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存舊憾缱绻,不知春
兩人一路南行,入得江南境地時正值四月的好春光,垂柳茵茵抽枝,碧色惹眼,杏花簇簇擁暖,繞徑暗香。擡頭一片無雲晴空,伴着微暖的春風,叫人欲醺欲醉。
許命到底年輕,又從未來過這等風光秀美之地,一路不住地東張西望,住店打尖時只要聽到有人談論本地名勝便立馬豎起耳朵,在店小二上前介紹攀談時卻冷着一張臉也不擡頭搭理。看到他明明新鮮得很,卻死忍着不發一言的模樣,慕容複只做不知,只時不時地挑些當地風俗精致的典故講給他聽,每每聽得許命兩眼放光,絕美的容貌映得春光也失了顏色,慕容複卻笑笑,替他把頭
上的風帽拉低,遮住那驚鴻般的豔光。
終到蘇州城外,湖面在柳枝的掩映裏時隐時現,粼粼波光如少女看到情人的眼波一般溫柔動人。許命跟着慕容複沿湖繞過衆多靠在岸邊的小舟,一路西行。
突聞一衆吳侬軟語中夾雜一句惡狠狠的老婦咒罵,突兀刺耳。許命腳步一頓。
由于前世眼盲,這一世的慕容複耳力猶佳,非但聽到了咒罵聲,還聽出了那老婦的來歷。他擺擺手示意許命不要聲張,一面拉着他閃身避到柳蔭下。
只見岸邊一女子半蜷半卧,一身黑衣盡濕,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一般,緊緊地貼在身上,曼妙的身姿毫厘畢現,只看側臉就能見其秀美清麗宛如湖中谪仙,只是那女子弓着身子不斷地咳水,身下一大灘水漬,狼狽異常。身旁的兩個老婦一個身形高大如壯漢,另一個佝偻着背拄拐而立,都一臉的戾氣,正指着那黑衣女子一口一個小賤人罵得歡。
高大老婦惡聲惡氣地道:“不要臉的小賤人一臉的狐媚樣做給哪個賊男人看,上次讓你跑了算你運氣,居然長了膽子找上門來,驚了夫人是你自找死路。今天你瑞婆婆就劃花這張臉,看看你還能勾引哪個畜牲去。”邊說邊摸出一把短匕,要去劃那女子的臉頰。
那女子雙眼緊閉一言不發,咬着牙關微微顫抖,不知是冷是怕。
慕容複見到那張半仰着的側臉,心裏某個角落突然一顫,隐隐浮現起一個一身火紅的影子來。忽然感到身後的許命輕輕扯了扯他的袍袖,眉頭微微一皺,反手按住他的手。
佝偻的老婦拉住瑞婆婆道:“慢着,先扒光這小蹄子扔到水裏去,讓大家夥兒都看看她是個什麽貨色,再劃花臉送到柳巷裏去,要勾男人自然要到勾男人的地方,千人騎萬人摸,看她還能裝出這幅貞潔清白樣子來。”
女子聞言終于睜開眼,向後縮了一下,恨恨道:“你們殺了我吧。”
瑞婆婆陰森笑道:“你沖撞了夫人哪有那麽容易就能死得那麽幹淨。”
女子臉色一片慘白,牙關咬得再緊也控制不住眼角兩行清淚滑落。
許命突然出聲叫道:“公子……”
“什麽人,鬼鬼祟祟,出來。”這一聲“公子”立刻讓兩個老婦注意到柳蔭下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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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複望着那女子有些出神,被許命的叫聲驚醒,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拂開許命抓着他袍袖的手,從柳蔭下慢慢走出來。
看清楚從暗處走出來的人後,那佝偻着腰的老婦冷笑道:“我當時哪裏來的小狗要多管我們老婆子的閑事,原來是你這不識相的小子。”
瑞婆婆接道:“臭小子,你速速把我們小姐交出來,要不然休怪我們不客氣。”
慕容複垂下眼簾,及時蓋住一閃而過的殺意,道:“表妹不在家?”
跟在一旁的許命心裏一格登:難怪公子不願出面,原來根本就認識的,還是表親。想到極度護短的慕容複在他出聲時淡淡看他的一眼,許命突然覺得背上一緊,頭垂得更低。
瑞婆婆道:“少假惺惺的,定是你花言巧語将小姐拐騙暗藏起來,今天你要不将人交出來,敬酒不吃吃罰酒,就怪不得我們不照顧你面子。”
慕容複勾起嘴角,像看個笑話一樣的看着她們道:“真是家有惡奴,家宅難安啊。”他看了一眼仍躺在地上不得動彈的黑衣女子,似乎被卸脫了關節,真真是連求死不能。年輕的眉眼,清麗絕倫,雖不複濃妝,唇角的狠倔卻熟悉得讓他心顫,竟不敢與她視線相觸,背過身去,一見到那兩名老婦,臉色一沉,道:“兩位既然那麽想把人扔到水裏去,不如自己先試試水夠不夠深。”說話間,身形一閃,欺到佝偻老婦面前,只一瞬,就聽到“撲通”一聲,那老婦,就連人帶拐,被他扔進湖裏,一聲驚呼尚卡在喉間,就被嘴裏灌入的湖水阻斷,幾個沉浮就不見了蹤影。
瑞婆婆沒料到慕容複手腳這麽快,此刻剛反應過來,又驚又氣之下,指着慕容複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反了天了,老婦要禀明夫人,看你還……”
慕容複冷笑道:“死不悔改。”舉手間又是“撲通”一聲,罵罵咧咧的聲音一下便沒了聲息。
那黑衣女子眼見突變,眼睛睜大,看着慕容複走到她身前,似乎吓得說不出話來,緊接着“黑甜”一麻,昏睡過去。
許命見慕容複神色複雜,心裏叨念着是禍躲不過,硬着頭皮湊上來問道:“公子,這姑娘怎麽辦?”
慕容複目光一閃,從那女子臉上收回來,又橫了他一眼,徑自走到水邊,果然見岸邊靠着一葉小舟,顯然那女子是被卸脫了關節,浸在湖裏拖過來的,從曼陀山莊出來的話,一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不禁自語道:“她雖心思不重,鬼主意卻極多,行事也老辣,又幾時會吃這樣的虧?”長長呼出一口氣,回頭快步抱起那女子,躍上小舟,對許命道:“什麽怎麽辦,想救人的是你,現在救都救了,自然要負責帶回去把人醫好。”
窗外繁花似錦,碧柳依依,窗內美人初醒卧榻,何曾熟悉的一幕。
床上昏睡的女子,清月輝照般明豔的容貌讓人移不開眼,慕容複卻似乎不敢去看。前世對于那個女子的癡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明明只想刻意接近,偏偏貪戀她如春草般的清新氣息,仿佛她能沖淡自己生命裏的陰暗,卻生生被牽着一步步直到萬劫不複。
可現在榻上的這張臉,即使在那短短的複明期間,他也很少仔細去看,只記得那紅衣濃烈,肆意張揚的美,纏繞他直到今世。無人細想時才發現,竟然已經勾勒不出的那勾人眉眼,不免遺恨萬千。真當這張臉出現在面前時,哪怕只是側臉,那狠倔而不回頭的清淚瞬間便暈染出遺落心頭的血鳳凰,他的血鳳凰。
許命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副情景。一向沉穩的慕容複神色迷離地看着那個萍水相逢救回來的女子,手指緩緩滑過她的眉眼,連他進來都渾然不知。
許命眼睛一亮,心道:“這姑娘長得這麽漂亮,難怪公子終于動春心。”腳下一步一步輕輕地移回門口,伸手在門框上敲了敲。
聽到敲門聲,慕容複猛然回頭,眼裏的殺氣吓得許命一顫,舉在半空的手不知是該放下還是繼續再敲一下。
只一瞬,慕容複便收斂了神态,淡淡問道:“什麽事?”
許命眼珠子一轉,問道:“公子,這姑娘是不是該醒啦?”慕容複道:“你是大夫,怎麽倒問起我來了。”許命吐了吐舌頭,心裏腹诽:“還不是你把人點暈的。”口裏卻故意自言自語道:“這姑娘身上的內傷倒是小事,只是肝氣似有不暢,這總是暈着,‘期門’不通,‘合谷’不暢,容易拖成長病。”邊說邊把一根根寸許的銀針刺入那女子身上。這女子手腳關節被卸脫,加上些許內傷其實已無大礙,只是她心力勞損巨大,心脈不暢,之前又經過長途行路過于疲累,加上落水受了寒,這才看起來病勢沉沉。這兩天許命每天都來診一次脈,以銀針度穴之術,替她調理體質。
慕容複給許命讓出位置,走到窗邊。窗外碧波□,遠處荷葉連天,青嫩無邊。榻上女子呼吸一沉,輕哼一聲,在許命針下醒轉過來,發出一聲驚呼。
慕容複突然有種不敢回頭的感覺,怕看到那雙顧盼生姿的黑眸中會流露出驚心動魄的脆弱,前世倒在他懷裏的血鳳凰那種認命而絕望的笑容仍在刺痛。可是,蕭廷也好,慕容複也罷,總是逃不掉的,也不可能逃。
只聽許命勸慰道:“姑娘安心。”那女子厲聲喝道:“滾開。”手一揮,“嗖”的一聲,一支短箭射向許命心口。許命正在為她紮針,兩人相隔極近,這一箭來勢又快,許命只看見眼前藍陰陰的箭頭一閃,絲毫來不及閃避。慕容複臉色一變,急忙轉身把許命往後一拖,長袖揚處,在毒箭上輕輕拂過。毒箭像是活的一般,立刻掉頭向那女子飛去,“奪”的一聲,擦着她剛剛揚起的臉,釘入床頭。感覺到慕容複身上瞬間透出的殺氣,許命忙七手八腳地拉住他袍袖,說道:“公子別惱,我沒事。”慕容複轉頭看許命白着張臉,極美的眉梢略帶驚惶,其他倒也無礙。再去看那女子,一襲黑衣如霧,膚色蒼白如雲,一雙黑眸清亮,也帶着驚惶,到底是被那回頭箭吓到了。至于脆弱之類,卻全無所蹤。
慕容複不禁笑了一下,自嘲自己這些年終擺脫不了那些記憶。雖是自嘲,一身的冷厲殺氣卻随着這一笑春風解凍般地消散無蹤。
那女子眼中的驚惶散去,冷然道:“你出手救我,有什麽用意?”
慕容複道:“救命之恩,姑娘卻以毒箭相報,又是什麽用意?
那女子道:“姑娘我想殺就殺,用不着你管。”
慕容複微微一笑,接口道:“在下想救就救,也不勞姑娘費心。”
那女子被慕容複連頂兩句,心中惱怒,冷笑道:“你得罪了那兩個老婆子,将來被人大卸八塊的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慕容複故作無奈地一攤手,笑道:“得罪都得罪了,莫說将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胡逞英雄……”她本來還要再冷言冷語幾句,不知為何看到眼前人和煦的笑容,卻說不下去了,停了一下,改口道:“你要活命也有辦法,去找曼陀山莊姓王的,好好的磕頭認罪,說不定她心情好能放過你……”看到慕容複聽到曼陀山莊一下子斂了笑容,一雙眸子變得深沉沉的,看得她心頭一跳。
隐約的寒意也只是一瞬,随即便又挂上那柔和笑容道:“不過是兩個惡奴罷了,誰想要我的性命,憑本事來取好了。”語聲微微一頓,又道:“不知道在我被大卸八塊之前,是否有幸能知道如何稱呼姑娘。”如此言語,才一如前世,本就是他拿手。
那女子道:“有什麽幸不幸的,我叫木婉清,你要是枉死了想找我報仇盡管來找,要是想把我交給那些奴才也随你。”
慕容複卻眉梢一挑,接道:“在下慕容複,木姑娘要是再遇到曼陀山莊的惡奴盡管讓他們來找我。”後半句的語氣和木婉清前面一句一模一樣。
木婉清又被頂回一句,心中怒極,眼前這始終帶着和煦笑容的溫潤男子突然變得異常可恨,可那短箭還觸目驚心地釘在床頭,明知自己奈何不了他,只能恨恨道:“果然世間男子都可惡。”說着掙紮着要下床。
慕容複還想逗她,問道:“木姑娘哪裏去?若想謝在下救命之恩,不妨等身體好了再謝。”木婉清冷然道:“又不是我求你救我,為什麽要謝你,我現在要走,你還想攔我不成?”慕容複道:“這裏離蘇州城最近也要四九水路,無船無槳,莫非木姑娘真是天上墜落的仙子?除了這絕世的容貌,還有飛天的本領?”木婉清性子再冷,終究是個妙齡少女,也有愛美之心,雖經得段譽那段波折,那書呆子雖也贊過她容貌美麗,可一張口就引經據典,她聽得似懂非懂。慕容複将她比作天上仙子,她确實聽懂了,不禁面頰飛紅,不知是惱是羞。
這時門外似乎有個人影站了一下,慕容複的笑容微微一冷,說道:“阿許,替木姑娘診脈。”一直沒說話的許命好像剛才那一箭根本沒發生過一樣,面色不改地從桌上錦盒中取出一塊絹帕,恭恭敬敬應道:“是。”
慕容複手指一鈎,拔起床頭板上的毒箭,随手丢在地上,對木婉清道:“玩笑話,木姑娘切勿當真。你身體初愈,不如再留兩天安心休息,兩天後許命送你到蘇州城。可好?”臨走到門口他還不忘再補充一句:“都是玩笑話,只最後一句是認真的。”
木婉清怔怔地看着許命目不斜視地将絹帕覆于她右腕上後,正襟危坐地放上手指……診脈。最後一句?哪一句?送她離開還是她容貌絕世?混不覺面紅過耳。
------------------------------畫外音之許命獨白----------------------------------
春天到時,萬物滋長啊,連公子都長出春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