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紅(十一)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将他拉往先于你十五個小時的時間。
在那遙遠的空間未知的時間中,你感覺一切既成事實,那是你醒着夢裏也追不上的距離。
你幾乎是一小時一小時的數着。
他睡了,他起床;天黑了,天又亮。而此時此刻,他在幹嘛呢。
你甚至忘了你撒下的那個,難以收場的謊。
你在深夜,如白晝般清醒的熬着。
又在每個白晝,神經緊繃的醒過來陪他睡着。
你想,如果他就這樣一去不返。
你跳下床,慌忙的拉開衣櫃:衣架上晃晃蕩蕩,他的衣服還在。
你打開書房的門,那是放滿整面牆的書,你曾扶住梯子看着他一本一本将它們裝上。靠窗書桌上,還合着半本他沒看完的,旁邊瓶子裏,花還開着。
他會回來的,這裏是他的生活,有他的生活場景。
你想着,只要人能回來。
“只要人能回來就好。”
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是怎麽過的,只看見火紅的太陽從東邊躍到西邊,連貫的像是在巨大表盤上旋轉了一圈,然後這過了一天。
飛機起起落落,比起四年前的深夜,此時更多了分往來的熱絡。
你望着電子屏上來回滾動的信息,那些陌生的拗口的地名,已經多開了許多條航線。
這片荒蕪的土地終于向四周伸出了手,再也不是一座孤島。
形形色色的人從你身邊匆匆而過,各種膚色,各種語言,仿佛一覺深眠,世間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一雙手穩穩的握住了你的肩。
突然的打破,你不禁驚了一下。
轉身,是他。
不算長的分別,甚至比你想象中的短。
你所承受的分離還沒有上演到苦情的戲碼。
你怔怔的站在他面前,還沒有任何準備似的。
對,你還沒有任何準備。
“你們好嗎。”
他輕輕的問。
“你們?”
你輕輕的将手插進兜裏,還沒回過神來。
“好了,外面風大,回家吧。”
如果時間就此停留,或者這句關心只針對你,你都會感激他将你解圍于這個還沒想好如何圓上謊言之中。
氣溫轉涼,一到下午就時常刮起大風。
他一手拖着行李,一手護住你替你拉緊外套。
“為什麽不換件厚點的衣服。”
他輕輕責備的手往下移預備替你攏緊外套,你驚的一顫,趕緊掏出手替自己護住。
“怎麽了?”他對你的反應有些不解。
“沒有,你好好拿行李。”你遮掩着挽住他停在你腹前的手。
“嗯?就帶回來一個。”
你往他的身側望去。
“對,箱子太多不方便。”他的表情裏些許的不自然。
你當然沒有覺察,此刻你的腦子裏只轉着要如何解決這個彌天大謊。
他回來了,而且是這樣快的回來,你甚至後悔自己荒度了這段分離。
在這片傳說着遍地機遇的土地上,找到一個此生見不着第二次的一個中國人何其容易,總不能生一個紅頭發綠眼睛的。
“紅頭發綠眼睛。”
你的內心波瀾頓起,像是又觸碰了什麽機關。
那枚小小的拳頭又出現了,直直的晃在你面前,那塊剜空的,此時絞痛着,你止不住伸手去按。
“怎麽了。”他伸手扶住你,抹着你額頭突冒的汗珠。
“真的不需要去醫院。”
他焦急的站在床頭已經是第三次問你。
“醫院?”
你意識迷蒙的睜開眼:去醫院做什麽,讓醫生拿着聽診器在空空蕩蕩的肚子裏找?還是告訴你關于四年前那場手術恢複的情況?
你搖搖頭:“睡會兒就好。”
其實更令你驚異的是,雖然你日日想着他回來。
但是對于他真的就站到了你跟前,好像也并沒有那樣的如願。
你在意的好像只是他回來這個事情。
就像他,他現在焦急的,關切的望着你。
你從他的眼睛裏也只是看到那一對探照燈似的,穿過你的皮膚、骨骼,最後真正的落點的是裏面的那團血肉。
男人對于血腥味好像更為敏感,畢竟不是常見的東西。
他在你身下的一片殷紅中醒來,幾乎是驚叫着從床上彈離。
你繼續閉着眼睛,從昨晚後半夜開始你就感覺到下身熱熱的有東西流出。
那一團淤塞了很久的,終于迫于某種時令或者規律,以極其隐秘的流速偷偷的潛了出來。
你睡的很沉,這一股一股的溫熱,讓你感到舒服。
你極其不情願的睜開眼,望着驚呼着跳下床的他。
他好像對你還能睜開眼睛感到震驚,你緩緩的坐起來,下身一股熱流湧出。
你望望床頭的日歷。
終于結束了,冥冥之中,女人的第二性征和男性并不全面的性教育幫了你一把。
你的心裏,居然是暗暗歡喜的。
你從那一片殷紅中起身,它已經替你回答了身邊那個男人,你想也不用想他煞白的臉,只是發愁這床墊要怎麽處理。
你暈暈乎乎的,扶着牆往浴室去。
而對面,那幾乎快貼到牆上的,他想扶你又不知該如何伸出的手。
你心中只覺好笑。
當你坐上那只冰冷的馬桶,溫熱皮膚貼着馬桶圈,那種并不舒适的貼合感。
在馬桶嘩啦的沖水聲中,莫名的一股寒涼升起,你突發的止不住的大哭。
門被推開了,他站在門口,愣愣的看着你。
終于開口。
“怎麽會這樣。”
你猛的擡頭,在淩亂的發絲中看到像被切成碎片的他。
你也想問:“怎麽會這樣。”
在你十來歲的時候沒有想到,在你攔住他不走的時候沒有想到,在你們靠在那面發黴腐爛的牆上沒有想到。
還會有這一天,彼此以這樣的形态相對。
你在他的注視下完成沖洗、拉開櫃子、拆包裝、套上垃圾袋等一系列動作。
又輕輕的從旁邊擦身而過。
床上的床單被你拆了下來,床墊上露出一片花朵形狀的殷紅。
你轉身遞給他一瓶清潔劑。
“不用兌水,用刷子蘸了在床墊上刷,然後搬出去曬太陽,會分解掉。”
你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刷子塞進他睡衣的衣兜。
“你沒事吧。”
終于,在你善完所有的後,他伸出手拉住你。
“你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沒事嗎?”
你心裏暗暗的笑着,轉身望着鏡子裏因失血蒼白的自己。
“沒事,我去趟醫院。”
你轉身往衣架走去。
他也恍然大悟似的拉開衣櫃往外掏衣服。
“你就不用去了。”你轉身望着他,指指床墊:“你處理這個,天黑之前能用。”
“不行,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去呢。”
他手忙腳亂的把衣服往身上套。
“那行,我來處理床墊,你去吧。”
你伸手把外套挂回到衣架上。
“我去。”
他點點頭,随即反應過來。
“我去幹嘛呢?”
他錯愕的停下手裏的動作。
“對啊。”
你伸手取回外套,抱在胸前望着他。
“分工。”
“總得有人刷床墊。”
你輕輕的走到他跟前,止不住一身嘆息,安慰似的靠靠他的肩。
“不然我回來睡什麽。”
“我去商場買。”
他輕輕的撫住你的肩,像是安慰。
“就這樣扔出去,警察會找麻煩的。”
你環抱着手臂走在街道上,午後,路上空無一人。
“去哪兒呢,消磨時間。”
車停靠在海岸附近的公路上,打開車門,鹹濕的海風裹挾着腥味兒而來。
是一種來自深海的,清潔的腥味兒。
依舊是蔚藍的,卷着白邊的海浪,一層一層的往深黑的礁石上堆疊。
你望着它,今天,它也像照顧你身體似的停止了肆虐,只是象征性的嗚咽着。
你走到海岸上,敞開的外套被風灌滿了,整個人像是被吹起來的一樣。
你伸手按住被風兜起的外套。
對于這片悸動的海,此時內心卻如此平靜,仿佛是問心無愧的遵守了某種約定。
每次,你總是一人來,像是某種祭奠。
而這舒緩的浪聲,輕柔有序的,一股來自自然的能量正治愈着你。
回家已是傍晚。
你看見依然蹲在陽臺上,拿着小刷子考古似的他。
“醫生怎麽說。”
他放下毛刷子,快步走到你面前。
“嗯。”
你一邊換鞋一邊回應着他。
“以後吧。”
他的臉沒有任何遮掩的垮了下來。
那一層失去肌肉管理的皮膚。
這太難看了,你慌忙轉身躲進廚房。
“晚餐吃了嗎。”
你也只是用發聲間肌肉的抽動來掩飾你的,厭惡?
刷過的床墊還殘留着清潔劑的味道,你閉着眼睛都能看到到他擰緊的眉頭。
“醫生就沒有說是什麽原因導致。”
你擡頭,只覺得他刨根問底的樣子很好笑,你又不是一本書,需要他這樣去鑽研。
“醫生說,正常。”
你回他一笑。
這不就是挺正常的嗎,你低下頭,不讓他看到你嘴角的弧度。
“這還正常?”
他總算撲捉到得以掙的坐起的理由。
“自然淘汰。”
你輕輕的回答。
“那是一個生命。”
屈光不正的眼睛本就有些變形,你望着他瞪大的眼睛,異乎尋常的外凸着,一字一頓的中隐隐像是咬牙切次的問責。
“生命?”你幾乎暴起:“你也知道那是生命?”你在心中怒哮着。
“再有幾個月,它都能活了。你隐瞞,你不偏不倚的那時候來,你根本不知道我正發生着什麽,你想來就來,想瞞就瞞。而它有血有肉,到現在都該會跑會跳了,你一落地,它也落地。你落地活了,它落地是死的。而現在,你跟我說着,這也是一條生命?”
你緊緊的按住自己的胸口,這一系列無聲的質問幾乎快将你溺亡。
那呼之欲出的,你狠狠吞回去,這悔恨,你終于承認悔恨,不值得讓他知道。
胸前的衣服全濕了。
他驚覺你的自缢,死命掰開你的手。
“不說了,貓兒,我們不提了。”
他摟住渾身顫抖的你。
“你還那麽年輕。”
“乖,放開。”
你手指筋攣的,被他拉開。
被子很緊,你幾乎是被他綁在裏面。
你閉上眼睛,數綿羊一樣的數着時間:“哦,五年,已經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