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紅(十四)
多的是想不到。
比如,時隔八年,湖邊的垂柳還是像那晚一樣,蕭瑟的低垂着眉,冷風扒光了它的葉子,只留下失去肌肉的骨骼。遠處鮮紅的餘輝已經爬滿了金色的塔尖,你又站回到了那潭深灰的湖邊。
又是一個初冬。
你記憶裏的,那個夜晚,那個咫尺之間的白衣男人,而此時,物是人非,遠隔重洋。
一萬公裏,十五小時,白晝黑夜,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是兩塊無法接壤的土地。
“我回來了。”
風還是那時候的風,樹還是那時候的樹,對于它們來說不過時光回眸,寒來暑往,秋收夏長,枯枯榮榮,八載而已。
而那時候的人,也随之靜止,他們被定格的也不過八年前的模樣,只是表象上多了幾道歲月的刻畫。
你望着那千載不移,湖水一般靜止的一切。
已經繞了四分之一個地球,她們還是當年的模樣。
而你,那雙被湖水浸濕的雙腳,最終還是站回了這裏。
就像你一意孤行的要有些變化,但它們沒有一件是過你之手而來,生活的清閑,物質的豐盈,又憑什麽期待它是如你所願。
在太晚了之前,那輛從隆冬而來北上的列車。
這座城市的變化簡直令你咂舌。
那樣的節奏仿佛所有的人都被上了發條,連時間也是被折疊的一晝一夜合成了兩個白晝,時時都是燈火通明。
你望着高架下如梭的車燈,恍惚的不知身往何處。
這才是一塊遍地機遇的土地,它剛剛崛起,一切都是飽滿而激情的。
你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座城市的付出與收獲是那樣的對等,人與人是那麽疏離。
你沉迷在這鋼筋混凝土的冷靜與漠然中,你樂于這樣的相處。
而那塊地方,你想,你已經堅牢到沒有人可以得走進來。
那是完全為自己而活的半生,在這匆忙和冷漠的土壤裏。
人生來就是孤獨。
總會死的,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既然只有一個人生,一切都是匆匆而過,那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就像你的出生,是極其偶然的發生,又何必要為這偶然尋得意義呢。
這不是太苛刻?
人人都知生死,卻不知生而必死。
那些羁絆。
你合上杯蓋,望着遠方高樓下的流光。
後來你也去看過她,在那個破敗的小院。
那是一個空氣中都飄着潮濕的城市,你成長的地方。
巷子裏隐隐的黴味,無不述說着它的古舊。順着黴擴散的方向,那是一個更深的,被定格的世界。一切除了更老些、舊些,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還是那間随時仰頭都能接住灰塵的小屋,四面的牆皮早已剝落完全,袒露出并不整齊的青磚。
你擡頭,天花板上橫行的水管嘩嘩而過,“垛垛垛”隔着樓板耳邊響起刀刃與墩板撞擊的聲響。
你伸出手掌輕輕的撫在那堵衣不蔽體的牆,那時候,肌膚之間也算是彼此坦誠相待過。
應該是很久再沒有除你之外的人走上這道樓梯了。
你剛走到第三階,面前的光被擋住了,你擡頭,一個巨大的黑影。
盡管你已經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當那比記憶裏還大了幾分的黑影出現。你擡頭,怔怔的望着眼前這個手提菜刀的女人。
她的眉眼低垂着,臉頰腫脹的随時血肉橫飛的炸開。
多少年了,你們第一次以這樣的距離相見。
這樣的一個女人。
你們是如此熟悉又不熟悉的。
隔着那個男人,那個不合時宜的男人。
曾幾何時,你就觊觎着,觊觎她身邊那青煙一樣的男人。在無數被夜色蒙住眼的夜晚,他都從她的身邊離開,你們擁抱在一牆之隔的小屋裏,你親吻着,擁抱着他。那其中,是不是也帶着一絲她的氣味。然後,他又裹滿你的氣味回去,躺回她身邊,這樣彼此交換的親密。
眼前尊鐵塔一樣的身影,而現在只有她了,你突然覺着與她有着格外的親近。
而對于她,你只是一個将他丈夫偷走的見不得光的小偷,如今這個小偷送上門來和她一起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白皙的皮膚,纖細的四肢,尚還年輕姣好的面容。
你想,這都不敵她擡起鐵棍一樣的手臂,手起刀落。
她也楞神的望着你。
“你找誰。”
她抹了一把臉,直接了當的問。
她開口你便你慌亂了,你心虛的,即使你知道,她并不知道你的樣子。
“我是白老師的,學生。”
“學生?”
她緩緩讓開一條道,疑惑的打量着你。
“他早不在了。”
“阿。”你撩起額前掉落的頭發故作驚訝的回答。
“我不知道。”
你支吾着,腳懸在半空,往前還是後退,要不就這麽算了?
“進來吧。”她替你做了決定,或者說是命令。
一邊将刀背在身後,朝你揮揮手。
你只能跟上,這不就是你來的目的?
“他早走了,沒有再回來。”
你小心翼翼的跟在她的身後,刻意的保持着一臂的距離。
“喔。”
緩緩的打量着屋裏的陳設。
“你是他之前的學生吧。”
她突然轉身。
你驚得一怔,下意識地躲開将來的黑影。
“對。”
你慌忙解釋道:“很久之前了。”
“哦,那難怪。”
她望着你驚恐的臉,擡擡手裏的菜刀,笑笑,咣當放下。
“随便坐吧。”
你靠着椅背試探着坐下。
“他走了,跟一個學生。”
“喔。”
你低頭按住膝蓋掩示住肢體的失調。
“那師母你,一直在這兒嗎。”
你有些試探的,像解開一塊長在肉裏的紗布,這是怎樣一塊由自己而起的傷痕。
你怔怔的望着,如果此時她暴起,你緊緊的捏住椅子把手。
“日子總是要過的。”
“你吃飯了嗎。”
她無波瀾的,反倒顯得你大驚小怪。
你擡頭望着她被擠壓變形的五官,看不出她臉上表情的變化。
她往圍裙上擦擦手,一邊往廚房走去:“坐下來一起吃吧。”
“将就一下。”
她懷裏的搪瓷盆正冒着熱氣。
你微微的挪挪,這個碗熱菜要是潑到臉上?
你下意識的低頭,想着将怎麽擋開。菜盆重重的落聲,你望着穩穩貼在桌子上的碗底,松了一口氣。
未曾想過,有一天自己居然會和這個女人坐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一張桌子上吃飯。你想她也想像不到的,對面的你和她丈夫也同樣的坐在一起吃了八年的飯。
飯菜很簡單,一菜一湯。
老式的搪瓷碗,邊緣磕破了露出來黑色的裏,碗底盛放的大牡丹花,這樣老的物件,你倒覺得格外的親切。
你呆呆望着搪瓷盆裏的菜,老白剛來的時候,一上午的時間你也只能捯整出一道菜。
“那你一個人?”
你将筷子握手裏,輕輕的垛垛。
“一個人。”
她頓頓,夾起一大筷子菜按進你碗裏。
“多吃點。”
“謝謝。”
你接過她夾的菜,一邊撥弄着。
“恨她嗎。”
話出口,你沒由的被自己一驚。
怎麽瘋的問出這樣的話,當真她沒有動手?
“沒啥好恨。”
她倒是沒在意你驚紅的耳背,埋頭大嚼回答的幹脆利落。
“錢也沒少寄,那個姑娘也沒名沒份的。”
仰仰頭絲毫不覺吃虧了的灑脫。
“是。”
你遲疑的端起碗放在嘴邊。
“你吃菜啊。”她将菜盆往你面前推推。
你望着那一盆皺縮的,卷曲成某種極痛苦姿态的菜,猶哽在喉。
她要真揚起湯盆潑你倒好,或者讓她罵一頓,打一通。而她卻如此愚鈍的,還将你拉下吃飯。
而她,不就是那時的你嗎。
你此時內心突然無比剜痛的,痛惜着她。
你夾起一大顆菜,強制着塞進嘴裏,嚼自己骨肉一般的,恨誰呢?
恨那個穿梭在你們之間的男人?恨他先是始亂終棄她,再來辜負你?
不,你破壞了她的家庭啊。
“如果我說我心疼了,信嗎?我與她素不相識,唯一的交集也是因為同一個男人,而這唯一的糾結成宿命的交集。”
你愣神的坐着,擡頭望着對面那位浮腫的,油膩的,将頭埋進飯盆的女人。
你想是同理心作祟,所以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你們面對面的像照鏡子一樣的是如此相似。畢竟,你想畢竟,你們都和同一個男人生活過,你們性格中一定有某些相似,才能如此契合的原意将自己交給同一個男人,現在那個男人逍遙法外,顯得你們之間,似乎有着某種至親的聯系。
“他對你好嗎。”
你匪夷所思已經放棄一錯再錯的自己。
你想聽什麽?他們是如何在一起的?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還是他心裏從未有他,她才是不被愛的那一個。而現在,你來了,幹幹淨淨的坐在她面前,讓她照照鏡子,數數自己到底輸了哪兒?
“太賤了。”
你機械的嚼着難咽的菜,每一口都像要嚼出血來。
她從飯盆裏抽出頭,抹抹額頭的汗。
“那句話怎麽說的,哪個男人,不是嫌棄什麽糟糠妻。”
糟糠?
你頓住了,使勁咽下堵在喉嚨裏嚼不碎的菜梗。
糟糠?你擡頭望着她緋紅的面頰,旋即低頭。
你憑什麽糟糠?你憑什麽就甘願糟糠下去?你憑什麽要自己為了一個男人而犧牲成這樣?你為什麽要成為他的附屬。你喂飽他,收拾他,你将他整理的如此幹淨又體面,你有能力也這樣整理自己的。為什麽卻将自己像抹布一樣對待,你憑什麽不對自己有所要求,你憑什麽有資格糟糠,憑什麽要求一個男人回家面對你失去管理的身體。你為什麽要到讓一個男人來忍受。
臉上冰涼的,你匆匆的将眼淚和米粒一塊兒扒進嘴裏。
“王八蛋,真是王八蛋。”
你緊緊的閉上眼,一個女人的全部年華。
她轉身的瞬間,你的眼淚大顆大顆大落進碗裏。
她已經起身收拾了,你想她粗大的根本發現不了你情緒的變化。
“我幫你吧。”
你站起身平複着情緒,往廚房走去。你站在她的身後,這間廚房,一牆之隔,多少次她也是這樣站着,而你就偷着她的丈夫在和她半米不到的地方。
那位丈夫從不主動提他的妻子,他宿舍裏也沒有一件女人的東西,很早之前,你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被無視的。
他好像,也只是功能性的使用她。
你按住絞痛的胸口,那呼之欲出的,不也是你的生活。
“去屋裏坐吧。”
她回頭拿挂在背後的抹布,那是一條硬邦邦的,看不出顏色的布,她拿起它,一把把的抹着臉上的汗珠。
“去,屋裏坐。”
你怔怔的轉過身,屋裏?
屋裏那樣多的書,盡管這實在是一個間小而破敗的空間。
這些書占據了唯一有窗的一扇牆,你想在這個家裏,她确實将一切的資源都給他了。
你喜歡的,不也是這個女人養成的。
你手指輕輕點着那一行行發黃的書脊,指尖輕微的破碎聲,氧化發脆的粉末撲簌簌的掉在書架上。
扉頁是他清朗的字,這時你才明白:那種喜歡就是即使你已經不再是當時的你,他也不再是那時的他。你們在長久的相處中已經被對方剝得那樣不堪。甚至你已經無法忍受的離開他在一萬公裏以外的地方,但當你再看見,還是會心動。
“都是他以前的。”
她晃晃書櫃鏽住的合葉,一把拉開,整個櫃子發出極其刺耳的聲響。
“這裏邊是畢業照。”
她挪挪櫃子裏的抽屜,木質的抽屜被極其不情願的拉開。
“你看能不能找到你們那個班。”
你望着那一疊遺像一樣的黑白照片。
氧化變脆的邊緣像是某種兜不住的秘密正待破殼而出,你慌忙推上抽屜。
“沒有,我那天不在。”
你慌亂的,語無倫次的解釋。
她看起來并不在意。
“喔。”
“給你泡杯茶吧。”
她撣撣手上的灰塵轉身往廚房走。
“不了。”
你幾乎是驚呼的拒絕。
“不了,我還有點事。”
你匆匆的,盡量保持鎮定的解釋道。
“下次,下次,下次吧。”
你眩暈的,扶住門欄往樓梯摸索。
“這就走了?”
她轉身愣住,望着語無倫次奪門而出的你。
演砸了,還是演砸了,你扛不住了,扛不住善良,扛不住真心。
“謝謝款待。”
你幾乎是逃的姿勢。
“姑娘。”
她的聲音在樓梯轉角樓梯口,你停住,後背僵直的。
“是你吧。”
這次,換你愣住了,你的腳懸懸的停在半空,怔怔的定住。
你眼前空白的,幾乎一頭栽倒。
“你剛來我就想該是你。”
她的聲音頓了頓,語氣極其平靜,就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後來你拿筷子,他也是那樣,我就知道了。”
你狠狠的掐住自己的大腿,麻木的沒有知覺,一階,兩階,腳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你還不知道。”
“他死了。”
你麻木的身體過電一般的顫了一下。
“聽說是病的,你要是再回那個地方,可以問問。”
你腦子嗡嗡的,耳邊是木門叩上的聲音。
“死了。”
“死了?”
你一步一頓的走完這樓梯。
濕冷的地氣順着水泥地爬上你的小腿,你感覺整個人顫栗的,寒從腳起。
穿過永遠是陰天的弄堂,你失神的擡起頭,天上明晃晃的太陽。
這沒有溫度的白光仿佛要照穿你的身體,那顆心髒,跳動着,腹部疑雲一般的陰影,你輕輕的按按,眼淚奪眶而出。
難過嗎?沒有。愧疚嗎?沒有。
死在你的意識裏,從來就不是一件多壞的事。
就像那一次,趕在他來之前。你懷抱着已經沒有溫度的它,就要将它放進藍色大海攤開的手裏。
那是每個人的結果。
“人人都知生死,卻不知生而必死。”
只是從此,要多了個讓你不想看星星的理由了。
“死了?”
“死了好啊。”
“一命抵一命。”
你輕輕松開手。
就是這樣,一死一生,從來都如此守恒。
你前半生那杆傾斜的天平,此時此刻,正無限的歸于平衡。
你并不是期望他死,也不是逼迫他還。
只是結果注定,從生的那一天就走向死。你只是比他多留在這個世界上一會兒,而它,你痛苦的閉上雙眼,它都沒有生過。
不符合所有的秩序與規律,它在一個灰色的地帶,灰色到你都無法祭奠。
而此時此刻的,至少這具身體,還作為它的遺物存在。
遺物。
你幾乎是驚呆的望着這兩道紅線。
在它留給你的唯一念想裏,這具還有着生命體征的軀體。
“那我,要留一個什麽樣的念想給你呢。”
兩個月前你聽到也只是不當回事的笑笑,此時如雷貫耳。
你觸電似的扔掉那塊塑料片。
多麽慌缪,究竟做了什麽。
你幾乎又跪着撿起它。
“太瘋狂了。”
你瘋狂的按壓着自己的小腹。
那誤入的取代了虛空,它不再為誰空無一物。
沒有念想了,沒有了。
“這一命。”
你的指甲幾乎掐出血來。
“又是要抵誰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