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青說起來也要笑:“誰能想到呢,秦家的男人個個是猛将,卻吃不得杏仁,聽說從老太公那輩開始就這樣了,二爺吃了那玩意兒,身上要發疹子的,沾不得。”
阿檀認認真真地點頭:“精貴人,精貴毛病,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肯定記得很牢,這樣不行,還有別的,我會的花樣多着呢,不打緊。”
長青請示二爺晚上在哪裏用膳的時候,秦玄策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留在觀山庭。
果然,掌燈時分,小丫鬟們捧着飯食上來了,阿檀也跟在後頭。
先前分明和這婢子說過,沒事不要到他面前來,她卻偏偏總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存的什麽心思?
秦玄策面無表情,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
這位爺又怎麽了,每每見她,臉色都不太美妙,白瞎了他這麽一幅好相貌,看過去兇巴巴的,叫人害怕。
阿檀心裏打鼓,神色愈發嬌怯不堪,低了眉目,只敢偷偷地看他一下。落在秦玄策的眼裏,就成了媚眼婉轉的模樣,大不正經。
好在小丫鬟很快就将飯食在案上擺好了,把秦玄策的目光吸引過去了。
一碗碧畦香稻粳米和三樣菜。
一盤白色的,形如菊花,花瓣細長,層層疊疊地鋪陳開;一盤紅色的,形如茶花,花瓣圓潤,片片交錯;還有一盤金黃的,形如繡球花,一大團簇擁在一起。
精美細巧,宛若天成。
秦玄策不動箸,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阿檀,目光嚴厲。
總擔心她又做出什麽奇怪的東西。
阿檀馬上讀懂了他的眼神,溫順地禀道:“如今初春時令,合着要餐花飲露,白色的是玉蘭白鳜,玉蘭花苞和鳜魚肉蘸了蛋清煎煮的,紅色的是紅燒豕肉,切成了花瓣的形态,用了玫瑰花醬,酸甜口,黃色的是蝦仁切花,裹着鹹蛋黃炸出來的,這道菜沒有用花材,不過撒了豆蔻和辛夷粉末,有花香氣。”
她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臉上不自覺笑了起來,微微地歪着頭:“這是我專為二爺用心做的,二爺嘗嘗看,口味可還合您心意?”
秦玄策這才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還會露出兩個小酒窩。
他想起了她立在玉蘭樹下的姿态,平心而論,春色繁花皆不如她。雖然姜氏說過,那是盧曼容慣用的手段,但秦玄策對此沒有絲毫印象,唯有今天,在橋上望去,花樹人影,灼灼入眼。
阿檀的聲音總是軟軟的,大約連她自己也不覺得,帶着一點魅惑的意味:“時間倉促,來不及細心準備,先這幾樣,待過兩三天,叫人去采辦些當季的花草來,我給二爺做個繁花盛宴,可好?”
秦玄策面色如常,未置可否,拿起筷子,逐一嘗了幾口。
玉蘭白鳜爽滑鮮香,咬下去,清新的花香在唇齒間綻開,風味甚是獨特。紅燒豕肉不知道怎麽做的,薄薄的一片片,豐腴爽口。而那蝦仁,外酥內嫩,濃香馥郁。
如此美味,令人愉悅,秦玄策突然覺得面前這婢子看過去有點順眼。
她羞澀地望了過來,緊張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濃密纖長,尾梢還微微地翹了起來,就像小刷子,不自覺地撩了一下。
不,他收回剛才的想法。
秦玄策的手停了下來,面色淡淡的:“還不下去?”
“啊?哦。”阿檀有點失望,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
秦玄策不知為何,竟然松了一口氣,豈料他的筷子剛剛重新拿起來,就聽見阿檀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
“二爺……”
阿檀從門扇邊探出半張臉,她總喜歡趴門縫,似乎這樣會安全些:“明天,可以帶我一起去大法明寺燒香嗎?”
“為何帶你去?”秦玄策聲音冷漠。
阿檀的腿腳有些發軟,又把身子縮回去了一點點,但心中的渴望終究占據了上風,她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道:“嗯……聽說大法明寺有一片梅林,這時節,還有最後一波梅花未謝,我去摘些回來,給二爺做梅花酒釀,佛寺、殘雪、梅花,做出來的酒釀有世外仙氣,格外好喝,真的。”
這話說得她自己都沒什麽底氣,但已經是她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借口了,沒辦法,她就是這麽笨,不懂得哄人。
果然,秦玄策冷淡地道:“我不是附庸風雅之人,不喜花花草草的,你不用成天折騰那些虛頭,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阿檀失望極了,低下頭,悶悶地“哦”了一聲。
好可憐,看過去就像一個糯米團子快要融化了,軟乎乎,蔫巴巴。
秦玄策覺得自己不該擡頭,不該多看她一眼,但他無意間這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繼續端着一臉冷峻的表情,硬邦邦地道了一句:“明日辰時二刻出門,記得早起。”
阿檀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來,桃花眼睛彎彎的,宛如盛了一汪春水,“是,謝二爺。”
她不知道是害羞還是歡喜,捂着臉跑了。
秦玄策覺得天氣好像有些熱起來了,手心微微地出了一點汗。
時值早春初令,空山寂靜,古寺禪音,僧人在佛堂裏敲着木魚,喃喃地念誦經文,偶有鳥語一二,風從山外來,隐約有梅花香氣,而轉角石階上,卻有青苔痕跡。
大法明寺位于長安城北,地處僻遠,是為百年名剎,歷代多有大德高僧,如今的主持悟因大師更是出身皇族,世人傳聞其通曉命理,能證大智慧因果,備受推崇,時多有達官顯貴往來其中,倒是尋常百姓不敢登臨寺門了,故而很是清靜。
到了大法明寺,仆從們皆候在大雄寶殿外,秦夫人自帶了秦玄策進去,命兒子跪下,認認真真地磕頭燒香。
秦玄策勇武剛硬,在疆場上殺人無數,本不信鬼神之說,但自從父兄亡故之後,每每秦夫人叫他同來燒香,他無不依從,無他,但為寬慰老母之心。
可是如今天這般,他就有點不能忍了。
秦夫人跪在佛像前,拜了又拜,先是謝了菩薩庇佑兒子平安歸來,然後就開始唠叨。
“菩薩在上,救苦救難,保佑我早日抱個大孫子……不,孫女也好。”秦夫人抹了一把眼淚,主要是做給秦玄策看的,“我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懂事的走了,剩下一個糟心的,年紀一把了,也不成家,說他不聽,還要氣我,我心裏苦啊,是我沒把他教好,我對不起秦家的列祖列宗,對不起老爺……”
秦玄策冷靜地提醒:“母親,家裏還有三弟。”
“閉嘴。”秦夫人瞪了兒子一眼,“我在和菩薩說話,你不要插嘴,老三不是我生的,不相幹,我只想抱自己親生的大孫子,你別扯其他的。”
秦玄策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
秦夫人對着佛像繼續念叨:“求菩薩慈悲,早日為吾兒指點姻緣,我所求不多,無論哪家姑娘,只要他能點頭應允即可,當然,最好那姑娘家世般配、容貌端莊、性子溫存、知書達禮、好生養……”
哦,所求不多,秦玄策聽不下去了,默默地起身,想要出去。
這個時候,大殿內又進來一群人。
當先的是一個白發老婦,錦衣金佩,旁邊一個妙齡少女扶着她,身後簇擁着大群仆婦,伺奉拂塵、巾帕、水瓯等物,赫然顯貴做派。
那老婦人年紀雖大,眼神卻好,一見秦夫人便出聲招呼:“這不是阿彌嗎,巧得很,今日居然在此偶遇。”
阿彌是秦夫人閨中小字,如今已經鮮少有人會這樣喚她了。
秦夫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熟人,她客氣地迎了上去:“有些日子沒見了,傅家嬸嬸看過去依舊康泰矍铄,倒似越活越年輕了。”
秦夫人雖然在秦府被稱為“老夫人”,那是因為如今當家的是她兒子,實際上,她自己年不過四旬而已。而眼前這位傅老夫人,那真是老了,足足比秦夫人大了一個輩分,秦夫人一向以“嬸”呼之。
傅老夫人的長子武安侯傅成晏,當年與秦家的老國公秦勉并稱大周兩大悍将,一守北塞,一征西境,為朝廷開疆擴土,立下不世功勳,時人稱“世有傅秦,國祚方熙”,傅姓尚在秦之上。
而如今,秦勉戰亡,傅成晏長駐西疆,十幾年未歸長安,所謂“傅秦”之名,京城百姓已不複提起,令人感慨。
傅老夫人臉上滿是皺紋,笑起來跟菊花似的,轉頭對身邊的少女道:“琳娘,快去見過秦家伯母和世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