瞪圓了眼睛。
“幾只鳥?”秦玄策又問了一遍,語氣已經不太好了。
阿檀一臉茫然地想了很久,然後僵硬地轉過頭,看了一眼羅漢榻,那幅百鳥圖昨晚上被她壓在身下,這會兒看過去皺巴巴的,邊邊都卷起來了。
他居然還在惦記這個?
阿檀心虛了,她才睡醒,剛剛又被吓了一下,腦子平日就不太靈光,這會兒更是亂成了漿糊,她絞盡腦汁,努力回想自己昨晚到底數了多少出來,支支吾吾地道:“嗯……五百……二十……四只。”
“哦,數清楚了,五百二十四?”秦玄策挑了挑眉毛。
阿檀緊張地咬了咬嘴唇,心肝亂跳,頭冒虛汗,那麽亂糟糟的一大堆鳥,大約……應該……可能……沒人數得清楚吧,反正她數過了,就是那麽多,她這麽想着,底氣稍微足了一點,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錯了。八百八十八個整只,另有一百一十一個半只,加起來一共九百九十九只鳥。”秦玄策的目光幾乎是鄙夷了,“你這麽笨,為什麽還敢撒謊?”
阿檀目瞪口呆,呆了半天,不死心,顫顫抖抖地道:“我不信,莫非二爺您自己數過?”
作者有話說:
鳥,真的是鳥,不是別的……作者很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