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秦玄策又敲了阿檀一下,怒道:“要不要?還不拿去?”
“哦。”阿檀慌慌張張地接過了白梅枝子,雖然被打了,但是想要的東西到手了,她還是十分滿足,對着秦玄策露出了一個柔軟的笑容,“謝二爺,二爺真好。”
咦,二爺不但脖子紅了,額頭上還出汗了。
好生奇怪,這早春時節,天還冷着呢。
阿檀想起了自己做丫鬟的本分,體貼地掏出小手絹遞過去:“二爺,熱嗎?擦擦汗。”
秦玄策沒有理會,冷漠地別過臉去,擡腳就走,把阿檀一個人撇在樹下。
“哎,二爺,等等我。”阿檀怔了一下,抱着白梅,撩起羅裙,追了上去。
秦玄策走得特別快,頭也不回。
阿檀追得累死了。
傍晚時分,秦玄策回到房中,看見床邊案頭上擺了一個黑陶瓶,裏面斜插了一枝梅花。
那瓶子不知道從哪來的,表面斑駁剝落,還有一個小豁口,梅花瞧過去很是眼熟,是他自己折的第一枝,冬令已過,大抵是開始凋零了,稀疏錯落,一片殘瓣落在案上。
花器與花,黑白分明,陳舊殘損,卻意外地顯出了一股清高孤傲的意味。
長青見秦玄策的目光在白梅上多停留了一會兒,趕緊解釋:“這是阿檀擺放的,說是她今天從大法明寺帶回來的,呈上來供二爺賞玩,二爺若不喜,我這就撤下去。”
他沒敢告訴秦玄策,阿檀原本的話是“我有兩枝梅花呢,房間小,多擺着反而不美,二爺的房間大,就暫且分他一枝吧。”
而黑陶瓶,也是阿檀順手從廚房拿的,很上不得臺面,秦玄策向來眼光高,就怕要扔出去。
不料秦玄策沉默了一下,将目光移開了,淡然道:“就放那吧。”
當天夜裏,床頭暗香浮動,秦玄策不知夢到了什麽,又沒睡好。
這日天氣晴好,秦方賜在府中南苑設了全鹿宴,邀了日常往來交好的一些同僚并友人同來喝酒玩樂。
廚子在庭前支起六個紫銅雲紋方爐,将幾頭新鮮宰殺的肥鹿扛了上來,上爐烤炙。
炭火燒了起來,鹿肉撒上紫蘇香料、鹿肝抹上芝麻酥油、鹿尾浸透了冬桑蜜汁,分別架在爐上,脂肪融化了,滴在爐子裏,發出“滋滋”的聲響,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肥美濃郁的肉香。
秦方賜命人端上了五陵羅浮春,這是蘭陵府上貢的佳釀,過年的時候高宣帝賞賜給晉國公府的,質地粘稠,色如琥珀赤金,聞得酒香已經叫人醉了。
案上堆滿了綠李白棠紅櫻桃,都是這時令難見的果子,新鮮水潤。
秦家世代武将,奴仆多健壯之輩,扛着巨大的食盤往來其中,為貴人們切肉倒酒。
衆人皆為世家子弟,平日奢侈享樂無所不為,今日也不客氣,吃鹿肉、行酒令,觥籌交錯,十分熱鬧。
酒到半巡,正酣時,席間一人搖頭晃腦地對秦方賜道:“秦三郎,你家這鹿宴不錯,不過依我看,比起去歲杜家的鯉魚宴,還稍遜一籌。”
其人姓馮,乃馮太卿家的公子,行五,旁人以馮五郎呼之,最是個恣意風流的人物。
旁人笑着反駁馮五郎:“偏生你矯情,今日這等快活,怎麽還比不上杜家那回?”
馮五郎喝多了,這會兒已經半醉了,忘乎所以,拍案笑道:“杜家那時有許多美貌婢子出來陪酒唱曲,個個婉轉體貼,三郎,你就差在這一點,有佳釀卻無佳人,喝酒終究少點滋味。”
杜太尉家出了個貴妃娘娘,聖眷正濃,是京城出了名的驕奢人家,所謂美貌婢子雲雲,其實是家養的歌妓,除了陪酒,還能陪點別的。
不過秦家的風氣正直剛烈,秦夫人和秦玄策都是守禮之人,秦方賜哪裏敢學杜家的行事做派。
但此時當着衆人面,秦方賜豈能承認比不過杜家,他略一思量,馬上笑了起來:“這有何難,五郎稍安勿躁,我這就叫婢子出來給你倒酒。”
秦方賜馬上想到了阿檀,殊色傾城,生平未見,要以美貌而論,杜家絕對望塵莫及,只這一個,可以頂杜家那許多了。
雖說阿檀明面上是秦夫人給秦玄策的通房丫頭,但秦玄策的性子,秦方賜是知道的,女人從來不在他眼裏,阿檀那等妖妖嬈嬈的姿色,大約他更是不喜,若不然,也不會打發到廚房去幹粗活。
那樣的美人躲在廚房真是可惜了,不如物盡其用,擺出來炫耀一下。
秦方賜如是想着,當下就命人去觀山庭把阿檀叫了上來。
秦玄策今天出去了,不在府裏,其他人不敢出頭做主,三爺既有命,阿檀只得過去。
到了南苑,驟然見到這許多男子,她又羞又怕,臉都紅了,見過秦方賜,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三爺。”
這一聲“三爺”,酥軟嬌柔,叫得滿堂都靜了一下。
美人如花,不在雲端,只在眼前,面似芙蓉膩雪,眼若桃花含露,瑰姿濃豔,更兼胸有險峰,腰若約素,勾魂惹火,只需看她一眼,便已經醉了。
馮五朗手裏的酒杯“咣當”掉到了地上。
秦方賜大是得意,對阿檀擡了擡下巴,吩咐道:“去,給衆位公子倒酒。”
衆人回過神,趁機取笑起來:“晉國公府果然厲害,這一點杜家萬萬不及,快快,那婢子,先給馮五公子倒酒,免得他喝酒少些滋味。”
阿檀臉色煞白,站在那裏直哆哆嗦嗦的,半天不動彈。
馮五朗急了,酒勁上來,拍着桌子:“那婢子瞧不起五公子嗎,要五公子等你這許久。”
秦方賜面子上過不去,怒視阿檀,呵斥道:“不過叫你倒酒而已,你一個奴婢怎敢如此懶怠,三爺還使喚不動你嗎?快去,不然仔細我回頭要你好看。”
阿檀那麽丁點膽子,經不起吓唬,抖了一下,沒奈何,只得硬着頭皮去給所謂的馮五公子倒酒。
到了近前,阿檀低着頭,彎下腰,提起酒壺。
這麽近地看過去,越發顯得她豔光灼灼,令人目眩,看得馮五郎嘴巴都合不上了。
但秦家的丫鬟只能倒酒而已,再要別的,那是斷斷不能的。
眼見得阿檀斟滿了一杯酒,就要後退,馮五郎心中不舍,眼角撇見了案上放的一盆水。
今日烤炙鹿肉,有的人豪放,直接用手抓着吃,故而在每個人的食案上都擺了一個團花錯金小盆,盛了水,用來淨手。
馮五郎一時起了壞心眼,故做酒力不支的醉态,一擡手,将那盆水直直地潑出去。
“潑剌”一聲,阿檀的胸前衣裳盡濕,緊緊地貼住身體,勾勒出那處曲線洶湧起伏,差點沒讓馮五郎噴出鼻血。
但也只有一瞥而已。
阿檀一聲驚叫,馬上扔了酒壺,惶恐地抱住了肩膀,遮住失态之處,連連後退。
馮五郎不依不饒,起身撲去,口中道:“對不住,一時失手,我幫你擦擦。”
就在這時,一雙手伸了過來,把馮五郎攔住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馮兄如此唐突佳人,大是不該。”
一個文雅公子站在馮五郎面前,有意無意地将阿檀護在身後,隔開了馮五郎,那公子生得斯文俊秀,神态高雅端正,一身書卷氣,與周遭世家子的輕浮嬉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馮五郎認不得他,不悅道:“兄臺又是誰?看過去很有些面生。”
秦方賜急急過來,笑道:“這位崔明堂崔兄,乃南安節度使崔大人家的長公子,世居清河,此次專程進京赴考來的,馮五快來結識一下。”
清河崔氏,簪纓世家,鐘鳴鼎食,崔明堂之父崔則為崔氏族長,又任安南節度使,位高權重,崔明堂本人學富五車,才名顯達,幾位老翰林看過他的文章,皆說此次春闱,必在三甲之內。
崔明堂與秦方賜本無交往,今天是跟着秦家大嫂趙氏的兄弟一起過來的,順道而已,如此俊傑人物,自然被秦方賜死活拉住,一起進來喝酒。
衆人的目光此時都望了過來,阿檀衣裳濕了,狼狽不堪,衆目睽睽之下,整個人都發抖起來。
崔明堂生性端方仁厚,看了不忍,眉頭微微一皺,解下自己穿的一件鶴氅,遞過去給阿檀,溫和地道:“天冷,若是讓這小娘子着了風寒,就罪過了,權且先遮擋一下。”
阿檀接過了那件鶴氅,她既是害臊又是感動,手足無措,淚汪汪地看了崔明堂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