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庭院靜深,亭臺樓閣隐沒在枝葉間,露出了一點青色的檐角,檐角下花樹婆娑,更有幾株玉蘭橫斜于曲徑幽處。
時值早春,天氣乍暖還寒的,花尚未開,只在枝頭綴着嫩生生的苞芽兒,似玲珑象牙,含羞不語。
樹下有一豆蔻少女,正踮着腳尖采撷花苞,清姿曼妙,宛然如畫。
從石橋上望下去,但見她身段婀娜,前方高聳,後方圓翹,羅裙袅袅,裹着一身曲線玲珑,中間勾魂奪魄一把小蠻腰。
隔得有些遠,其實她的容貌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只覺得一團春光氤氲,似桃花夭夭,灼灼其華。
如此妙人,無怪乎秦方賜看直了眼。
姜氏在府裏是個八面玲珑的人,連帶身邊的丫鬟都是府裏的包打聽,她使了個眼色,丫鬟會意,立即過來附耳說了兩句。
姜氏聽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哦,原來那個就是昨天母親指派給二伯的房裏人啊,你看什麽呢,好沒規矩。”
秦方賜觑看了秦玄策一下,見二哥臉色平常,美色當前,他的膽子肥了起來,端着一臉正色對姜氏道:“你這就不對了,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見此美景佳人,如遇春花、如賞秋月,發乎自然,怎可以小人之心度我?”
姜氏“啐”了一聲:“什麽美景佳人,這種半道偶遇的小把戲,不是曼娘表妹慣用的手段嗎,只要二伯在家,一天之內總得遇上一兩回,我見得多了,這丫頭不過拾人牙慧罷了,算什麽新鮮?”
秦玄策不動聲色,看了姜氏一眼。
秦方賜知道不妙,不待秦玄策開口,就替他訓斥姜氏:“不會說話就別說。”
姜氏一時氣憤,在秦玄策面前忘了分寸,此時回過神來,趕緊讪讪地閉了嘴,退後了兩步。
這邊橋上聲音大了點,終于驚動了阿檀,她回眸望了過來。
秦玄策矜持地收住腳步,微微側過了身。
但是,阿檀只是看了一眼……真的只是一眼而已,一看到秦玄策,她就跑了,撩着裙子,慌慌張張的,好似後頭有狗在攆她似的,連采撷的花苞落了一地都來不及收拾。
秦方賜“咦”了一下:“二哥分明就在這裏,她怎麽就走了?莫非是欲擒故縱之計?”
秦玄策的面色還是淡淡的,喜怒莫辨,只是說了一句:“閉嘴,不會說話就別說。”
周圍的氣氛明顯沉了下來,秦方賜吓得抖了一下,二哥片刻前分明情緒甚佳,怎麽一下子就變了,真叫人奇怪。他不敢再多說,低下了頭,但想起了方才樹下的翩翩佳人,心裏卻癢癢的。
觀山庭的小廚房修葺得方正寬敞,高爐大竈,鼎鬲釜甑一應俱全,昨天仆婦們幫着收拾了一下,如今幹淨又透亮。大木桶放在竈下,裏面活魚游動着,發出潑剌的聲響,透着一股人間煙火氣,叫阿檀十分滿意。
她心生歡喜,臉上不自覺地帶了盈盈笑意,瑰姿明豔,直令一室生輝。
長青暗暗念佛,都不太敢正眼看她,心中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這般美人本應置于金屋玉樓,虧得自家二爺狠心,居然把她打發到廚房裏來幹活了,真真暴殄天物。
但阿檀卻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她在打理采到的玉蘭花苞,方才忙亂中掉了不少,只得一小捧,她格外珍惜,細心地用鹽揉搓了一下,倒入碗中,打上了雞蛋白浸泡着。
長青蹲在一旁,好奇地張望:“阿檀姑娘,你在做什麽?這玩意兒能吃嗎?”
“自然能吃,味道好着呢。”阿檀手裏忙活着,細聲細氣地道,“玉蘭花瓣最是豐腴肥厚,這節令才是花骨朵兒,格外脆一些,待會兒裹着蛋清炸一炸,又香又嫩。”
長青啧啧道:“聽過去就稀奇,宮裏出來的就是不一樣,我們家的廚子可不會整活這些花樣,正好,陶嬷嬷叫你做些糕餅明天要用,你得多費點心思……”
話才說到一半,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有人連個招呼也不打,直接走了進來。
長青回頭一看,趕緊起身迎了上去,賠笑道:“三爺,您怎麽來了?”
秦方賜卻不理會長青,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阿檀,一臉贊嘆之色,連連點頭:“果然,著粉太白,施朱太赤,嫣然一笑,足以迷惑陽城,古人誠不欺我,今日始信世間有此殊色。”
這位三爺雖是個武人,但卻愛學那些個什麽魏晉文人風氣,很有些風流不羁,平日連姜氏都管不住他,長青也不好勸,只好委婉地道:“三爺,廚房髒亂,仔細污了您的腳,二爺這會兒在書房呢,我帶您過去。”
秦方賜擺了擺手,還是看着阿檀,笑吟吟地道:“這小娘子煞是可憐,只怪二哥沒有憐香惜玉之心,憑地美人,怎麽做這粗活,大是不妥,不若這樣,三爺我房裏還缺個研墨添香的丫頭,我這就去禀明二哥,你日後跟了我去,斷不會受這般委屈。”
阿檀的臉漲得紅紅的,她生性害羞,連看都不敢看秦方賜一眼,只是低着頭,從水桶裏撈起了一只鳜魚,轉手抄起一柄長刃廚刀。
這小廚房裏的器具都是簇新的,刀子閃閃發亮,看得秦方賜有些心驚,眉頭皺了一下:“怎的,莫非你還不願意嗎?”
鳜魚足有一尺長,被人從水裏撈了出來,拼命掙紮着,在案板上叭嗒亂跳,發出很大的聲響。
阿檀默不作聲,單手按住了魚身,另一手持刀一轉,直直貫入魚頭,順勢一剖一拉,着力精妙,“刺溜”一聲,只一刀,整條魚從頭到尾被切成了兩片。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阿檀手裏的刀轉了一下,銀光中帶着血水,她的聲音還是軟軟怯怯的:“三爺說什麽,我聽不懂,二爺指派我在廚房裏做事,我只聽主子的,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秦方賜看了看那鳜魚,魚尾猶在擺動、魚嘴猶在張合,魚眼睛還是锃亮的,瞪着秦方賜。
好好的一個美人,誰教她殺魚宰雞的?真是大煞風景。
秦方賜好似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呆滞了半晌,悻悻地道:“不,我沒說什麽,忙你的去吧,我這就走了。”
秦方賜拂袖而去。
長青在後頭目送他走遠了以後,湊到阿檀面前,驚嘆道:“嚯,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幾分本事,這麽老大一只魚,這一刀下去,咔嚓,幹淨利落,啧啧,難怪三爺要被吓跑了。”
阿檀換了一柄細刀,利索地劃過魚身,魚鱗落下,簌簌如雪片。
她笑了起來,羞澀裏帶着點小小的得意:“那是自然,我手藝可好了,我大師傅誇過我,天生就是吃這個飯的,比旁的姑娘強太多。”
這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嗎?明明生了一幅絕色豔容,非要擠到廚房裏做事,這姑娘,雖然臉蛋生得很美,腦袋瓜子卻有點不好使,可惜了。長青搖了搖頭。
阿檀一邊收拾鳜魚,一邊随口問道:“對了,長青哥,你方才說,明天要做點糕餅,是誰要吃這個,口味如何,喜歡甜口還是鹹口?”
長青答道:“這是府裏的慣例,每回二爺征戰平安歸來,老夫人都要帶他去大法明寺燒香,拜謝菩薩的保佑之恩,陶嬷嬷總叫下面做些素食點心帶去,供主子在外食用,大廚師父的口味也吃膩了,陶嬷嬷這回叫你試試手藝,你可得好好做,別給她老人家丢面子。”
阿檀聽得心裏一動,停下了手:“去燒香嗎?長青哥,你明天也一塊兒出去嗎?能不能……”她扭捏了一下,紅着臉,怯生生地道,“把我給捎帶上?”
長青訝然,抓了抓頭:“這我可做不了主,要問二爺的意思,何況,大法明寺又不是玩耍的去處,有什麽值得去的?”
阿檀神色黯淡了下來,輕輕地道:“我從來沒出去過,也不知道外頭的天和地是怎生模樣,若是能讓我出去看一眼就好了。”
長青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阿檀說的“從來沒出去過”是什麽意思。
她出生就是個宮奴,從未踏出禁庭一步,如今到了晉國公府,深宮到侯門,一樣幽深似海,對她來說,還是走不出去的這一方世界。
長青有些恻隐,但他也是下人,不便多說什麽,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硬生生地把話題扯開去:“對了,我們家二爺愛甜的,老夫人愛鹹的,明天的點心,你看着辦,多少都做幾樣。”
阿檀抿嘴,淺淺地笑了笑:“二爺愛吃甜的?看不出來呢。”
長青故意要逗樂阿檀,他擠了擠眼睛:“二爺嘴巴刁着呢,太甜太淡都不行,只愛一絲絲,要恰到好處,實在是個難伺候的主子,不如我們就別管他了,多做幾樣鹹口的,讨好老夫人才簡單些。”
“那不能,二爺是我主子,我自然要一心一意為他着想,你放心好了,我做一水兒的甜口,酒釀甜橙、蜜漬芙蓉包子、杏仁核桃糕、酥瓊葉,總得有一兩樣叫二爺喜歡的。”阿檀的聲音軟軟的,甜得像蜜一樣。
長青聽了,趕緊擺手:“其他可以,這杏仁核桃糕萬萬不可,你既在廚房做事,須得謹記在心,雖然二爺愛吃甜口的,但吃不得杏仁,采辦的人固然不敢把這玩意買回來,但我還是要和你囑咐一聲,以防萬一,別出岔子。”
阿檀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道:“還有這等忌諱,真稀罕,這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