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十二)
黑(十二)
“你說都可以,所以就來了。”
你拉上車門,撓撓頭,從後視鏡裏看着她。
“頭呢?”
她倒是比你自然的側過臉看着你。
“什麽?”
你錯愕的放下手。
“你不是該提着個人腦袋來見我。”
她啓動發動機,一邊笑着。
六月的B市差不多已經進入了夏天。
上個月綠化帶裏雜蕪的荒草已經枯了,你摁下車窗,火辣辣的風呼呼的灼着你的耳背。
“關上吧,開了空調。”
她雙手撐住方向盤,側過頭跟你說話。
“為什麽一直看我。”
你被那目光撩得窘迫,不停撓頭,仿佛自己一米八的個頭一坐上這個位置,就驟縮成了一個熱愛臉紅的小男孩。
你敲着膝蓋,低頭看着褲子上總是下滑一半拉鏈。
關于那天晚上還歷歷在目,你渾身滾燙的窘迫着,又長成了和她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的男人。
你收起手,側頭望着她。
“嗯?”是要她立馬回答的态度。
“沒有,我就想看看你腦袋裏到底裝的是什麽,怎麽會做那樣兒惡心的夢。”
她側頭對你笑笑:“還取出來裝在塑料袋裏。”
你自嘲似的一笑,忍不住側頭看着她被陽光剪下的側臉。
你看到過這樣一個說法:當你要判斷一個女人是不是老了,就看她的後頸上還有沒有絨毛。你仔細的盯着那一片細密的幾乎是透明的絨毛,在陽光下閃着礦石粉末一樣的光。她臉上表情陡然變化,高速路上一個急剎。
劇烈的前傾,耳邊鳴起刺耳的剎車聲。
你控制住平衡慌着回頭,慶幸這時候的車輛不多,灰白的地面上,擦出一條長長的黑痕。
“怎麽了。”你側頭驚異的望向她,看見的是她同樣驚魂未定的臉。
“趕緊開走,停在這裏太危險了。”
你注視着後視鏡緊張的提醒她。
沒有回響,她被抽空般的支撐在方向盤上。
臉色比剛才驟白了好幾個度。
“還能開嗎。”
你小心翼翼地打破她,冷氣機沉默地運轉中,你聽見她淺淺的鼻息。
車緩緩的動了。
“以後,不許再提這個夢。”
你時常覺着,她就像是一團迷霧。
你實在是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麽,什麽時候突然就柔順的像一只貓,什麽時候又冷冰冰的将人拒人千裏之外。
但你根本不想去搞懂。
“我尊重她獨立的靈魂,那些見得光,見不得光的。廣義的道德的标準,我的心中,其實無論如何,我總不能把她當成一本書一樣翻開讀,我一點也不想了解她,我只需要知道她願意告訴我的就好,其餘的我只想愛她,理解她。”
你嘆了口氣,輕輕的靠在椅背上。
“去哪兒呢。”
她故作輕松的。
你們都心照不宣的讓這件事過了。
“現在還能放風筝嗎。”
你恢複輕松的望望她。
“風筝?風筝不應該是在春天嗎。”
“前面公園門口可以停車嗎。”
你依舊是心有餘悸的,想讓她趕緊從這輛車裏出來。
“可以。”
“走吧,帶孩子逛公園。”
她一把拉開你的車門。
現在是下午時分,太陽已經躲進了雲彩裏,早沒有剛才的炙熱。
一進門,就有一群小孩兒路過你們打鬧着沖出來。
“真可愛。”
你伸出手,輕輕的像摸孩子一樣順着她的後頸。
“別瞎玩。”
她将你不安分的手拉下來,用手臂夾着。
“玩兒。”
你故意調笑的問:“你想怎麽玩兒。”
她側頭輕輕的瞪你一眼。
“你們家對面那小孩兒怎麽樣了。”
“哦,會對着我叫爸爸了。”
你回答道。
“你又鬧。”她作勢着敲你的頭。
“真的,看見我就叫爸爸。”
你拉住她的手,一本正經的解釋。
你也納悶的,自己怎麽突然成那素不相識小孩兒的爸爸了,當真是用了你家公攤面積攜帶着認一幹爹?
“你玩兒吧,玩兒吧,我不介意。”
今天出門你幾乎是被他一步一聲“爸爸”的逼到了牆角。
你蹲下來,拉住他的兩只手,那樣的軟,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
“爸爸不能亂叫,不就是在我家門口玩兒嗎?”
一個老太太,應該是孩子奶奶,就合不攏嘴的倚在門口看你。
“孩子這樣叫,那你就是要做爸爸了嘛。”
“沒有。”你騰的站起來對着哪位合不攏嘴的老奶奶解釋:“不可能。”
直到你走到電梯門,那個小孩還一路跌跌撞撞的往你腿上撲着叫爸爸。
“我不會要當爸了吧。”
你轉過頭,嚴肅的望着正被吹糖人兒吸引住注意力的她。
“ 什麽。”她沒聽清似的反問,随即一樂:“那你要問問你女朋友。”
“不可能。”
你突然就嚴肅起來了,擰着眉頭回答着她的調笑。
“為什麽。”她明顯心不在焉的接你的話。
“反正就是不可能”
“哦,是嗎,這麽乖。”她應聲拉過你:“選一個吧。”
你看着那一團團在手裏揉了又搓的糖團,被拉出一長條來含在嘴裏就像氣球一樣的鼓起來了。
“你吃嗎?”你懷疑的看向她。
“我不吃。”倒是回答的很幹脆。
“我也不吃。”
“這是藝術,吃進肚子太糟蹋。”
你緊着喉嚨将她往對面的步道上拉。
草坪剛剛修過,齊齊的短碴。
熱氣順着泥土蒸發出來,空氣裏都是青草的香味。
“好香啊。”你深吸口氣感慨道。
“我領你吃飯去吧。”
她輕輕的掰開你攬住她的的手,像牽小孩一樣牽着。
也只有在二十年前,你才有被這樣牽着、領着逛公園的時候。
夕陽西下,每次也是這樣跑得滿身汗的被媽媽牽着走回了家。
“他們家湯鍋很好吃,不膻。”她盯着屏幕裏倒車的提示線:“環境還不錯。”
摁開安全帶按鈕:“下車吧。”
“什麽湯鍋。”
你一邊關車門,一邊問她。
“羊肉,你不是愛吃羊肉嗎。”
店裏很安靜,都是獨立的圍和,像是日料店裏的裝潢。
“你不是不吃羊肉嗎。”
你盤腿坐在草織的墊子上。
“你不是愛吃?我是受不了膻味兒。”
她接過菜單一邊看着。
“選你喜歡的。”
果然是沒有羊膻味的羊肉,你腆着肚子靠在她身上。
“吃懵了?”她伸手順順你的背。
“能就在這兒睡嗎。”
你就勢靠着整個人滑倒,攤開在墊子上。
“多髒啊。”她騰出手拉你。
“怎麽見地就躺。”
“回去睡。”一邊掙紮着拖你起來。
你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眯縫着眼睛望着窗外星星點點的燈。
大貓蹭着沒關嚴的門擠進來望着眯縫着眼睛的你:“這個屋子也不是沒有外來者。”旋即找到組織似的跳上床,心安理得的趴在你的肚子上。那一團軟軟的,溫熱的皮毛蹭着你微凸的肚皮。在貓兒的咕嚕聲中,眼皮漸漸沉了。
你在一片漆黑中醒來,睜開眼睛。
“貓。”你伸手摸摸肚子:“跑了。”
“醒了?”耳邊是她的聲音。
“嗯。”你伸手撣着肚子上的貓毛。
“洗澡去吧,外面呆了一天。”你聽見她起身,輕輕的擰亮臺燈:“剛才還讓頂頂壓着睡。”
她撣撣床單責備一般的輕輕催促着你。
溫暖的浴室裏溫熱的水花打在皮膚上,沖去了一身的綿軟與疲憊。
你站在花灑下,哇啦啦的張嘴接着。
還記得小時候的冬天,那根老化的蛇紋橡膠管吐出溫熱的水,你也是這樣赤條條的沖刷着,那樣的溫暖,如天堂一般。記憶裏小時候的熱水澡就從來沒有洗夠過,總是在将将淋濕的時候,“啪嗒”一聲,閘門就被關上了。
然後僵硬裂口的香皂硬硬的刮在身上,一條一條,粘稠又幹燥的沫。渾身就像粘住了似的,怎麽也也搓不開。這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那個小小的鐵閘門被擰開,從那條橡膠管子裏流出水來,你就像一條魚一樣,滑溜溜的舉起雙臂,想要離那溫暖更近一點。
花灑的水很足,你調到最像自然界裏雨的形态,暢快的沖淋着。
在缺氧造成的輕微眩暈中,你渾身發燙的躺回柔軟的被窩。
“我很喜歡洗澡,喜歡熱水沖到身上,很舒服。”
你從被子伸出手臂,像游泳一樣滑動着。
“頭發幹了嗎。”
她伸出手,摸到你還濕漉漉的頭發。
“不行,趕緊吹幹。”
她“啪”的一掌拍在你的額頭上。
“不。”
你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平平的躺着。
“會感冒的。”
她撲騰着坐起來,你一使力将她拉進懷裏。
“別鬧了,趕快。”
她伸出手,順着你濕漉漉的頭發,不停的往地板上摔着勒下來的水。
你順着她手臂的線條輕輕撫過。
路過她的胸口、側腰、小腹,輕輕的随着大腿的線條摩挲。
那肌膚與肌膚間奇異的觸感,你伏下身深深的将頭埋進她的腿間。
她明顯的一驚,蹬着踢開你,你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洪流中的樹一樣,死死環住。
頭上的水的溫度正在散去,你一路下行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了一條冰涼的水痕。
你向往着一個無比溫暖的地方,那個地方就像你的原點。動靜小了,你撥開重重迷霧,就像一頭載進了一潭溫暧的水裏。
輕柔的水,無孔不入的滲透着你。
在那一團陰影之下,你深深的呼吸着,像吸煙似的吸往肺裏。
你感覺她極欲擺脫的手,迅速下移着逃脫她的牽制。
你只想窒息在這一潭被薄雲覆蓋的水裏。
你伸出手,慢慢的揭掉那一層阻隔你們相遇的幕。
它緊緊的,像蒙在湖面上的冰。
你用鼻尖輕輕的蹭着它,沖它呼着熱氣。
那覆蓋着的,掩蓋着深處的,你埋下頭,阻隔着千山萬水,輕輕親吻了它。
你感覺到來自上方的,劇烈的起伏。
你輕輕的摩挲着,安撫着,那片遮蓋在湖面上的,像是被某種溫度融化,輕飄飄的就握在了你的手心。
此時,你緊貼着,那暴露無餘的終點。
你親吻着、舔吮那片愈發濕潤的叢林。
像深夜海浪,壓低聲音的抵向海岸,在柔軟的沙灘上,你輕輕的點起一枚枚腳印。
它們壓抑的怕吵醒深夜入睡的耳朵,卻在這黑的壓迫下,無聲的泛濫了。
你的鼻子、眼睛,正慢慢的被上升的水位沒入。
你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縮小,渾身變得滑溜溜的,像是一條被分娩的魚。
你晃着三角形的腦袋,一路擺動着,去往大洋深處那條溫暖的溝壑。
溝壑裏隐隐的流出溫暖鹹濕的暖流,它們餌一樣指引着你,在斷斷續續一股一股的溫熱中,你恣意的游動着。
突然,一只手扼住了你,一把将你拉離了水面。
你擱淺了,像剛落地的孩子一樣癱在一汪羊水中,你的眼睛、鼻子,灌滿了黏液。
把雙手将你捧起,輕輕的擠壓着殘餘在你身體的那足矣致命的液體。
你不能呼吸、不能動,眼前黑乎乎的一片。
你的耳朵嗡嗡的,有灌水一樣的回響。
“囡囡,囡囡。”
你聽到了她急促呼喚。
你想要睜開眼找到這溫柔的出處,但是你已經溺得太深,眼皮重的擡不開。
那雙手搓着你濕漉漉的臉,輕輕的拍打着你的後背。
那像摔打在湖面的痛楚中,你感覺到由衷的委屈,發出了一身響亮的啼哭。
你劇烈的咳嗽着,睜開眼,頭頂上明晃晃的燈光。
你被她抱在懷裏。
“囡囡。”
她看見你睜開眼睛,輕輕的捏着你的鼻子:“沒事吧。”
你望着她,仿佛如初見般的:擠過黑暗狹窄的産道,萬水千山走遍,終于如期而見。
她松一口氣般的拍拍你的臉。
“你又可以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