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夫人微微訝然:“是麽?”
傅老夫人沉吟了片刻,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想不出來,罷了,大約是老婆子眼睛花了,認錯人了。”
傅錦琳目光一動,在一旁溫柔地微笑道:“那婢子容貌生得真好,可見晉國公府果然是大戶人家,就連一個粗使婢子也是這等絕色,叫人驚嘆。”
秦夫人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道:“那個是皇後娘娘賞賜下來的宮奴,現在是我家老二的通房丫頭,不過多生了幾分顏色,性子卻蠢笨,不算什麽。”
傅老夫人聞言,眉頭皺了一下:“倒不是我多嘴,通房丫頭還是要溫存體貼為宜,似這等妖精一般的人物,若勾得主子為她輕狂起來,反而不美。”
秦夫人面色如常,并不言語。
傅錦琳察言觀色,轉而柔聲安撫祖母:“所謂娶妻娶賢,納妾納色,通房丫頭而已,連個妾都不是,就當養只貓兒,供主子逗樂,自然要賞心悅目才好,祖母您迂腐了。”
如此甚好,這女孩兒是個知趣的。
秦夫人這才點頭笑道:“我家老二眼界高,到如今也未成親,是我這做母親的心疼,硬把這丫頭塞給他,待他完婚後,就聽憑他媳婦發落,傅家嬸嬸還能不知道嗎,我們可是守規矩的正經人家。”
傅老夫人這才放心,又展顏粲然:“阿彌別怪我,年紀大了,就愛唠叨兩句,可不是,家裏的小輩們都嫌棄我老婆子嘴碎,罪過了。”
“一樣一樣,我兒子也嫌棄我唠叨。”
秦夫人和傅老夫人相顧而笑,氣氛十分融洽。
紙窗半掩,幾杆瘦竹從窗外斜伸進來,這時節,竹葉的翠色尚淺,有些涼薄的意味,伶仃一兩片飄落在棋盤上。
悟因拂去竹葉,順勢在小尖上落了一個白子,慢悠悠地道:“聽說武安侯府的老夫人今天一早就帶了傅大姑娘守在這裏,專等你過來,大約是借機要和你相看的意思。”
對坐的秦玄策執黑子,迅速地吃掉了悟因的一個白子,冷淡地道:“出家人當靜心修行,你管那些閑事作甚?”
悟因和尚的眉毛和胡子都白了,看過去面容端方,一身仙氣,俨然世外高僧的風範,但其實為人最是诙諧不羁,聞言不以為杵,反而泰然自若地道:“身在世外,心在凡塵,苦衆生之苦,此為大修行,你不懂得。”
他當着秦玄策的面,煞有其事地掐了掐指頭,搖頭道:“依老衲看,這樁姻緣八字不匹,黃犬玄兔相逐,主争鬥之局,不可為。”
秦玄策把棋子丢了回去,似笑非笑的:“傅家得罪你了?上回的雲都公主你可是誇了個天花亂墜。”
悟因俗家姓趙,乃是正正經經的皇族出身,年幼時為病重的皇祖母祈福,自願舍身入了佛門,論起來,雲都公主當以“叔祖”呼之,他誇自家的侄孫女,當然不遺餘力,但今天這個又不一樣了。
悟因身份不同,懂的內情比旁人更多一些,他含蓄地點醒道:“傅侯年少時一戰成名,心高氣傲,為人桀骜不馴,其人雖有才幹,卻不為皇上所喜。”
對于悟因這番評判,秦玄策哂然一笑,不予置喙。
悟因話鋒一轉,又道:“而今傅侯膝下只有一女,後繼無人,皇上念他功勞,暫且無事,若秦傅聯姻,汝為婿,半子也,兩姓所握之兵,幾可傾國,此為上位者之大忌諱,切切慎之。”
秦玄策鎮定自若,連眉毛都曾動彈一下:“不過寺中偶遇一面,你未免想得太多。”
悟因神神秘秘地一笑:“老衲今日觀你氣色,滿面紅光,前庭有桃花色,姻緣星動,命定之人近在眼前,就怕你一個把持不住,犯了忌諱。”
秦玄策一臉不以為然,倨傲地道:“傅氏女子,庸俗脂粉而已,談何命定之人,天下女子于我如草芥,一般無二,有什麽把持不住的。”
說話間,小沙彌進來,言道秦家有婢子,奉了秦夫人之命,給秦玄策送點心過來。
秦玄策略一颔首。
阿檀随後被帶了進來,她提了個湘妃竹籃,怯怯地行了禮。
秦玄策威嚴地坐在上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阿檀暗暗松了一口氣,低着頭,将點心匣子取出,一一擺放在案上。
這邊悟因還要繼續念叨,秦玄策順手将點心匣子推到他面前:“吃,別說話。”
匣子的第一層擺着幾塊小餅,或蔥綠、或鵝黃、或水粉,顏色鮮嫩,各不相同,做成了五瓣梅花的形狀,中間一點朱紅,精美細致。
悟因從來沒和秦玄策客氣過,他拈起一塊,直接放入口中。
“咦?”老和尚嚼了兩下,眼睛亮了起來,幾口吞了下去,馬上拈起第二塊、第三塊……幾乎是一口一個,吃得斯文又迅速。
阿檀在旁邊看得都擔心,就怕老和尚噎住,小小聲地提醒他:“大師,這幾樣點心餡料我多用了松子核仁等幹果,您可吃得慢些,若配上茶水,尤以顧渚紫筍或西山白露最宜,細細品嘗才好。”
悟因從善如流,轉頭對小沙彌道:“我們這顧渚紫筍和西山白露還有嗎?快快沏上來。”
小沙彌依言而去。
悟因溫和地對阿檀道:“這位女檀越生得好樣貌,果然,天公造物頗有偏袒,容貌既美,手藝也巧,這些點心是你做的嗎?十分可口,當年宮中內造點心頭名的老朱,也不過是這等口味。”
阿檀惶恐,細聲細氣地道:“不敢當大師謬贊,我做點心的功夫就是和朱師傅學的,比不過他老人家的手藝。”
秦玄策已經将點心匣子的第二層打開了,信手抓起一個小包子,捏了捏,對悟因矜持地道:“不過幾塊點心而已,有什麽值得說道的,家養丫鬟,不知天高地厚,你再誇她,她都摸不着北了。”
少頃,小沙彌沏了西山白露茶上來,将前面的敬亭綠雪撤了下去。
悟因啜了一口茶,再吃一口餅子,十分滿意,點頭道:“如此甚好,果然更有滋味。”
他吃完梅花餅,又吃了一個小圓包子,順便提了個意見:“可惜皆是甜的,吃多了未免有些發膩,下回過來,多少做些鹹的。”
阿檀垂手站在秦玄策的身邊,搖了搖頭:“那不成的,我家二爺好甜口,我自然要順他的心意,大師若要鹹口,只得叫別人做了。”
她的聲音軟軟的,比蜜漬的餅子還甜。
悟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秦玄策的腰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下巴似乎擡得更高了一些。
悟因口裏說着嫌甜膩,但一點都不影響他繼續吃,他吃了一層的梅花餅、二層的小圓包子、三層的酥皮卷,實在割舍不下,當下放下茶盞,對阿檀招了招手。
阿檀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對,來,過來。”悟因笑得一臉慈祥。
阿檀不動,怯生生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大師叫你,過去吧。”
阿檀這才過去。
悟因上下打量着阿檀。
他看過太過仔細了,眉頭還皺了一下,看得阿檀心驚膽戰的,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怯怯地道:“怎麽了,大師,我有何不妥嗎?”
悟因收回目光,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老衲生平不欠人情,今日既吃了你的點心,就給你看個面相,以為回報。”
大法明寺主持悟因大師,傳聞其天生慧眼,睜眼能知三生因果,時人皆以“聖僧”尊之,雖王公貴族來拜,千金不能得其一谶。
但阿檀卻不曉得,她客氣地回道:“多謝大師父,那很不必……”
悟因捋須微笑,自顧自地說下去:“大法明寺西側二裏地,有一座蓮溪寺,為比丘尼修行之所,寺中主持惠明師太佛法深厚,有大慈悲之心,你若去彼處出家修行,老衲可修書一封代為推薦。”
秦玄策正在喝茶,突然嗆了一下,咳了起來。
阿檀受到驚吓,眼睛都瞪圓了:“不、不,我為什麽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