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悟因指了指阿檀的臉,一本正經地勸說:“老衲觀你面相,命格清貴,然印堂為烏雲所蔽,半生不順,生來與至親離散,此為孤雛之苦,如今命宮紅中帶黑,冤孽已至,來日必為惡人所欺,遭逢流離困頓之苦,你聽老衲一句勸,不若跳出紅塵,可不受這世間劫難紛擾,豈不快哉?”
阿檀聽得目瞪口呆,期期艾艾地分辨:“大師,您看得不太準,別的不說,我母親用心将我養大,一向關愛有加,我并無孤雛之苦。”
“呃?”悟因大感意外,有些尴尬地揪了揪胡子,“不對啊,莫非今天眼睛花了?”
秦玄策重重地放下茶盞,面無表情地看着悟因:“但凡我在,我家的丫鬟,什麽惡人敢欺她,笑話,你不但眼花了,腦子也不好使了。”
他又對阿檀冷冷地道:“別在這裏聽老和尚的無稽之談,你的正經事是什麽?還不快去。”
“啊,是。”
阿檀這才想起,昨日胡亂绉了個借口,要采摘山寺梅花為秦玄策釀酒,睡了一夜,她自己險些忘了,不曾想秦玄策卻記得很牢。
她不敢怠慢,急忙退了下去。
見阿檀出去後,秦玄策這才拿起抓在手中的小圓包子,慢慢地咬了一口。
白芝麻研磨的餡料,好似流淌的脂膏一般,不很甜,濃郁香醇,大約阿檀又把玉蘭花苞摻和進去了,間或咬到一點脆生生的東西,舌尖好似觸到了春光的氣息。
這樣的小包子,秦玄策覺得他一口一個、多來幾個完全沒問題。
可惜已經被悟因吃得差不多了,老和尚年紀雖大,胃口卻很好。
秦玄策冷冷地“哼”了一聲,沒來由地不悅起來。
悟因吃飽了,來了精神,重拾棋局。
秦玄策突然變得咄咄逼人,為将者,胸中自有溝壑萬千,行軍布陣之法用于棋局之上,招招記記蘊含殺氣騰騰,黑子連發,一路包抄直下。
兩人你來我往,在方圓星陣間厮殺了半天。
悟因被殺得沒有招架之力,急得吹胡子瞪眼:“呔,豎子無禮,豈不懂尊老敬賢之道。”
秦玄策毫不手軟,一口氣吃掉悟因三顆白子,順勢敲了敲棋盤:“老和尚,要認輸嗎?”
悟因惱怒地按住了棋盤:“再開一局。”
秦玄策将食盒裏最後一個酥皮卷放入口中,薄如紙,酥似蜜,滿口甘脆,嗯,不錯。
他拂了拂衣襟,站了起來,氣定神閑地道:“你一個出家人,既多嘴、又貪吃,菩薩已然十分不喜,切切不可再犯嗔戒,罷了,我走了,你自便。”
言罷,再不理會老和尚,施施然走了。
出了主持禪院,秦玄策在小徑的交叉處停住了腳步。
估摸着時間,秦夫人大約和傅家的談得差不多了,但秦玄策猶豫了一下,不知怎的,卻轉到相反的西北方向去。
大法明寺有白梅,就在西北側。去看看他家的丫鬟有沒有認真幹活。
沿曲徑而去,穿過伽藍配殿,青牆白瓦後,一片梅花林躍入秦玄策的眼簾。
老樹蒼虬,枝頭梅花連綿如雪,掩隐着遠山古寺,只得青黛與雪白二色,如同一幅水墨長卷。
這時令,花期将過未過,落了一地亂梅,有點暗香殘冷的味道。
阿檀在林中,她果然是在貪玩,大約是想去攀折樹上的那一枝白梅,可惜嬌嬌小小的一只,夠不着,她使勁蹦達着,伸出手臂去抓。
秦玄策只看了一眼,臉色突然變得鐵青。
阿檀身段極好,該凹的凹,該凸的凸,曲線驚豔,她這麽蹦蹦跳跳的,就有兩只玉兔顯得格外活潑,似乎下一刻要掙破前襟,跳脫出來。
秦玄策只覺得一陣氣血湧上腦袋,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僵硬住了。
阿檀又用力跳了一下,愈發波濤洶湧,令人頭暈目眩。
秦玄策握住了拳頭,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大喝一聲:“你在做什麽?”
“啊?”阿檀被這一喝,吓得差點要跌倒。
她回過頭來,被秦玄策宛如利劍一般的目光瞪了個正着,抖了一下,就像一只受到驚吓的小兔子,跑得比誰都快,“噌”的一下,竄到梅花樹後躲了起來。
秦玄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深深地吸氣。
半晌,阿檀從樹後探出頭,小小聲地叫了一下:“二爺。”
她總愛這般,活似做賊,躲起來,露出半張臉,自以為安穩了,膽子稍微大了一點,還敢委屈起來,咕咕哝哝地道:“您聲音好大,冷不丁地這麽一叫喚,吓我一跳。”
她抱怨着,小眉頭微微地颦了起來,不自覺地露出一點嬌嗔的意味。
她的眼睛漂亮得驚人,似紅塵春色,又似明月流光,濃到極處,也清到極處,天真而妩媚,偏偏她自己不知曉。
秦玄策望着她清澈的眼神,忽然洩了氣。他不知道方才為什麽惱火,也不知道這會兒為什麽心虛,為了掩飾這種古怪的情緒,他刻意地板起臉,“哼”了一聲,走了過去,一擡手,将阿檀要攀折的那枝白梅拗了下來。
個子高真好,阿檀看得一陣羨慕,冷不防秦玄策将那枝白梅扔了過來。
正正地砸在阿檀的臉上。
“嘤?”阿檀忙不疊地一把抓住,她有些發傻,看了看手裏的梅花枝子,又看了看秦玄策,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又來了,她的長睫毛顫了又顫,像小刷子,不知道在秦玄策身體裏哪個地方刷了一下,癢癢的。
秦玄策竭力保持着嚴厲的神情:“我晉國公府乃高門望族,向來秉承宗法、循禮守正,就是府裏的下人也須得規矩謹慎、進退得體,方不失我世家之風,你看看你,輕佻冒失,胡亂蹦跳,成什麽體統?”
阿檀被說得臉都紅了,拿個梅花枝,想把臉遮住,梅花清冷,嬌顏濃豔,于無意間最是撩人。
她還有個毛病,一害臊,就淚汪汪,水光盈盈窩在眼角,欲滴不滴。
秦玄策看過去更嚴肅了,那神色,好似恨不得抓住阿檀,叫她把“規矩”兩個字寫上一百遍,他的聲音硬邦邦的:“做我家的丫鬟,一定要記住,舉止務必端莊,往後絕對不許再如今日這般蹦跳,聽清楚了沒有?”
阿檀不敢吭聲,把頭點得和小雞啄米似的。
秦玄策矜持地冷哼了一聲,轉身道:“好了,不要玩耍了,回去。”
咦,阿檀眼尖,發現二爺的耳朵居然是紅的。
為什麽呢?阿檀不懂。
但她畢竟是個女人,但凡女人,都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直覺,譬如這會兒,鬼使神差一般,她開口叫住了秦玄策:“二爺……”
秦玄策竟然也應聲停了下來,回過頭來,沉着臉,冷冷地道:“作甚?”
阿檀的小心髒怦怦直跳,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生平第一次出門,就像小鳥脫了籠子,轉了一圈,把膽子給養肥了,她伸出顫顫抖抖的手,指了指那邊枝頭:“想要那個……”
那邊一枝白梅,姿态格外高傲,嶙峋彎曲,枯瘦清麗,生在了樹的最高處。
阿檀原是看中那一枝的,不過實在太高,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但這會兒不一樣了,這裏有個特別高的人。
她笑了一下,嘴角邊兩個小酒窩又甜又深,羞澀中帶着一絲讨好的意味:“那個漂亮,求二爺幫我折取,可好?”
秦玄策差點被這婢子的厚顏無恥氣笑了,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叫我替你做事?”
嗚,好害怕,腿發軟,但是那種奇怪的直覺支撐着阿檀,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嗫嚅着道:“好喜歡……”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人扭扭捏捏,哼哼唧唧,說話聲音比蚊子還小,受不了。他果斷返身,走到那枝梅花下。
确實很高,秦玄策擡頭打量了一下,縱身躍起,出手如風,“咔嚓”一下,折下了花枝,反手一抓,抄在手裏,大步走過去,敲在阿檀的腦袋上,怒道:“好好說話。”
嗚,敲得好重,他手勁真大,有點兒疼,阿檀的小淚花兒又擠了出來,抱着頭,哀怨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咦,二爺不但耳朵紅了,連脖子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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