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紅(十二)
傍晚,他如同天際線一般低沉的臉。
夜色樣的陰霾的順着梯子一樣的細紋爬至額前,調灰了整張面孔。
“究竟什麽問題。”
他深嘆一口氣,沒有回頭看你。
“我檢查了,沒有任何問題,要是你不信。”你正從床上伸下腳在地上劃拉着尋被踢到床底下的拖鞋:“我找別人試試。”
你面無波瀾的望着他日漸松弛的後頸。
“你瘋了。”
他忽的轉身,帶動着兩鬓參雜許多白發,幾乎是暴跳着揚起手。
“你知道我今年多少歲了。”
他的手掌落在茶幾上,重重呼出一口氣。
“沒事,只要身體沒有問題,七十歲都不晚。”
你回過頭,伸手納納他支出的白發。
“該染染了。”
你再也不願意拉扯一個無關的人進來。
你想這本來就是無意義的,只與繁衍相關的延續。你按照慣例的在早起喝水的時候,順帶吞下去藥丸兒。
你想你們都已經見過彼此最難看的樣子,而這兩幅難看的靈魂還要糾結着蹦出來一個小的靈魂,真是笑話。
帶着金屬管涼度的水順着喉嚨一路下行,它們滑過你溫暖的脾胃,最後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久遠的空洞,虛無中你似乎是聽到了一聲小小的回應。
你輕輕的觸碰這它,這一生,應該是容不下別人了。
而那年近半百的,日日與你相處的男人。
五十,歷程一半,大抵是人是鬼都該露出底色了,随着時間的推進他越來越變态成像只發情但又有氣無力的動物。
你撫摸着他日漸松弛的肌肉,說不定很快,連氣都沒有了。
那個你定義中被時光遺忘的男人,總還是被時光撿起了。
短短一年的時間,時光就收了他的銳氣。
想象着有一天,他也只能在你身邊幹着急,你暗暗的只想笑,這笑是無關于情緒,你只是,總不能哭一場吧。
你輕輕的拍着肚子,空空如也的倒像有回響。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你甚至覺得,只有那個與你素未謀面的孩子才是與你心心相印福禍相依的。
你們共用着一個身體,它一直在默默的陪伴你,反饋你。
每當他撞擊着你,你都能感覺到那個小小的,微弱的阻力。
它捏緊拳頭拼命反擊着,似乎也給了你力量。
在每個月按時流出的血液中,你似乎得到了它的回應。
冥冥中,像是對某一個虛無的虔誠。
很多次,他幾乎都快崩潰了。
他匆匆的合上那頁信紙。
你也沒想問的,在轉身的前一秒,你還是問:“怎麽了。”
他輕輕的打開,又合上,坐回椅子上。
“你還記得我妻子嗎。”
盡管你已經認為在一年半以前,你替他撕開那一沓有關他隐瞞的信件之後,沒有什麽再讓你五雷轟頂的事情。
“什麽?”
雖然你已經足夠為自己準備的,但依舊止不住暈眩的,輕輕敲着太陽穴。
“她來信說她懷孕了。”
你聽見他淡淡的。
你努力的讓自己在這眩暈中定下神來。
“你說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清。”
你耳朵嗡鳴着,怔怔的扶住門框。
太多的問題,你已經混亂的不知道挑哪個問起。
“誰的妻子。”
“誰懷孕了?”
“懷的誰的?”
“關他老白什麽事。”
等等,你總算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上次回去不是和他妻子離婚?”
你使勁掐着面前的門框。
“我又忽略了天大的事。”
“你們沒離婚?”
你背對着他,木質門框上一條一條淺淺的凹痕。
“什麽?”
你聽見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沒有在聽你的問題。
“你上次回去,不是和她協議離婚?”
你回頭,這一句利落的,你都不太相信出自你目前混亂的大腦。
“你上次回去是做什麽。”
這遲到了一年半的提問。
“回答。”
你望着椅子上默不作聲的他。
“你不是知道我和她沒有解除婚姻關系嗎。”
你耳邊像是漏風一樣的響着,一字一句倒是清清楚楚。
“對,我知道,我之前不知道的,後來,後來被動的知道了。”
你擡起頭,疑惑的望着他。
“但是你之後回去了一次。”
你補充道。
盡管你從很早開始就已經是不抱期望的,但此時此刻,對于他所說的你依舊是難以置信。
“我回去辦理了職稱證明,總不能就一直這樣靠你生活。”
你簡直想割了自己的耳朵,你之前以為的七年之癢,這何止七年,無時無刻,無時無刻他都在衡量。
“我還以為,你是下了決心。”
你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闡述憤怒了,只是笑着。
“我是下了決心,養育你和孩子。”
“誰知道。”
他見你笑,似乎是以為氣氛緩和。
你低着頭,護住心口,他又開始轉嫁了。
你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你想說什麽。”
“我想,也許能把孩子接來。”
他的臉上,居然沒有半點愧疚,好像這本就是你該去承受的。
“所以,是你上次回去?”
你揚起臉,微微的揚起嘴角。
“什麽年代了,我古舊的先生,你清醒一點。”
“接過來?我給你養孩子?你和別人生的孩子?”
真精彩,你恨不能給他掌聲。
“果然是原配啊。”
而你,你又是什麽呢。
你抱起手臂,慢慢的走向他。
“真是恭喜你了,老白。”
刀刃一道一道的劃在案板上的魚肉上。
這是雪白的一尾魚,刺都剔掉了,你捏着無骨、柔軟的它。
“我還是提前回去一次。”
隔着磨砂玻璃門,你望見他的身影在房間與房間之間躍動。
“你何不邀請她來美國,更方便。”
你推開一點縫隙讓自己的聲音能被他聽見。
“不是沒有想過,但我考慮到你。”
他輕快的,依然在卧室與客廳之間穿梭。
“我?”
你頓的驚醒。
“考慮到我?”
“我是誰,你告訴我我是誰。”
你幾乎欲拎着切刀架在他脖子上。
“啪。”魚在預熱過的煎鍋中濺起油花,你看着那一尾雪白的嫩肉開始變的粉紅,它在高溫中萎縮着,居然蜷成了一個嬰兒的形狀。
你扔下刀,“噠”的關掉電源。
“還好,很快我們就能住進新的房子。”
他松快的呼出一口氣,仿佛住在這裏是多委屈的事情。
這也是你之前完全沒有預料的,這個連最基本的語言溝通都無法解決的老白,居然為你掙回來了一棟房子。
雖然那個帶着一個小院遠在郊外的三層樓洋房對于你也并不是多遙不可及的東西。
你還為此感動過,甚至自責自己打破了他原有的計劃:那棟有一家三口生活的房子。
現在,你明白了,這也不算是為你準備的。
也許他要的,只是這種生活,而你恰好是能提供給他那種生活的人。
順便,還挺年輕的,也能看的過去。
“真是委屈你了。”
你夾出那尾萎縮卷曲的魚塊。
謝天謝地,它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再新鮮粉嫩,至少看起來不再像一個嬰兒了。
你将它放在盤子上,往上淋着醬汁。
“都這時候了。”你自嘲的笑道:“我居然還在伺候他吃飯。”
他誇你聰明。
“以後我們的孩子,也會像你一樣聰明。”
他感激的,輕輕握住你的手。
“貓兒,你不僅是我的愛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他抽回手,注視着你的眼睛:“愛人易得,知己難尋。”
你控制不住的笑了。
要不要告訴他,就單單“愛人”這兩個字,就已經蹉跎了你的全部青春呢?
“知己,真難想象,末了居然被上升到了這樣一個高度。”
你望着他的眼睛,幾乎是對自己可憐着。
“真感動。”
你也在配合他做着各種準備,似乎真的說服自己就要接受那個孩子了。
不是嗎?至少他想的是抱來和你一起養,而不是一張機票連人帶行李的一起回去。
而對于糟糠之妻,你見過那個膀大腰圓目不識丁的女人。
“也算是有情有義。”
如果他真就為了你抛棄多年的結發之妻,這樣的人,你心裏又該如何想。
柔軟的床上你曲起雙腿,頭深深的埋在膝蓋上。
不說別的,這個小小的生命,好像又真的帶給你們轉機。
“不用自己遭罪,白得一孩子。”
你擡起頭,算是安慰自己到。
初秋的深夜,涼風順着窗戶的間隙潛進屋裏。
你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很久沒有這樣安心平穩的睡上一覺。
随着他年紀增長,激素總是紊亂,你總擔心着他會在什麽時候突然将你從睡夢中搖醒,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匆匆忙忙的。
你又要惦記着在他醒來之前,在床墊與床板的夾縫裏摳出那一卷藥粒。
很多個夢裏,他都把那一卷藥粒翻出來了,他拎到你面前,問你那是什麽。
你總是在解釋的慌亂中驚醒。
昨天當你把那卷空空的錫紙皮揉成一團扔到窗外的垃圾桶的時候,你想終于可以心無旁骛的睡上一覺。
你又像他初到美國似的,開着車馳騁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街道。
那些小孩需要的:一個小搖籃、一架小木馬、襪子、圍嘴、鞋… …
“可是。“
你擡頭想起什麽似的問他。
“你準備孩子多大的時候帶來。”
一邊埋頭點着列出來的清單。
“還有,她會讓你帶走嗎。”
你這掉線即将七年的智商終于算是找補了回來。
他擡頭,錯愕的看着你。
“會吧。”
聲音因為不确定而有些顫抖。
“她是媽媽。”
你看着他恍惚的眼神補充道:“沒有哪個媽媽會願意自己的孩子被拿走。”
這句話同時将你們倆鎮住了。
你怔怔的起身,他也恍惚的擦擦額頭。
“睡吧。”
“沒有哪個母親… …”
你裹在海綿一樣的被子裏,昨天夜裏冷醒的滋味讓你早早的換上了冬天的被子。
你環抱着自己,真心的,你不想再折騰了,你希望老白能一切順利。
聽着耳邊均勻沉重的呼吸聲。
你居然為這安然而感動。
而對于那個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孩子,它将越長越像你身邊的這個男人。它将在你的身邊蹦跳、長高,時光荏苒,那個雲淡風輕的翩翩君子似乎又在你的注視下長大了一次。
如果,如果換作是你,你摸着空空的小腹。
“七年前,換作是我,你也會這樣的包容嗎。”
輕輕的,你對着耳邊那個平穩的呼吸呢喃道。
“所以,你會選擇回去。”
“或者... ...”你轉身望着那團快皺縮到看不清是一個人的陰影:“你會回去吧。”
“貓兒。”那團陰影中浮出一組扭曲的五官。
“我真的。”他垂下頭,又陷入那團陰影。
“所以你還是選擇回去。”
你扶住床頭,輕輕的坐下。
“你知道嗎,人的生命有限,所以才會繁衍,傳承… …”
那團陰影冒出的寒氣,幾乎讓你無法呼吸。
“如果... …”
如果什麽呢?如果我們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不回去,你就生一個屬于你們倆的孩子?然後兩個孩子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将他左右拉扯着?
那時候,你得到的可能真的就是一個支離破碎的他。
“不。”
你輕輕的閉上眼。
“你走吧。”
你從沒像這一刻一樣果斷。
七年前的湖邊,只不過是他給的回答,你幾乎快跪在地上。
時差十五個小時,距離一萬多公裏,時隔七年。
不是七年前那場反擊式的遠航,也不是初出國土那次蓄謀式的偷盜,更不是因為帶他來的那封漂洋過海的信。
就沖你此時此刻從床上站了起來,你學成了。
“走的時候,不要叫醒我。”